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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卯时-定知己扶醉千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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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好!两位是看上了这玉兰灯?哎呀可不凑巧,这盏玉兰灯方才被人预定走了,我忙昏头竟一时忘了撤下,两位若想要的话还得重新订做,那可得再等了。”
掌柜见生意上门,搓搓手回答风幕,一双精明的眼睛却盯着风灯。
“订做需要花费多久?”风幕也不介意,继续追问。
“大约十五日光景。这盏灯做工复杂,不是我们灯坊中一等一的工匠就不成,且都是用顶顶精细的竹枝绢料制做的,光这个骨架就得搭上七八日呢!要不女侠看看小店的其他花灯?虽在精巧上不如这玉兰灯,但也都不差的。比方这盏龙凤灯,恰好和了两位情谊,比那玉兰灯可是要更合适……”
“做这盏小花灯要这么久!”风灯吓得吐吐舌头,又挨不住掌柜的推销连摆手到:“师兄快走吧,哪怕定了一个,十五日之后花灯节也结束了。再说我们又不在平邡留这么长时间,看看别人家的花灯就好了,也都很漂亮啊。”她略瞧了眼摆出的其他花灯,精美是精美,却没有再像这盏玉兰灯一样夺人眼球的,那龙凤双灯同样无甚出彩。再联想到玉兰灯所谓十五日的制作周期,恐怕掌柜这并非忘了收起,而是故意放在外面招揽生意、或根本是在借着预定之词打算卖个高价吧。
风幕也考虑到了这层,但见风灯嘴上说不要,眼底还是流露出了一丝遗憾来,总还想再争取一下。
“那位定了灯的客人可有说什么时候会来取灯?”
“侠士这是想……?”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与那位客人商量,看她是否愿意忍痛割爱,我师妹着实很喜爱这盏玉兰灯。”
此要求实则有些无理。倘若真有人家预定,一盏花灯又并无什么非买不可的理由,因此去打扰已买下花灯的主顾便过于霸道了。再者掌柜更是怕两位客人起冲突,抑或任意一边不高兴了来寻她麻烦,万万是不敢轻易应许风幕要求的。但在风幕的再三请求下,大抵是世上女子无论老少依旧难逃美色、那伤疤又终究掩盖不了风骨,这位女性掌柜的态度也从开始的坚持变得逐渐犹豫起来,眼看就要坚持不住阵地了。
“——这是怎么了,竟然有人跑到我的地盘来和我抢东西?这年头不识好歹的人还真多……”
正在此时,一名女性的声音从店铺后方传来,掌柜一听那声音就白了脸,讪讪叫了声“会长”。风灯风幕则对视一眼,均觉有股说不出的熟悉。
只见那女子缓缓走进,架子倒是挺足:一身深衣用料考究绣纹精致,显然无足够的家底和身份绝对穿不出来;行动带风挥洒大气,也是非得经过多方磋磨才能养成这气派不可;但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的举止如此不讲究,又实在不像是大家风度,种种结合很是叫人好奇这乖张不拘的娘子究竟是什么身份。总之不会差到哪里去就是,说不得灯幕就惹上个不小的麻烦。
——然而等下一刻照面,刚才那些遐思瞬间被抛之脑后,三人都傻眼了。
“段瑶瑶?!”
