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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巳时-生查子回乡偶歌 ...

  •   在临近谷远的岔道口,方向不一致的男子与灯幕二人告别,一番后会有期多多珍重过后,神行者载着她们继续顺着官道的路走下去,没半天功夫就到了这次的中转点谷远。
      正如先前所描述:谷远是个边境小城,即便回归梁丘统治也并未得到多少发展,不管城镇规模还是繁荣程度都远远比不上源溪或者平邡繁荣。只是这里又与仓廉乡那种民风淳朴自给自足的村庄不同,哪怕走在街头的行人脸上都有一股自在的傲气,全然不像被压力所迫战战兢兢生活的样子,自得之色与那两国都城民众倒有的一拼了,叫人颇感新奇。
      因在路上和男子闲聊,脚步多少慢了些的缘故,到达谷远的时间比灯幕原先预定的时间晚上不少,在城外时天已经快黑了。这个点进城,怕的就是找不到地方歇脚,届时宵禁后还在街上游走可麻烦了。于是风灯与风幕打了声招呼,将神行者停在距离城门不远处的枣树附近,自个儿先行进城探路去了,想着万一没能及时找到客栈,两人还可以再在城外过一夜,风幕留下照看马车,她独自行动偷摸进出城也容易。风幕拗不过她,虽心头有股不太好的预感,终究还是放了她走。
      不多时,留在城外的风幕下了神行者,坐在四轮车上远眺着,心中万千思绪纷纷。忽得听闻城内传来熙熙攘攘一片声音,开始还以为是这号称治安极差的谷远发生了聚众斗殴事件,细听之中其中却夹杂不少起哄声,又觉不像是那么回事。挂念着在城内孤身一人的风灯,风幕想了想,还是推着四轮车行至城门口停下,与那一边看似在守门却没有好好站着而是喝茶聊天的门监者搭起话来。
      ——其实这也是件颇为古怪的事情了。宵禁开始自然要准备关闭城门,瞧这些人却是丝毫没有动静,悠闲得仿佛在茶摊闲坐虚耗光阴似的,难怪谷远的安全性总被指摘诟病。
      门监者们还在那儿坐坐站站插科打诨侃大山呢,突然看到风幕形貌不免被吓一跳。但随后见他风度翩翩言语周到,倒也很快放下了对外表的结缔。再者这个点上已几乎无人再从城内外进出,这几人心底确实正觉无聊得紧,瞧着毫无杀伤力的风幕可谓来得到位,双方一拍即合聊了起来,不多时便熟络了。于是在从未见过面、也毫不认识的情况下,仅凭互相调侃几句就顺利打入小团体的风幕,几乎没费多大劲便拿到了自己想到的情报。
      原来这谷远地处偏远,加之其特殊的历史经历遗留,明明看着毫无疑问是个城、从行政区县角度而言也确实正正经经的被称作府,整个谷远当中却是没设官府机构的,自然而然就没有了宵禁的制度。与其他正经的边境都护府截然不同。或许正因此,对于那些因各种不得明说的缘由在梁丘与高阳间穿梭的人们,谷远才成为了首选吧,只风幕他们知晓了果却没寻到因罢了。
      至于城中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其实也并非风幕开始以为的聚众斗殴,却和路上偶遇男子提到的事情——青楼教坊——有关。先时说了谷远的青楼产业相比起其他产业要繁荣许多,这不光源自捕风追影地联想到杀手组织潼楼,更多还是因为边境松散,又觉这儿浸透了多少战士的鲜血,所谓大丈夫们不自觉就胸中豪气顿生尤其需要发泄,便应运而生一名为斗花帖的活动,本月斗花帖恰逢今日。
      “这边境无趣,斗花帖是咱们最期待的事情了,没想到这个月运气不好,偏偏排到了今天当值!晦气!”为风幕说明缘由的门监者看起来相当懊恼,一边拍着大腿一边恨声道。
      周围同僚见状,却是纷纷嘲笑不已:“得了吧,还不是赌输了替大脚来值班的,怎么,看不到你心爱的妍娘很失望吧?也不瞧瞧你那德行,还痴想妄想入席一度春宵呢,脑子和□□哪个就有二两肉了,癞蛤蟆都没这么大野心啊!”说起话来可谓是荤素不忌了,谷远的风气大抵如此。
      风幕在一旁听着,对他们的调侃虽无甚兴趣,但不免怀疑风灯迟迟没有回来是否与之有关。毕竟她此类前科不少,这斗花帖看来又是此地风尘女子独有的一种活动、应了她对青楼此地的好奇,怕不是又跑去哪里围观人家表演了。当即心下长叹,有了计较。
      “各位,家妻半个时辰前进城至今未归,如今天色已暗,我担心她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还请各位帮忙照看一下我们的马车,好容我进城寻妻……唉,奈何家妻是个爱顽爱闹的,只怕不到明日想不起城外还有一个我了。”
      他作势行礼,几位门监者对视、随后大笑起来,想是觉得这样腿脚不能行的风幕还号称要进城找妻子怪有趣的。笑完之后又觉得他委实不容易,看人的眼神都带上了点怜悯,对风幕帽子的颜色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当然,这确实也是风幕的目的之一。很多时候这样微妙的共情能很快拉近双方关系,加之他本人又浑不在意所谓的面子问题,略施小计便能让他人心甘情愿帮忙,自是好事。再另外加上一些恰到好处的筹码,最终这几个门监者答应的速度,简直都快到叫人怀疑是谁在拜托谁做事了。
      道过谢,也谢绝了门监者们随口提出的要不要干脆助他一起寻人。风幕留下风行者,这就进城找风灯去了。
      ++++++
      要说前些日子平邡的花灯节是远近闻名的盛事,再多热闹都属正常,谷远不过边境小城,举办个不太能说出口的斗花帖都能如此花团锦簇,委实不容易。街头来来往往川流不息,还时不时有围成一团不知在做什么的人群爆发出欢呼,沿街酒肆摊前全部座无虚席,细看下还能发现不少座位都是临时新增,甚至还有干脆一撩衣摆席地而坐的,结合起这大庭广众的场合是足够不羁了。乃至于这些酒客中还有不少女子,男女混杂着举杯拼酒完全就不把礼仪放在眼里的潇洒,连风幕初见时都不免愣了神。