“你们是,难道?风灯、风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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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来,快进来。”
过了段宅大门,没走两步首先就是前厅。风灯与风幕先前未曾来过平邡一带,更是没有进过当地大户人家的居所,对这儿与仓廉乡全然不同的房屋结构颇感兴趣。只见这前厅正中摆着座偌大屏风,屏风上绣着一副清池白鹭——和这初冬时节相当不搭配。其他便是些简单的花草摆设、墙上挂着书画字帖一类,无甚值得特别提起的。越过屏风后,宽且短浅的前厅再没走两步却又出去了,跟着三两晃就过了天井到二进。
“我们里面说话,爹爹也在。”
全然不顾本应带路的侍从,段瑶瑶兴奋地走在最前面,直差没去拉风灯的袖子催促,如此举止实在叫人难以和她的身份关联起来。幸而她们这边有个风幕在,拉得动人也拉不动四轮车,不得不叫段瑶瑶被迫体谅她们的苦楚,这才躲过一劫。得以慢悠悠走马观花,顺便整理下那糊里糊涂的大脑。
显而易见,风灯与风幕现在正身处段家宅,段瑶瑶的家。论说原本灯幕二人与段瑶瑶偶遇,她们是没有到段家登门拜访打算的,以免去任何借故人情的嫌疑。但奈何这段瑶瑶实在太过于热情且又十分霸道,根本听不见二人如何婉拒,硬是要她们去段家借宿。甚至于不顾风灯阻止,直接安排了人把神行者它们从驿站给带到段家去了,逼得灯幕二人不得不就范。
“果真是灯儿与幕儿,许久不见!你们这是……?”在二进厅内落座,段父先前应已收到了段瑶瑶的消息,见到她们出现并无意外。但风幕的伤疤及双腿、风灯摘下斗笠后露出的脸庞,两人如此形状却是叫他不由惊诧。至少双方五年前见面的时候风幕四肢健全,灯幕皆还是完璧的翩翩公子佳人,陆陆续续来往信件里同样从未提及相关变故。
“发生了一些事情……先不说这些,伯父别来无恙否?段伯母呢?”听他问到这些,风幕露出一个淡淡的神色,扯开话题。风幕至少不愿在风灯面前解释这些,以免她又想到往事伤怀。
段父的余光扫过风灯,很快心下了然,顺势回答:“我们一切都好。云翮前些日子回高阳访亲,她不乐意我跟着,我便只能留下看管孩子了。”云翮是段母闺名,段母段父感情相当笃定,在任何人面前秀起恩爱都无比顺手。
“看管‘孩子’??”
而段父的孩子:段瑶瑶,听闻这戏言瞪大双眼,满脸简直可以说是突然发现天上开始下金子的表情,看得风灯与段父皆乐不可支。
“孩子!我可是堂堂威风凛凛‘和商会’会长好不好!”
“瑶瑶你已经接手荣和堂了!”
听闻段瑶瑶口中嘟囔,应和之前那花灯店主脱口而出的无心之语,险些被一口热茶烫到的风灯不由惊叹。想段瑶瑶不过比风幕大个一两岁的样子,如今却已经接手梁丘数一数二的连锁商铺荣和堂,即便有父母打下的基础在前,这也足以算作了不起的成就了。
由于多方默许,叙旧方向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地转到了段瑶瑶身上。
荣和堂是和商会下最大的产业,也是和商会建立的基础,甚至商会这个概念都是由段母提出、段父实践的,风灯风幕与段家相识最初还只有荣和堂,没有和商会。故而风灯起初在听到和商会的时候,只是觉得有些许熟悉——大抵是信件中段瑶瑶提到过办商会的想法——却没有及时反应过来这个梁丘第一商会的真身,不然怎么也该想办法联系一下段家才是。
一旦聊起自家产业,段瑶瑶的话匣子就彻底打开了。不出半刻,灯幕便非常详细地了解了她在当上会长之后究竟有多忙碌:往往好不容易撑到夜半把着急事情处理完了,略睡几个时辰一打眼又是多少家掌柜“有要紧事务前来请示”,完全就是把一天掰成三天过的典范。尤其叫人哭笑不得的是,段瑶瑶还点名了不在现场的段母,声称她成日里不帮忙只会裹乱,老嚷嚷着和段父逛街没意思让段瑶瑶陪她这种小事都懒得说了,有事没事还总丢个稀奇古怪的想法出来,偏偏细想之下还都是能赚钱的法子,搞得段瑶瑶现今听到段母说话就是既爱又怕。
“而且哦……你们都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风灯听她抱怨觉得相当有趣,兴致勃勃地接嘴。
“她最近闲得慌,竟然开始给我张罗婚事了!我现在忙成这样,哪有时间讨个丈夫回来看顾人家啊。”段瑶瑶说着大约是饿了,随手拿起桌上一块糕点吃,显是觉得味道不错,低声问管家:“这是家中厨子做的?”