      这谷远一地,人们的豪迈气来得着实古怪,也可能原本属于无属的城镇都或多或少都带有这样的古怪。彼时人们讲究的是矜持婉约之美,虽梁丘不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套规矩,也并非这样可以男男女女随意大声笑闹勾肩搭背的。风幕不免多想些,要是师父还在时就带灯幕二人来过谷远,以他那洒脱性子怕不是爱惨了这儿,不住上个一年半载恐怕不会愿意走。
      在人群中穿梭的他迅速接受了谷远的特殊之处,只是这络绎不绝、熙熙攘攘的人流却着实加大了找人难度。再加上无数打扮得花团锦簇,间或是带着面纱的女子经过,风幕倒也庆幸了一下还好风灯总喜穿黑衣,不然自己这会儿显然是要更为难了——至于他实则期待了许多年,她能打扮得更符合年纪些的事情,暂且还是先搁置不提吧。
      恍神间,恰有一名着黑衣的娇小女子身影从风幕面前一晃而过,那身形却是与风灯有着八九分相似,可他还没来得及确认,女子已经又消失在人群里了。风幕带着四轮车在这样拥挤的环境中前行多少有些不方便,想要赶紧追上她,穿过几条街口小巷后,走着走着倒反而完全跟丢了人。
      风灯究竟去了哪儿,莫非真遇上了麻烦不成?
      风幕心中焦灼不已。无故失踪是一方面,这谷远的混乱程度又远超过源溪平邡那些大城,以她的武功水平未必就能完全安心了。眼见天色渐黑下来,不稳定因素会更大,风幕已经开始考虑一刻内再找不到风灯的解决方案了,若实在无法只能去想办法联系其他人帮忙。
      “嘿!”
      肩头突然受到轻拍,风幕眸色一暗。
      “你没事干嘛要跟着我,仇人?看着也不像啊,面色这么差,一副受过严重内伤好不了的样子,谁会派这种手下出来做事。”少女的声音从他背后绕到前方,稚嫩天真的脸上写着好奇:“那……难道是对我一见钟情了?可是好可惜,我没参加这次的斗花帖哦,你得找那些戴了面纱的蠢女人送花帖才行。”
      对大多数女子而言,被尾随分明是件值得警惕的事情,却见此时的少女满脸笑意盈盈,眼底反而满溢嘲讽与轻视,一眼望去极为不和谐。
      风幕定睛,听她话中意思结合眼前人穿着的一身黑衣,想来是他刚才认错了人。无故跟着这位看着比风灯更年少许多的少女行至此处,偏偏又被本人察觉,这样相当无礼的举动让风幕不免觉出丝尴尬来。
      “抱歉……我并非故意尾随,而是误把你认作了师妹。她与你身形相似且今天都穿着黑衣,在下实是找人心切,无疑冒犯娘子。”
      “原来如此,算啦,也无所谓。”少女摆摆手。
      该是自己的错,风幕毫无迟疑地道了歉,幸而对方没有追究,在这地界要是被指调戏妇女麻烦得很。除去这节,这少女话中的一个关键词却叫他相当在意:“多谢谅解。只是在下有一件事不明,这位娘子方才所说的送花帖给街上女子,是专指那些带着面纱的女子吗?”
      “是啊是啊,只有戴面纱的才会被送花帖,这你都不知道啊,那干嘛在斗花帖的时候跑到街上乱转。什么师妹?和我很像吗?”
      听闻此事风幕不免担忧,照这么说戴着斗笠的风灯岂不会被误认……虽不欲与这少女多言,已经失礼过一回的风幕却不好这样拂袖而去,便简单和她解释了一下自己在寻风灯的事情。却没想到少女听闻后突然兴致勃□□来,非吵着和风幕一起找“师妹”不可。
      风幕推脱几次,少女便不乐意了,阴沉狠厉的表情从脸上一闪而过,下一秒又嘟起嘴来:“如果我说我知道你家师妹在哪里呢,你还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娘子何意?”
      “就是这个意思咯,只说你要不要跟我走吧,耽搁久了她会被怎么样我可不知道哦。”少女眨巴着一双桃花眼,天真无邪地望着风幕。明明应是这样无害的场景,却不知为何有股寒意从他背后顿生,心中警铃大作。
      风幕这才终于认真地观察了少女一番:只见她一身黑色衫裙,上襦素净,唯有衣襟与腰带上满是绣纹,且不论绣得精不精巧,在如此狭窄范围内绣出花样却还保持着布料平整,本身已是很高的技术造诣了;裙尾则叮叮当当缀着圈珠玉,不比铃铛那样走动时会发出声响,在价格上面定然只高不低;个子小巧玲珑,桃花眼略带着孩童时没长开的圆润,幼稚可爱的眉眼似乎只有十三四岁的光景。如此形貌具有十足欺骗性,若有人没能注意到她眼底的暗光,怕是会直接把少女当做富人家溜出来玩的懵懂小娘子吧。
      而且更骇人的,是她之前初见风幕不仅没有被那骇人的伤疤吓到、更是仅一眼就直接指出他受过内伤未愈,除非这少女不知好歹随口胡言,不然……
      “好,我跟你走。”
      考虑再三,最后风幕还是选择顺从。并非他相信少女真能带他找到风灯,而是担忧少女被拒绝后恼羞成怒,尾随着他行动,最后反倒对风灯不利,届时他未必有把握能制得住这个古怪的女孩子,不如此刻先退一步。
      少女如此才显得满意了些,周身笼罩的恐怖气息散去大半,又恢复了那种言笑晏晏豆蔻年华的甜美姿态,甚至要伸手去摸风幕的头。风幕见她手部动作就觉不妥,迅速移四轮车避开,仓促间锁紧的眉头却将心中抵触暴露无遗,大叹这少女果真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着实难以想象她自幼究竟是生活在怎样的环境中。幸而她本人未曾着恼,一招落空只是冲着风幕撇撇嘴,没把这事端继续发酵下去。
      也无甚多说得的,少女便带着风幕往城中的方向去。一路上越发热闹起来,不管是戴着面纱的女子还是手持花帖的男子,仅是这样一对一送花帖的场景风幕便瞥见好些回,不由对这斗花帖的性质产生了更深的怀疑。
      “来来来,就是这里了!”