“慕容家送来的,说是给段家娘子致歉。”
“咳、咳咳。”堂堂和商会会长段瑶瑶竟被块糕点呛住:“都说了他们家送过来的东西一概不收!不收!你们是聋了还是傻了?”
管家为难地看了眼段父,默默退下。
段瑶瑶见状哪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相当不依。
“爹……!”
“恩,我倒觉得你娘说得不错,是时候该找个人回来管着你了。瞧瞧这样子,多大的人了还冒冒失失一点不稳重。慕容家纵使有些不对,玉神楼的生意却不能丢,双方何必因这小小糕点置气呢,收下又有何不可。”
段父轻笑,全然不在意自家女儿的怒火。
“瑶瑶你将来定是要做家主,无可能嫁到别家去的,更应当保持涵养,学习怎么当好这一家之主、撑起这个家庭来。你在商业上颇有天赋,于管家之道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再者眼看年纪一日日大了,云翮着急也是应该的。”
“那娘不也是家主,我看管家的都是爹嘛……”
又是一顿小声嘟囔在段父的视线下渐渐吞了回去,然而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
“不是我不接受啊!爹你自己看嘛,那些媒婆媒公拿来相看的都是点什么歪瓜裂枣,陈主薄的二儿子?三十岁的李举人?我段瑶瑶好歹是和商会会长、荣和堂大掌柜,整个梁丘排得上号的人吧。梁丘皇帝见我也得客客气气的,这些家伙又是怎么觉得自己能高攀上我,嫁到段家来的?!”
和商会已经做到这么大,得到梁丘帝接见了吗?当风灯风幕思考这件事的时候,段父却明明白白轻飘飘看了段瑶瑶一眼,眼里简洁明了四个大字“听她胡扯”,当下不由忍俊不禁。段瑶瑶也混不介意,反而借此机会凑到了段父跟前,挨近他撒娇:“都是爹爹不好,有爹爹这样优秀的男子在前,天下又哪里还会有男子能入得了女儿的眼呢?女儿可不是不愿成家,但起码进门的这个人也得有爹爹的一半好不是,不然天天看着多糟心,那样女儿宁可一辈子独身过!反正天下孤儿众多,继承人大可随意选了。”
“就知道信口开河。”段父宠溺地点了点段瑶瑶的额头,心知在客人面前不好说得太过,也就放过她,转而问风灯:“灯儿幕儿此番来平邡是有何事?久别重逢,家女也欣喜不已,不若多住几日,待夫人回府再同去我们新买的南方别庄避寒。”
不知段父好意还是客套,但这样的邀请风灯风幕是断然不能再接受了。她们向段家父女简单解释了两人此行的目的,以及最多也不过能在平邡停留三日的时限。获知其中缘由,段父与段瑶瑶不语。
良久,直到一边有侍从前来问什么时候开饭,四人的暂停键又才关闭。好像刚才的沉默并不存在似的,段瑶瑶笑着过来拉风灯。
“那也好,这几日你俩定是住在我家中不走的吧,我们就趁着这花灯节好好游游平邡便是,想你们也没有来过这儿。”
风灯闻言为难依旧,风幕见状心中了然,替她回答道:“如此甚好。只是我如今旧疾未愈,每日都需要服用汤药,药材在来平邡途中却差不多已经耗尽了。这方子颇为古怪,其中有不少不常入药的材料,我们还需要留下时间去各个药材铺……”
“这有什么难办的!”段瑶瑶一口答应下来。立马叫来管家,问风灯要去了风幕日常汤药的方子,吩咐下去要在这几日里把药材全部配齐,并且全都得找最顶级的药材。
眼见段瑶瑶这么爽快,风灯愈加窘迫害臊,责怪地看了风幕一眼。他显然是知道一旦把药材的事情说出去,段瑶瑶必会出头要帮忙的,这让风灯如何不却之不恭。
可风幕就好像没有看见风灯的动作似的,依旧含着笑自顾自和段父说话:“耽误段伯父用晚膳了,都是因我们冒昧拜访,还请段伯父原谅则个。”
“不碍事,我方才正是在等这个不孝女回家陪我一起呢。想来灯儿幕儿刚进城,还未来得及作休整吧,恰好需要时间准备饭菜,你们”段父示意一边的侍从:“带客人回房。”随后又转回来:“一刻之后我们饭堂见。”
“那爹爹我呢!”