      少女似是带到了地方,蹦蹦跳跳地窜到门口,回身微弯下腰、将双手撑在腿上,脸上灿烂的笑容因背光而显得阴影密布。
      “这里是……”
      “彩昙楼啊,上面这么大个牌子挂着呢。”她手一指牌匾。
      望着那大大的“彩昙楼”三字,风幕心中终于产生了一股无力感。他当然看见这牌匾了,但他问的是这件事吗?
      眼见这彩昙楼楼外熙熙攘攘人群,拥挤程度比起刚进城那地儿高了一倍不止;从楼内传来的起哄声更是不绝于耳,一浪高过一浪简直要掀翻了屋顶冲出来。风幕的理性既有九成把握能肯定所谓彩昙楼正是谷远之风花雪月场所,感性中又着实无法把这样热闹成超过市集的场所作为真正的青楼教坊对待,横竖都相当别扭。
      “别呆看着了,要是我没猜错,你家师妹就在里面呢。”
      见风幕迟迟没有动静,少女率先急了,这次又是想在他身后推一把。风幕绝不愿意风灯以外的人主动碰到自己,哪怕是碰到这四轮车也不行,只好自己向前主动避开她的魔爪,看准人群缝隙见缝插针,缓慢往彩昙楼里去。
      进到楼内,再无任何疑问,只这仿若几座小院围绕、中间却空出大片场地用了各种绫罗装饰的格局,彩昙楼也必然是个歌舞场所无误。心中既是好气——若风灯真因好奇而独自跑到了这儿来,不好好教育她一回他就不再当这师兄了;又是好笑——真正的青楼皆为幽静高雅场所,要热闹且带着色情服务的那叫“庵酒店”、“花茶坊”,彩昙楼这横竖四不像的样子,倒是干脆和了谷远的随性不羁,自成一派。
      而及至看清那场地上围站着的一群人后,风幕显然立刻失去了对质疑这彩昙楼为何不伦不类的全部兴趣,全身心投入到了下一场大战中。
      “那个人那个人!是你师妹吧!”
      瞧黑衣少女洋洋自得的兴奋劲,显而易见,她的推测一点没错,风灯还真是在这里,就在最显眼的高台上,实在叫他们想见不着都难。
      “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见风灯虽在和人争执些什么,却尚未发生严重冲突,想是还能再撑上一会儿,风幕得抓住这段时间先了解清楚事情经过。再顾不得心中对少女的抵触与警惕,终于向她寻求起解释来。
      少女正等着看好戏,兴致勃勃时丝毫不介意风幕态度恶劣与否,再者这腔话估计也已经憋得够久了,三言两语便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尽数讲予他听——原来那些门监者没说的是这斗花帖的规则相当古怪,竟是要把女子的面目遮掩起来,只靠身形来让他人选举的,香艳程度比起选美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加叫人难以理解的,不止风尘女子,有不少良家子也会一同参与其中,最后所有蒙面女子中收花帖数量头三甲的佳人,便会被请到这彩昙楼里来当众揭下面纱。
      “我就觉得会不会是你师妹收了太多花帖才被带到楼里来了,果真是这么回事!”少女先是高兴不已,看到风灯时突然又老神在在、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没骗人,她的身形和我确实有些相似,看来谷远这帮人的审美勉强也还可以~!”
      “恩。”
      风幕听过原委,再无心和她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草草应付过去。他总感到此事有相当不合理之处,也颇为懊恼自己方才在城门处怎么不把事情问个清楚,可在这节骨眼上却也没有多余功夫细想了。只见与风灯正面对的,是五六名年龄各异、身份不同的男男女女,据黑衣少女的说法,这些人此时应是在逼风灯摘下帷帽以及面纱,态度相当之咄咄逼人,只差没有直接手指风灯骂她不知好歹了。风幕哪能忍受自己的灯儿这样受人指摘,当机立断便往那台上去。
      然而靠着四轮车毕竟行动不便前进缓慢,风幕心中着急,远远呼唤了风灯几声,大抵由于此处过于吵杂也都被盖了过去。风灯喊了句什么,只听见“已经有丈夫”、“不能抛头露面”之类的几个词,换来的却是四周围观群众的起哄声越发哄闹。可这些声音丝毫未有传到风幕耳中,他满心满眼只有那孤立无援的风灯,却恨不得把周围害她如此无助的人们全部扫尽了。
      就在这样的焦躁情绪中,风幕好不容易即将到达她们所在的平台,眼见事情马上要迎来转机。可惜,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偏偏就在此时落下了。并不知道自己的靠山就在身后不远处的风灯,终于因忍受不了被这众多人再三逼迫、多番解释又全然无效,在崩溃中做出了一件叫所有人都大感震惊的事情。
      “灯儿!”
      风幕见状,下意识脱口而出喊了风灯。风灯终于听见,讶异地回过头,刚摘下的帷帽和面纱从手中跌落,愣愣落地滚了一个圈,定住不动了。
      “灯儿你……”
      不用想都知道围观者们见到风灯的脸颊会是些什么反应,乃至此时台上其他人,包括先前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她们身上的人们,也纷纷由于好奇望过来。甚至于原先台上除了她之外,还分散各处站着的几名面纱蒙脸、打扮华美精致的妙龄女子,瞧那一等一妩媚风流的身段姿态,想来就是这斗花帖斗出的其他美人无误。她们四周皆有爱慕者或是侍从围护,原本正自顾自做些调笑亦或是整理仪容之事,视线此刻也无一不汇聚在风灯与随后出现的风幕身上。这哄闹的大厅一时间都安静不少。
      只那些或是惊讶或是遗憾的目光,以及有胆小女子在看到风幕后发出的惊呼,这些在风幕眼中全然算不上什么。他全神贯注注视着风灯,那毫无血色至苍白的唇色、因不敢面对她人异样对待而胆怯着低垂的眼睑、微微颤动着甚至握不住帷帽的指尖,全部的一点一滴都令他既怜惜又愤怒。
      风幕推动四轮车,想要为她捡起地上的帷帽,却是这么一个举动重新开启了她方才停滞的动作。风灯没有再像上次在源溪时,因不好意思吐吐舌头,胆怯地躲到风幕身后去,而是只看这么一眼竟又将头转了回去,仿佛她与风幕毫不相关似的,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不。不光是没有和风幕说,风灯在摘下帷帽面纱后再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
      她沉默地走到酒架边举起一碗痛饮,酒珠顺着光洁的颚线滚落衣襟,点点洒在那暗色罗衣上;沉默地弯腰,重新捡起帷帽面纱,仔仔细细地又重新戴好,还不忘将帷帽上的皂纱放下;最后沉默地把所有带着各色眼神议论纷纷的人们抛在身后,空洞的视线掩盖不住一身萧瑟,兀自转身离开。
      被忽略的众人,尤其像先前逼迫她最紧、看着约是这斗花帖组织者以及彩昙楼老鸨等人纷纷面露尴尬,讪讪地低喃着不知在嘴里嘟囔些什么。风幕记下几人长相,却也一言不发,只冷冷看了看他们,赶紧随着风灯出门了。
      ++++++
      最终,风幕是在彩昙楼外一个小巷边追上风灯的,那里恰好形成了少有人经过的一块小空地,已是此处难得的清净。
      “你就这么走了啊,不和我打声招呼吗?”
      正待上前,却是先时那位缠人的少女再次冒了出来,没想到她竟随他们二人又出了彩昙楼。好不容易找到人的风幕眼见风灯就在不远处、情绪低落急需自己陪伴,这位少女几次三番纠缠不断也不明其意,原本心中怒意就尚未宣泄,此刻眼神都不自觉染上一丝戾气,言语间几乎是带着激将与嘲讽的。
      “今日多亏娘子帮助,论理应当郑重感谢娘子一番以表谢意。只是师妹目前情绪不佳,急需在下照顾,可否明日辰时一刻彩昙楼前相约,届时再细说此事?”
      “好呀~”
      少女一口答应。
      风幕无语了。
      着实没想到对方竟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厚颜无耻到完全听不懂自己话中羞辱,也才注意到刚才那话说得着实不妥了,与一女子在这种场所相约无异于对双方的辱没。可话既出口也不好反悔,只得认真当做件要事对待。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既然已说了一切明日再议,她现下总该放自己走了吧?
      “对了。”岂料少女又是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也是丝毫不把他显而易见的焦急放在眼里:“你们今天晚上是不是还没有找到地方落脚啊,要不要我帮你们安排?”
      “不……、娘子知道有哪里的客栈可以落脚?”拒绝的话都已经说到一半,风幕才反应过来这少女刚才问了什么。他与风灯在运气上的震荡着实难解,连去的几座大城都恰逢节日期间,全城上下挤得水泄不通,关键是各个客栈爆满叫他们无处落脚。平邡时是段瑶瑶与段父解了两人的难题,但他们并无旧识在谷远,风幕在来时已经准备好今晚依旧睡神行者了,却没想到这路边偶遇少女竟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
      “不是客栈,但也差不多啦~你转过这个街口,过两条小路,再从那边的云巷穿过去就到了。拿好这个令牌,门口的人自然会放你进去的。”
      不等风幕回上半句话,少女已将一块令牌状的物体塞给了他。
      “我去楼里看热闹了,明天辰时一刻,就云巷口见吧,来彩昙楼容易被发现。”
      “你……”
      “……”
      风幕不过下意识看了眼那块牌子,再抬头的时候,少女这就没影了,真真哭笑不得。
      只是这少女的事却始终不是他第一在意的,终于恢复行动自由,风幕自然第一时间赶到了风灯身边。此时的风灯已将面纱与帷帽重新戴好,在这夜半又无灯的暗巷角落,混合着一身黑衣几乎融入夜色中。
      “灯儿。”
      风幕叫了一声她,以示自己存在。风灯先前在彩昙楼中已经见到风幕前来,此刻自是不会惊讶,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没动,只是隐隐将手中一块帕子迅速收了起来。
      “师兄,抱歉,我没找到客栈。不过谷远这儿似乎没有宵禁,我再去找找有没有好心人家愿意接收我们投宿一夜的。”
      她全没有提在彩昙楼的事情,微红的双眼带着歉意望过来,显然是一副刚哭过的样子,想来那块帕子也正是拿来拭泪的。
      见她即便遇到这样的事情,第一时间还是在意晚上能不能让他睡得舒服些,风幕心中着实说不上是一种怎样的复杂滋味。比起心疼无辜的风灯、或是恼怒那些不识好歹的谷远人,更多的,或许还是对自己的无力而感到痛苦吧。如果他的武功还在、如果他还能行走,而不是现在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模样,风灯也不可能会遇上这般无妄之灾。
      早在那十多年前,他便在心中发过誓的,不论如何都不会再叫她挨饿受冻、也不会再叫她受人蔑视折辱,可如今这些誓言无疑已破灭,甚至她所受的苦难更多都是因他而起,这又叫他到底如何自处。是啊,风灯必会说:瞧,她能够照顾好自己,不用风幕来保护。而风幕只能苦笑,现下她确实是无事,可,今后呢?