“多大的人了哪里滚来的一身泥,你也给我换衣服去!”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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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家人口简单、架势却是不缺的,比起风灯风幕这种满满江湖气可要多了不少规矩,食不言顶基础不过。依着主人家的习惯用完了这一餐,仆从们撤下菜碟端上了酒具。随后在段瑶瑶的建议下,四人移步至整个段宅最中心的庭院,边赏着花灯与皎月,边小杯慢酌起来。
大概是觉得有自己在旁边听着会让两位姑娘不自在,风幕与段父先后离席,到后院栾树下对饮去了。段瑶瑶微微前倾手臂支在桌上,看着风灯笑得暧昧:“这就担心了?我爹爹不会对风幕做什么的。”
“咳咳。”风灯一呛,脸上红晕不知是呛到导致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你说什么啊,我怎么会以为段伯父……瑶瑶你别开我玩笑了。”
“这要求难度不小…明明多年没见,你却还是一样可爱,这让我很难控制住自己啊。”段瑶瑶无辜地弯了弯眉眼。藏下的一句话是,这么多年来风灯不仅单纯可爱依旧,连娇小青涩也依旧,不逗一逗着实浪费了。
风灯见她这样满心无奈。心说一别多年,也不知是否因为当上家主权力变大,段瑶瑶比起以前来越发放意肆志,难怪段母心心念念要给她讨个丈夫回来仔细管教她了。当年的她任性归任性,可是没有现在这般张扬的。想多年次初次相识那会儿,即便因见识到灯幕师父帅气的武功而心生向往,段瑶瑶也没能成功跟着她们上神行者,成为风灯的师妹不是。
“瑶瑶,你现在还想学功夫吗?”当时段家商队碰上了一群劫道的,多亏灯幕的师父出手才摆平了此事,风家与段家也就是这么牵上线的。往后许多年里,她们虽没有再见过面,直到师父去世前,双方书信却是始终没有断过的。
“不想了不想了。”段瑶瑶连连摆手:“平时有护卫足够,货物则可以请镖局押运,不像当年见到你们的时候我们才刚起家,只能自己来送货,这才有不长眼的匪盗找上门。”
“之后几年书信中还时常见你说伯父伯母不能理解你的理想,太过顽固不化呢,现在总不会再这般想了吧。”
“是啊,那时候真是不懂,现在看来爹娘拦我确实是有道理的,学武的确不是什么好出路。”
“啊?”风灯完全没想到会从段瑶瑶口中听到这番话来,明明她一直都非常崇拜话本中的江湖生活,与她们交往的信件里更是从未少过对江湖事件的打听,怎么又会突然介意起“出路”来?
段瑶瑶见风灯困惑不已的表情,向后靠坐软下身子,对着四周努了努嘴,望着风灯的眼中一片戏谑的光闪个不停。
“学武功,混得再好也不过被别人叫一声大侠,出来还不是得坐破马车?从商就不一样了,轻轻松松,等着我的就已经是……”这样锦衣玉食的生活。
用不着说出口,风灯已经被她噎得白眼都翻不出了。尤其瞧这一副天真烂漫模样,也不知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天性如此,这随随便便一句话说得人跳一句话说得人叫的本事比起风幕来都不承让。然而看着无邪,可连段父那般城府之人在初见到她们如今面貌后都忍不住问了句,偏偏却是她能全然无动于衷,就好像风灯与风幕皆与过去一般无二似的,着实叫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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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那里!”