      他拉住正欲再去寻找住所的风灯,望着她不解的神情,握紧手中令牌,露出了堪称悲哀的笑容。
      ……
      过了云巷,后面是一座相当幽静的院子。自从进谷远,灯幕二人就再没享受过这般耳根清净的待遇,纷纷松了口气,又对视一笑。
      守院的护卫们在见到少女给的令牌后果真立刻放行,半点没有盘查二人的意思。风幕还格外注意了这守院人,却见他们气息内敛身形矫健,必然是练家子无疑,只不知究竟是否一般武人或者别的来路,但总说明那少女的身份相当值得商榷。
      此时时辰已晚,灯幕二人、尤其是风灯经过一番折腾后,不论精神还是体力都已经消耗殆尽,更兼灌了一海碗白酒的缘故,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乎的。既来之则安之,风幕本不愿承少女的情,但已作出了选择,事已至此也不会再扭扭捏捏犹豫太多,便在侍女带领下找了间屋子安置。
      谢绝侍女们的服侍,要了些热水简单洗漱一番,风幕便与风灯共同睡下了。或许因为相信风幕,或许因为实在没有心思去思考别的,总之风灯完全没有问风幕关于这座院落的事情,只是迷迷糊糊地蜷缩在风幕身边,用自己的双手去握风幕的手——这是自风幕受伤后,她常常会做的事情了。风灯告诉他这是在帮他暖手,确实自他武功被废后身体一落千丈,哪怕盛夏里手脚都是微凉的,堂堂男子汉叫自家夫人被当成弱女子照顾的事实还是很让风幕哭笑不得。
      与初到段家不同,因着今晚发生的事情,方到达谷远头一天的二人心中却各有所想,相同的是情绪都不免相当低落。风幕总想要安抚风灯几句,却不知该从何开口;风灯伴着醉意迷迷糊糊梦游九天,闭眼哼唧着,半天倒问了一句:“师兄,那些青楼酒肆……都是这样的地方吗?”
      “那彩昙楼,平日里或许也并非是这样的。我们尚未清楚谷远的习俗便贸然来到此地,有些不习惯也是寻常的事情,是师兄疏忽了没有考虑仔细。”
      “恩…不是啦……”风灯的声音极轻,都叫人怀疑她是不是睡着了,其实在说梦话:“我是说,那些青楼女子是不是,全要为客人陪笑逗趣,说些自己不乐意说的话,做自己不乐意做的事情,才能让自己的日子过得稍微好些?却还要被旁人看不起……?”
      何故突然问到青楼女子?风幕心中一惊,怀疑是否是风灯知道了什么,可看她神色又不像,只好小心翼翼试探:“自然不全然是那样的,灯儿怎么突然好奇这个?”
      “以前总听人家说那些女子落入红尘可怜…我就在想,她们究竟与其他人不同在哪里呢……”闻言风幕松了口气,风灯却絮叨着继续说了下去:“人生在世…有多少人能够肆意说笑玩乐,为了生存,不大抵都在卖笑买身吗,无非卖的形式不同罢了……他人怜悯青楼女子,全都是因为觉得青楼女子下贱的缘故,只是,只是……”
      只是这下贱不下贱,从来并不在身,而是在心。
      风幕拥住渐入梦乡的风灯,想着怀中女子的种种灵秀,愈加爱她一分,心中的痛也愈加深刻一分。
      这便又是一日过去。
      第二天卯时一刻,几乎没能睡着的风幕只因窗外鸟鸣而清醒过来,除此以外分毫未闻小街小巷叫卖声。却见风灯依旧沉沉入睡,未有转醒的样子,想来是昨日累狠了。她昨夜喝了酒,强行叫起也不好,再者风幕今日的行程并不想让风灯全程跟随,便恰好趁此机会独自起身,唤来人取纸笔,留下口讯在桌上。确保风灯睡得确实安稳后,自个儿离开了那院子,前往昨日与少女约定好的云巷口。
      出了房间,借着蒙蒙亮的日光,这个院落的全貌才终于初露端倪。青瓦白墙、砖雕门楼,天井中的蓄水池养着锦鲤与睡莲,待到夏日花开定然别有一番幽香;隔扇木雕、楹联字画,月梁头上的线刻纹样精美绝伦,檐下壁画里仕女风流水袖翩跹;厅堂一个连着一个,此间彼间几乎相差无几,连走几进才终于遇上引路人,顺利从边门出了去。
      边门的守卫不同于昨日,却也是个练家子,一副生人莫近的意思。风幕艰难过了门槛,回头望那边门,门外倒无有挂上显眼的牌匾,想来是这院落主人并不愿显摆自己的身份。
      不久便到了云巷口,已近辰时,巷口却空无一人。风幕正以为少女尚且未来,同昨夜的情景并无二致,却又是一声招呼从他背后响起:“嘿,你来了!”
      见怪不怪,他眼无波澜地转过四轮车,见少女今天一身粉色百褶月华裙、金绣滚边,用一根雕刻精细的镶珠玳瑁簪把发髻细细固定起来,身边依旧连个仆从都没有,比起昨日越发显得像个不谙世事的逃家小姐了。加上那院落之豪华程度,完全不下坐拥和商会与荣和堂的段家宅,即便用谷远地价不如平邡同样说不过去,不由心中疑虑,只希望没有因此摊上麻烦才好。
      “你家师妹可还好?”