正聊着,段瑶瑶一指不远处小山坡。段家地势较低,越过房顶的红桁蓝桷,从院子望去恰好能看到坡上、以及向街道蔓延的点点灯光。
此时虽已渐入冬季,平邡此处却是出了名的气候温和,不管“北风卷地白草折”或者“雪粉华,舞梨花,再不见烟村四五家”的意境全然没有,倒颇有人去感叹“老柘叶黄如嫩树,寒樱枝白是狂花”,和暖同时却也少了一份冬味。
撇开这不提,没有严冬的平邡自然也就没有“猫冬”习惯。选在冬季初临的花灯节恰好是时候展示了平邡人民对花灯的深厚情感。花灯节的游行共持续三日,全城两百多屏大花灯,从南城门开始分八社流动,几乎经过了平邡城内大大小小每个角落。华灯初上,男女老幼,倾城而出,此刻的平邡城成为了灯火的点缀。但见长街数里,桥头坡前,光火烛天,一时间除了这比之天上繁星还要耀眼的花灯外,所有烦恼都已被尽数忘却了。
“真美啊……和商会或者荣和堂有安排花灯吗?”
风灯愣愣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身边的人是段瑶瑶而非风幕,却见这位和商会会长已经感到无聊自顾自喝了好几杯了。
“安排了。今天才是第一日,第三日的时候最隆重,到时我们一起上街看花灯。”段瑶瑶说着说着由乐转忧,朝她撇撇嘴:“娘这次回来晚了没赶上花灯节,之后怕是要被她念叨上很长时间,想想就可怕。”
“这样啊。段伯母也是个很有趣的人,你们家感情真好。”风灯笑笑,却听见后院方向适时传来几段悠悠曲调,秦筝的声音,只不知是哪支曲子。“是师兄。”享受般轻和了几句,风灯对段瑶瑶解释。
段瑶瑶的视线便顺势落到风灯腰间的萧上,想她们平日里应当是萧筝合奏作伴,又怂恿着风灯吹箫。只风灯百般不肯,说萧声凄凉,破坏了花灯节之下这和乐欢闹的气氛;再者比起师兄来她着实学艺不精,不便在旁人面前露出丑态。段瑶瑶多番努力最终无法也就讪讪放弃了,好脾气地朝风灯吐舌头,风灯眨了眨眼回应。她见此情此景反而一愣。
“灯儿……发生这种事对你们而言必定是极大打击,但你也不要太感伤了。”
“失去他你心中必然痛苦万分,你们逢此无妄之灾所受打击之大,我甚至都无法想象。但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你们的师父虽身死,却亲手给自己报了仇,没有在路上留下太多遗憾。他一生最牵挂的就是你们两个,你更应好好生活满足他的遗愿才是。至少你还活着,至少风幕还在你身边。你们还有长长久久的一辈子要过呢,这比什么都重要。”
段瑶瑶约是误会了什么,却安抚起风灯来。也或许已经憋在心里好久,总之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说出口。只是像她这样父母双全生活美满的人,终究又能体会到多少风灯与风幕这等孤苦之人的无奈呢?对于灯幕而言,彼此已然成为救赎。哪怕是无望的救赎。
“一辈子……是啊,有一辈子呢……”
恰好一片云飘过,遮住了风灯的眉眼。
段瑶瑶看不见说这话时她的表情,只有那声音中含着道不尽的苦涩与落寞,却也想不明白究竟从何而起,又是否转瞬即逝。
“不说我,你们呢?”
“我们?”
“方才段伯父不是提到段家正为你招婿吗,瞧你多是看不上人家的样子,难道因为心里已经有人选了不成?”