      少女自然不知道风幕在怀疑什么,开口倒还记得关心风灯一句。
      “尚好,多谢娘子为我们提供住所,不然昨夜必露宿街头了。”
      “举手之劳~反正别院空着也没人住啦,这个时候大家都跑去集宁那儿了,也就我为了……才会来谷远的。”她嘟囔着,很快甩开这节:“先把牌子还我,别院的人应该认识你们了,不用我的牌子。”
      风幕依言将令牌还给她,临交出前瞥了一眼令牌上所刻文字是个“清”字,不知是那少女名讳还是有别的意思。少女接下牌子,将其收了起来。
      昨日匆忙,今日再见少女摆的是“感谢相助”的名头,风幕这边怎么也该自报家门才是。便简单说了自己与风灯的名字,并在谷远只是会短暂停留几日,之后就往高阳去了。少女听后沉吟一声:“你和你师妹已经成婚了?怎么姓氏相同,应该不会是亲兄妹吧?”[ 小彩蛋。看过《末》的读者们应该知道少女是谁,以及她为什么会这么问吧。]
      无礼!风幕差点没有直接甩脸子,着实是这猜测直接有指责他与风灯□□之嫌,世上听到这话还能保持风度的应是没几人,强忍怒气向少女解释了缘由。少女听过后却是松了口气的样子,缓过神俏皮一笑:“恩,就叫你风幕哥了。”
      “还未问娘子如何称呼?”
      “唔……我姓丘,你看着叫好啦。”
      “那丘娘这边请。”不欲深究此名真假,风幕向她做了个手势,示意丘姓少女先行出发。
      ++++++
      既然说是感谢,以梁丘高阳两国的习惯,大抵请客吃一顿总是没错的。风幕在此事上并无任何打算推陈出新的想法,且丘娘本人更是提出想去一家“远近闻名连帝君出征时都赞不绝口”的酒坊瞧瞧,两人便找到那酒坊进去坐了,随意点了招牌酒并几碟时令小菜品尝。
      谷远位于兰嵘山脚,秋季刚过各种粮食丰收,山里山鲜自是同样少不了。虽本身不是什么物产大城,菜品倒也落得一个鲜甜清爽,原汁原味。唯独那招牌酒确实与众不同——辣得呛人,风幕只是闻了闻便觉得十分辛辣刺鼻,更别提入口了,略一举碗便放了回去。
      “郎君不试试吗?这可是谷远的特色酒‘炮打灯’,您喝一口就知道,与外面的清酒完全两个样。初时两口不习惯是常有的,但是等喝惯了之后,再去找别的酒通通就失了劲道,非它不可咯!”小二刚巧见到此景,好心在边上劝了一杯。
      风幕准备谢绝他的好意,却是丘娘也劝:“真的不尝尝?昨天你师妹喝了好大一碗呢,如果我是你,定要尝尝这酒是个什么滋味。”
      灯儿昨日在彩昙楼,喝的是这个?这话让风幕改了主意,再次举碗,依旧受不了那气味皱了眉头,但一口灌了下去的动作毫不犹豫。酒一入口,比方才要剧烈好几倍的气息一下子冲了上来,他被迫将喉中酒水迅速咽下,以免一时受不住失态喷酒。可等这炮打灯落肚,酒气无处可去,就只能往风幕的脑袋上冲了,直把他呛得晕晕乎乎,眼泪都险些没逼出来。
      丘娘见状大笑鼓掌,银铃般清脆的少女笑声将周围食客的视线吸引过来大半。不少人怀着半羡慕半嫉妒的心情,去看是哪个好运人能逗得佳人这般高兴,却是又接连被风幕脸上疤痕吓到好几个,心情跌宕起伏,赶紧也来碗这炮打灯压惊不提。
      风幕好容易缓过劲,见丘娘这般肆意,在这光天白日错认人不至于,但难免总有一两个瞬间联想起过去的风灯来。想她还小的时候,总有些女孩子的玩闹脾气,却自小就是那样黏自己,成天对着自己风幕哥哥风幕哥哥乱叫。待大了些,小女孩倒是有变得有点变扭起来,直至后来两人心意相通了便再无隔阂,曾也是那样足以羡煞他人的神仙眷侣。
      瞧着灯幕在对过思忖,丘娘显得有些没趣,略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拿着一双桃花美目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瞧,荡漾的是流光四溢。风幕终于被她看得回神,背后陡生一股凉气——他可不会自作多情得觉得这女子看上了自己。不论是本人这言行谈吐眼界见识,还是穿着打扮宅邸庭院,都代表着她的出身绝不简单,哪会像没见过世面的小门小户样碰上个俊俏男子就芳心蠢动的,再者如今的风幕更也算不上俊俏了。那么她会对他如此锲而不舍,就一定是另有所图,别的他皆不怕,就怕她将主意打到风灯身上,如此表现又叫他如何不心惊胆战。
      “风幕哥是在怀疑我吗~真让人伤心,我不过就是有点好奇。”像是看穿了风幕的想法,少女弯起嘴角,眼尾却没动:“瞧你这么喜欢你师妹的样子,我的师兄与师姐也在一起了呢,我就是想看看你们这些同门相恋的人都是怎么相处的罢了。你和你师妹马上要出发去高阳,我在这谷远待几天也走了,偶遇的江湖儿女,何必考虑这么多有的没的徒增烦恼,顺其自然多好,你说对不对~!”