“戚,怎么可能!若不是脑子坏了,我才不乐意往房里放人呢,而且还是那等货色。要当上我段瑶瑶的夫君,非是相貌人品都出众不可,那些宵小说到底都是贪图我段家的资产和地位、还有我的美貌,我又怎么会看得上这种势利之徒。”
说起婚姻一事,段瑶瑶马上就激动起来,可想此事究竟给了她多大烦恼。
梁丘民风开放,女子地位也高,上至皇家下至农户,女子皆是有继承权的,顾不管男子娶妻或女子取夫都属平常。尤其像段家这样家私丰厚、段瑶瑶又是独生女的情况,除了非得当家娶妻的男子,更是只要进来都是不吃亏的,段瑶瑶的挑剔也算有道理。
不过听到她几次三番口口声声要找段伯父那样的夫婿,风灯心中又觉得此事恐怕危险。风灯至今不知段伯父什么出身,却分明感觉到他绝非泛泛之辈,只怕年轻时做过一番常人想也想不到的大事业。即便在风灯心里风幕当然是天下一等一的男子,却也无法厚着脸皮说出一句段父不及风幕来,只是不知最后这样的段父怎么就愿意跟着段母相妻教女了,毕竟这样人才一般还是乐意自己当家主的多。
想想归想想,此事毕竟是别人家家私,风灯尚且没有八卦到去向段瑶瑶追问她父母的恋爱史。倒恰巧叫她忆起另一件颇为在意的事情:“送糕点给你的慕容家,是玉神楼的那个慕容吗?”
“对。”段瑶瑶咬牙,牙齿都快嗑嘣出声了。
见她这样反应,似有什么深仇未报,风灯既好笑也颇感疑惑。玉神楼与荣和堂性质类似、或者说慕容家与段家性质类似,双方都是当地大商人,掌握了梁丘甚至于高阳的不少经济产业,双方是竞争对手兼随时会成为合作伙伴的关系。以段瑶瑶和商会会长的身份,此时应当已经正式和慕容家面和心不和多时才对,怎么总摆出一副“我就是不爽那个家伙”的样子来呢。
“你知道城外那个义庄学堂吗?”
“听说过一些,刚来平邡时有民众在议论,好像是玉神楼借着义庄学堂的名义在培养将来的人脉。”段瑶瑶闻言用鼻子哼哼两声,风灯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却是不太敢相信:“难道这个义庄学堂的创办,其实与和商会有关……?”
“正是如此,什么玉神楼少主,这些点子最开始都是我出的!”
想到这件事,段瑶瑶就气不打一处来,那样子可能比有歪瓜裂枣男上门毛遂自荐还更严重:“那日和一个客户在酒楼吃饭,刚巧聊起了慕容家家主失踪、少东家被各个分掌柜耍得团团转的笑话。我为显示和商会的实力,随口提了些若是我会怎么处理的法子,没想到竟不知怎么被那个慕容轩辕给听去学了!臭小子真不要脸!”
“你怎么知道就是他听去的,倘若人家恰好和你想到一处了呢?”
“又不光是义庄学堂这桩事情,其他林林总总有的好说了。再者要不是慕容轩辕心中有愧,没事干嘛这么巴巴得送糕点送礼物到段家?”段瑶瑶非常理直气壮:“小屁孩奶还没断就敢和姑奶奶玩这套,要是我段瑶瑶不把这个亏掰回来,我以后就把段家的牌匾倒着挂!”
段家的牌匾会不会倒过来没人知道,风灯心里的冷汗肯定是先挂上了。
“这慕容轩辕……(小声)什么怪名字……就是玉神楼少东家么,他年纪几何?可能只是年纪小不懂事,想出风头用错了方法呢。”
“那个小屁孩啊,小我两岁吧。”
——这哪里小了!