      少女说着像问话,却没有给风幕任何回答“不对”的机会。分明是一副可爱至极的甜美长相,但那时不时露出的阴冷眼神,就仿佛正在向你吐着信子的毒蛇般,直叫人根根寒毛都竖了起来。
      她的解释他自然是不相信的,然而事已至此,不相信也没办法。直至此刻,风幕是真的开始感到后悔了,他从最开始就应该与她撇清关系才是,如今想来这少女一举一动总叫人觉得来者不善。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她现在只是跟着自己看热闹,只希望能如她所言,她的兴趣会很快消耗完,这次相遇带来的波澜仅限于谷远之内,不会再扩大影响吧。
      ++++++
      未时三刻,正是人们小憩休息时间,加上昨夜整个谷远都闹到颇晚,街上行人了了,会来彩昙楼的更是没几个,连带门口跑堂也怏怏的没个精神。
      然而即便在如此情况下,出现在彩昙楼入口的风幕都没能成为楼里竞相服侍的对象。他这装扮着实给人颇深印象,加上身边伴有一头戴宽檐毡笠、将自己全身都隐藏在长皂纱中的娇小女子,众人首先下意识便觉得此二人定是来讨昨夜说法的无疑。要说谷远人没一个怕事,但见不仅做不成生意,大大小小又是个麻烦,总觉惹人嫌。
      店主兼鸨母硬着头皮走上前来,挥挥手还暗中使眼色让跑堂去叫人,一面讪笑问到:“小娘子小郎君是来用饭的吧,不巧楼里大厨这个时辰都在休息,两位不妨先在街上逛逛,申时再来?”
      “娘子知道,我们必不是来用饭的。”
      风幕似笑非笑,刺了她一句。
      他显然不想带丘娘,却没法也不愿和她多话什么,更不知丘娘为何要故意在进楼前特意去寻了这么大顶毡笠,看似正是用作假扮风灯的。当然,也可能有别的缘故,依稀记得她昨夜曾提到过来彩昙楼容易被发现类似的话,说不定风幕先前没有猜错,这丘娘还真是私自溜出家门的大小姐,并且家中产业与这彩昙楼有着缕缕联系……
      “奴也是这般想的,不过照例问问。那么两位可否解释来意,我们彩昙楼虽向来秉承着来者是客的原则,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叫人闹事的。”
      风幕抬抬眼睛,余光见到楼内不少处有人影闪动,想来刚才那跑堂已是叫来了打手。尚未说什么,倒是丘娘先极轻地哼了一声,既不满又含着轻蔑,与她一贯的态度十分相符。幸而没被对方听见,不然怕是又要引出场公论来。
      硬碰硬,如今的风幕定是必输无疑的。他的武功被杀害师父的贼子所废,今生都无法再习武了。旁人只可惜这一身好武功,然而对他而言最大的困扰兼懊悔无非是无法再保护风灯罢了。但仅说此时此刻,总之在他身边的也并非风灯,丘娘的安危他自是无甚在意的,不必去考虑这些。
      随着双方皆感受到了来自对峙一方的敌意,整个场内的气氛也愈加紧张起来。面对这风云涌动,风幕既能选择前来肯定是已做了打算,丝毫不惧。指尖在四轮车的扶手上暗扣,手下便开启了一微小机关,只要按下机关里面就会有毒雾洒出,教整个彩昙楼里人失去行动力。除却这样毒雾,风幕身上还藏有各种烈性毒药,皆是他从师父的遗物中找到、并暗自留下备用的,并没有让风灯知晓。虽不明白师父身上为何会带有这样多的毒,但这最终是便宜了今日的风幕。
      “小娘子,小郎君。”鸨母终究不愿意起这个冲突。微叹一口气,先是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控制住那些已经跃跃欲试的打手们,再向风幕二人低头,语气中含着十足歉意:“明人不说暗话,想来二位正是为昨夜之事来的吧。这件事确实是我们彩昙楼行事不周全,导致小娘子受委屈了,奴在这里为昨日之事向两位道歉,若两位有何需要,作为补偿奴一定尽力帮助。”
      说着便行了大礼。风幕侧开身,丘娘这个冒名顶替的倒是结结实实受了。
      “你既并非有意为之,我们也不会刻意为难。但娘子至多代表这彩昙楼,昨夜除了你,为首的可还有其他人?”
      “其他人……张四郎、斗花帖的组织者在。昨日在小娘子走后,他还与我说过他觉得颇为抱歉,奴这就派人把张大郎请过来,向小娘子当面赔礼道歉。”
      见风幕没有反对,鸨母果真派人去叫了那张四郎,应当用不了多久便会来人。又兼她们还站在彩昙楼入口长廊处,委实不是说话的地方,既然双方都更乐意和平解决,三人在心照不宣下当即移步楼内,找了个包厢坐下了。
      鸨母吩咐人端上了些下酒小菜、并一摊子酒上来。果然不多时,那张四郎就到了,第一件事便是向“风灯”诚诚恳恳道歉,更说他原本已派人在这谷远寻人,正是打算要为自己的冒失赔罪了,没想到竟是她们先找到了自己。
      瞧着那三人都是理所应当的模样,觉得不应逼这样一位毁了容的年轻娘子在众人面前丢脸,风幕心下也不得不多想些,果然不带风灯来此处是个相当正确的决定。相貌有瑕疵或许是缺点,但在风幕看来这绝称不上什么关键事情。那世俗看重皮相,嘲笑生来的丑陋、怜悯被毁的美丽,但他们总觉得自己错在不该将这份嘲笑与怜悯表露出来,却究其一生都未必明了真正的问题在哪里。
      可叹,可悲,可笑。
      他举起酒杯,杯里酒液清澄,还散发着一股淡雅花香,想来应是种花酒,也不易醉。
      “我要昨日的那种酒。”
      却是丘娘同样注意到了桌上酒,不嫌事大,口口声声非昨晚的炮打灯不喝。还生怕自己学风灯不像,特意压低些嗓音说话。
      鸨母与她身旁的张四郎互相看看。张四郎摇摇头,鸨母便向丘娘致歉,说那酒是为斗花帖特制的,比寻常炮打灯还要烈上几分,只是酒味散得快,通常都只准备一夜的量,现下已经没有库存了;又说那酒不仅味道冲、后劲也大,非有节日欢庆她们自己同样是不喝的,尤其不适合她这样娇滴滴的小娘子,不如尝尝今年的梅花酒。边劝着自己给她斟了一杯。
      风幕听着,这才知晓风灯灌下的炮打灯竟还是特别烈性的,难怪昏睡一夜都无法清醒。心中又是心疼,想他喝了一小碗就有些受不住,平日里只喝些果酒之流低度数甜酒的风灯,究竟是如何在众人面前勉强灌下那海碗特制炮打灯的着实不知,只怪自己没有及时赶到,害她吃苦了。他在一边瞧着两人打机锋,尤其丘娘,实则是有拿风灯取乐之嫌,心底恶感非常,极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
      “既知不适合,又为何要逼着灯儿喝下那海碗。”
      同样是在对风灯不利,那日源溪的老婆婆和偷儿小五毕竟是因生活所迫,孤老稚童又有多少依靠,所求不过一顿饱饭几件新衣,风幕简单给了她们教训也罢了。这彩昙楼众人却终究是出于玩乐之心在逼迫风灯脱下面纱,与她而言同羞辱无异。她昨夜的眼神让他至今都心痛难当,又如何能心平气和地听几人在这边全不在意地调侃?