风灯越听越觉得不对,连带着喉中酒都有股怪怪的甜腻味道了。原本段瑶瑶也不是这样小肚鸡肠之人,若玉神楼当家真被定性为失踪,而少当家的慕容轩辕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迫接受家族产业的话,应当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如此大发雷霆才是。并且在风灯眼中看来,这“大发雷霆”的层次,比起看做两家商业巨头正针锋相对你死我活,倒更像是小情侣间的玩笑打闹闹个变扭,着实叫人不太看得懂。
此时不八卦更待何时,既然心中有了疑惑,风灯自然是盯着段瑶瑶问了个彻底——咳咳、请暂且遗忘前几段信誓旦旦表示她对八卦没兴趣的内容——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终于从段瑶瑶口中掏出了一段叫人啼笑皆非的往事来。
原来段瑶瑶最初认识慕容轩辕之时,两人加起来也不到志学,基本都正处于天不怕地不怕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年纪。不过好笑的是,这两个被人嫌的互相倒是挺对盘,在机缘巧合中悄悄搭上了线,在未知晓对方身份的情况下成为了“能穿一条裤子的铁哥们”,好得真和一个人似的。
原本这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又不是血海深仇加身,商场讲究的不正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嘛,待到身份曝光的一天指不定就是场佳话。问题却出在慕容轩辕其母轩辕夫人身上。轩辕夫人是位奇人,光瞧她儿子的名字大概已经能知道她能有多“奇”了。那么最先发现小慕容与小瑶瑶之间拜把子的奇人轩辕夫人,可能有某种超出于常人的奇特思路,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对儿子说段瑶瑶是段家派来慕容家探听商业机密、对他友善那全是装出来的。一番话把儿子唬得一愣一愣,一气之下立马命人把两家相邻墙根下的狗洞给填了。隔日段瑶瑶没法找她“兄弟”玩,还坐在那曾经的墙洞旁大哭呢,真是弄了个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再瞧段瑶瑶这人这性格,能不把仇记上吗。年纪长了更是越想越丢脸,又不好再就小时候的荒唐事砸人家门,一腔火气憋了十几年,掌权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家,不选到离慕容家最远的地界坚决不罢休。在这样的背景下,段瑶瑶会对慕容三挑四捡也算事出有因。可怜小慕容自懂事后曾多次登门致歉,却全被拒之门外端了冷茶;两人在外撞见时,段瑶瑶也从不给慕容半点好脸色。这慕容家小子却还能依旧锲而不舍地“讨好”段瑶瑶,不能不说其中那是别有一番意味在其中了。
“慕容轩辕相貌如何,成婚了吗?”
“问这个做什么……长得还成吧,比小时候那挫样稍微好点。不过长得再好也没用,他那文不成武不就的样子,哪有好姑娘看得上。再者慕容家主失踪,玉神楼的事情有得他心烦了,根本没时间去考虑这种事情。”段瑶瑶眉头微动,看着比起嫌弃来、幸灾乐祸还多一些,明眼人——比方风灯——心中更是暗笑不已。想来将来就两家人若当真结缘,届时怕是要为谁进谁家门好生折腾了,倒不知最终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那西风压倒了东风。
无论如何,都是好事。
思及此处,她轻抿一口杯中果酒,调侃道:“与我们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和商会会长的段家主相比,那自然是远远不及的。”
“恩?你这话说得可不好,为何要舀我来和他作比!像我这般少年英雄世上几人能及的,偏你满嘴胡言乱语,该罚!”
“罚什么?”
“唔,还能是什么,罚酒咯,快喝快喝!……”
……
“这两个孩子真是。”
因有急事要处理短暂出了趟段宅,耽搁了不少时间的段父不久前才回屋,与依旧在树下独奏的风幕一番密聊。随后在段父的提议下两人同来到中央天井,看到的便是这样两个喝得不知东南西北、迷迷糊糊趴在石桌上还不忘扶着酒杯的年轻娘子。
挥退上前帮忙的侍女,段父行至段瑶瑶身边,为她收拢好散落的发簪。
“她和她母亲一样,都喜欢这杯中物,只是却没有遗传到她母亲的好酒量。每次在酒席上又爱逞能,动不动就把自己喝到不省人事,真是叫我这个做父亲的担忧。”说担忧,段父脸上却隐隐现着笑意,想来再不济也该是甜蜜的担忧。
风幕见之也感慨:“总有伯父伯母在她身边,段娘又何必处处自省呢,正说明她在伯父伯母面前总还是需要你们照顾的孩子啊。”
“只是我们却也不能永远陪伴在她身旁。”段父皱眉,意味不明的余光落在风幕身上:“为人父母的,或许是会有这样的私心,但我们也知道真正对孩子好的是什么。但若将来要伴她一生之人也总举棋不定思虑繁重,那我们可真就该好好考虑了。”
这话并不止像是反驳,却有些别的隐喻。然不等风幕回答,他就再度把注意力转回了段瑶瑶:“这孩子还是嫩了点,收东西和谅解又无有关系。慕容家那小子也着实不开窍,成天地没个建树,再这样下去我家瑶瑶可真要被拖累成大姑娘了。”
“慕容家的家主,伯父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约是得罪了什么江湖人士吧,不清楚究竟哪路人马。不过本就是个不着家的人,有他没他对玉堂楼影响不大,说有影响也总是下面那些小掌柜在自乱阵脚……你莫不是怀疑与你师父一事有关?”