      “皆是我们也没想到小娘子竟会如此烈性……确实是奴孟浪了。”鸨母与张四郎又起身行了个礼。张四郎才在一边补充,其实那特制炮打灯本也不是为了斗花帖的女子准备的,只不过他们在劝风灯露真颜时多嘴了几句,称评上前三甲后不会歌舞也没问题,以酒代舞即可云云。风灯自然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还为众人吹奏,这才主动灌了一碗炮打灯。
      风幕静静听完解释,只是一言不发地垂着眼睛,不置可否的样子。能让风灯如此失态,还不知道这些人当时都说了些什么蛮横无理之言,想来各种荤素不忌绝不会少,昨夜必不会这般温和。只是现下风幕来彩昙楼并非来与她们对峙这些的,着实多说无益,便也不妄加评论了。
      此时他觉得时机正好,才表露了自己的真正来意,向鸨母要来了昨日斗花帖前三甲——研娘与其他两位花娘,人他已与看完了全程斗花帖的丘娘确认过无误——的寄礼帕子。这种帕子是专拿来送贵人的,虽门槛也相当高,却不似一般女子贴身帕子那样暗含许多情思,鸨母没费多少纠结便叫人呈了上来。
      “现在想来确实奇怪。”或许是见“风灯”不说话,风幕又收下了寄礼帕子,便是不会再追究此事了,鸨母的神情松快不少:“小娘子昨夜会被大家那样围观,确也并非完全由于斗花帖时期的习俗。通常会参加斗花帖、并且对花帖来者不拒的,非是我们楼中花娘、就是城中少数想要抛头露面的女子。像小娘子这样的,即便是不知道规则,城里那些男人们也该看得出来这是良家女子才是,通常收不到如此之多的花帖。”
      “再者良家女子收到的花帖多少,我们也无法统计,都是她们自个儿愿意来楼里数,楼里才会把她们算进去的。小娘子根本就不清楚斗花帖的规则,想来或许是被什么好事之徒给带到楼里来的,若奴这儿能找到此人是谁,一定亲自带他来给小娘子小郎君道歉……不得不说,如此看来小娘子的魅力着实太大了。”
      鸨母说这话既是说出疑虑,也是在撇清自己的关系,更加显而易见得吹捧了风灯一番,只可惜坐在这里的并非风灯本人,想来丘娘是不会因此高兴的。
      然风幕在和丘娘了解过更详细的斗花帖规则、并听这彩昙楼鸨母说过她们一贯的流程后,心中的违和感愈发加重不少。这件事,若非有人刻意操纵,不过是进城找客栈落脚的风灯,却能因收到太多花帖而被强行拉上彩昙楼的舞台,如此一系列巧合便未免太多了些,无法不引人怀疑了。
      “你们的花娘,喜欢这斗花帖吗?”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这在谷远皆是寻常事,想来其他地界也会有别的类似选举吧。青楼酒肆嘛,不都搞这个来吸引人。”听风幕问话,鸨母自嘲笑笑,不过倒也带着一份释然:“常人都道青楼女子苦,只是在这谷远,我们已是过得很好了。毕竟换做别的地方,又如何有可能,让良家女子与我们青楼中人一同比拼高下?世人终究还是一边爱着这份风情,一边在心中鄙夷我们低贱的,然而这又如何是我们所愿呢。”
      “……抱歉,今天不知是怎么了,与小娘子小郎君虽是短短相识,倒说了这么一箩筐抱怨的话来,还请原谅则个。”鸨母絮叨了一会儿,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脸颊微红,起身向他们微微欠身行礼。
      自知她起码是有一半在打同情牌,好让他们别再追究这件事,尽快结了这公案,风幕还不至于被这样拐跑;但除此以外还有一半的真情流露,却也真的叫他心中起了波澜。正如昨夜风灯抱着他问的,这些风尘女子从未做错什么,然而只是由于她们的出身、她们的命运,她们便要永远这样低人一等,即便是旁人看似对其的怜悯,那归根究底不也是一种来源自高高在上的俯视吗?
      他开导风灯不要去随意挥霍自己的善意,这既是自保,也是对他人的尊重。然而此时此刻他在这里,却又突然明白为何骄傲是骄傲之人的血肉、而只能成为他人不过供给光鲜的毛发了。因为事实便是,只有拥有过尊严才能站起来,感受到真实的挫骨之痛。从来时便失却一切的人,在自己的心里却同样是卑微的。
      又何必对这样的人动手,都是可怜人。
      思及此处,再顾忌到这烟花地总与风灯有着些微联系,风幕终究姑且放开了昨日的事情,便告辞准备离开。
      却是丘娘在最后伸手拦住了他。
      风幕从长纱的缝隙间看过去,只见少女的嘴角勾起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那握着酒杯的手指修长白皙,仿佛一抹通透的寒玉,敲击在众人心上。
      她说。
      “为了我们的冰释前嫌,一起干了这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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