“这倒没有,略有好奇罢了。师父那,应当只是私人恩怨。”
此事已无甚再聊的,风幕兀自推动四轮车来到风灯身边。此时风灯趴在石桌上沉沉睡去,娇小纤瘦的身体在这摇曳着灯光的夜幕下更显得羸弱不堪。他将风灯移到自己怀中,以便她能睡得舒服些,又伸手去握她的手,生怕她在晚风中受上了一点凉。
“若能知晓此时此景,想来两位的师父也能安心些了吧。”
旁观的段父将这幕收入眼底,不知该欣慰亦是遗憾。
风幕为风灯拢好衣襟,确保她没有受风,才摇摇头,轻声回答:“我能为她做的不多。如今她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却无故拖累她至此,更是只能依赖她为我奔波,幕受之有愧,又何来颜面去见师父和母亲。”
“幕儿你当真……”
“段伯父,这些你收下。”
段父不明所以,接过一看才看清那竟是张银票,断然拒绝到:“不过是些药材而已,我怎能收你们的钱,万一让云翮与瑶瑶知道,怕是会被她俩埋怨几多时了。若实在心中过不去,便作当年你们救了商队免遭抢劫的回报如何?我们不缺这些银子,你也着实不应过多在意这些表面上的事情,要知道汝之蜜糖或许正为彼之砒霜,切不要以自己的想法去揣测她人的心愿。”
“回报从何而来?那时即便没有师妹强行出头,段伯父与段伯母应当也有方法解决那些强盗吧。”忆起过去,风幕抿唇一笑,却没有正面答下句话:“已经到了这般田地,我实在不愿再欠人什么,些许银钱段伯父你就收下吧。咳咳…若是将来师妹再回到平邡,还得仰仗你们今后多照顾些,我二人故交寥寥,可托付的除却段家也再无旁人了。”
他目光低垂,始终纠缠在风灯身上,眼神中流露的温柔眷恋简直厚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两人手指相交,尽是祥和。而即便是在无意识里,风灯也轻蜷指节勾住了风幕,舒缓的表情比起在那冰冷石桌上显然安心得多。
“唉,这又何苦呢……”
段父话到嘴边,最后还是咽下。
他明白风幕的想法,却不能再劝什么,以他的修养,为他人私事点播至此处已属极致。这样的事情,除了风幕自己想通以外,旁人总是插不了嘴的。毕竟情之一字实无法以此推彼,身为局外人的他自不该再继续讨人嫌。
然而眼见风幕深情,风灯又正似那无根浮萍,一心一意依恋着风幕的样子,此地皆非无心之人,究竟又有谁能不动容?可叹上苍为何如此残酷,总把那最美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终不愿放过这样一对飘泊天涯、松萝共倚的眷侣。
风灯与段瑶瑶依旧沉沉睡着。段父叫来侍女轻手轻脚把女儿移到软塌上,带回她自个儿的房里去。再回头时,只见风幕抱着风灯,远处点点灯光伴着若有若无的吵杂人声传来,昏暗中那可怖疤痕和四轮车都不再显眼,却在这暖冬的平邡显得格外凄凉。
“这花灯真美啊,不是么。”
“是你们来得巧,趁着这几日,好好游玩一番再启程吧。”
“那是自然,多谢段伯父费心了。”
“无碍,应当的。”
“如此有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