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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戌时-前度春九重花色 ...

  •   风幕刻意避开了与风灯探究的眼神交汇。
      他不愿承认自己此时的恐惧。
      在这看似坚定的决意下,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内心如何动摇。他害怕在将那些至关重要的话说出来之前,就被敏锐细腻的风灯洞察,哪怕只是一个短暂而不经意的眼神,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谋划,都会在那注视下化为泡影,让他的脑海中只剩与她紧紧相拥的冲动。
      因此,风幕强迫自己。
      不去想,不去看。
      不去想那个柔软却俏丽、坚毅而专情的身影,不去看那双总是有许多深爱的眼睛。
      只有这样,他才能鼓足勇气将那些嘱托的话一字一句地说出来。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去识人,难得商之涵确实是一位值得托付的仁人君子。
      风幕暗含挑剔的眼神中也渐渐流露出几分欣赏。虽身有不足,此前两次丧妻经历也多少叫人心生顾虑,加上商贾出生无甚背景,将来图不了什么大富大贵,想来是贵女们无论如何都看不上的对象。只他淳厚温柔的性格着实难得,接连的失去又使得他更懂得珍重。风灯心地那般纯善美好,若得不到一人真心的怜惜,将来未必不会因此赴汤蹈火深陷淖泥。
      彩昙楼中她摘下面纱时的情景在风幕脑海中闪过,那样艰难的境地,那样赤裸的嘲弄,这便是如今的灯儿要面对的世界。若他终究保护不了她,那这名分明认识不久,却能对她给予深切痛惜的男子,或许才是她真正的归宿吧。
      若非如此,就算商之涵家财万贯、权倾朝野,也是配不上他的灯儿的。
      越是如珍似宝地看待风灯,风幕就越是不敢看她的反应,自欺欺人似的将四轮车旋了半圈,遥望向窗边残月。冷月之下,他的眼神渐渐被离分得充斥痛楚,却又不得不在痛苦中坚定起来。
      被亘古不变的月华笼罩着的那一瞬间,他仿佛已摆脱破碎的身体,回到了他与风灯共同经历的往昔时光;可指向商之涵、藏着淡淡希冀的言语,又像是想要借由这些回忆,将商之涵拉进那段只属于他们师兄妹的爱恨里。
      “商公子,你或许已经察觉到了。我与灯儿之间,不仅仅是简单的亲人关系。”
      “这……”商之涵沉吟片刻,却不知该如何应答风幕这没头没尾的问题。
      不过,风幕也没打算要他的答案。他脸上的轻松笑意渐渐敛去,严肃到有些沉重的语气慢慢压在了商之涵的肩头。
      “商公子,你喜欢灯儿,对吧?”
      “——风兄!”
      那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得商之涵心中一颤,他不知这未对旁人说出过的心思是如何被风幕知晓的,但被点出内心所想,他苍白的脸上不由泛起羞惭的微红。话说至此,商之涵哪里还不知道方才那些事无巨细的盘问是何用意。虽不在风幕的注视下,他也连忙把脊梁都挺直了些,隐含惊喜又试探的眼神也同时落在一旁风灯的身上。
      可这盈满双眼的笑却在他看到风灯时陡然凝滞了。
      少女没有向自己投来分毫关注,目睹她那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宛若破碎的颤抖,方才升起的喜悦也在不由自主中变成了释然与心疼。这般被抛弃之人的绝望哀恸,又如何会是师兄妹间产生的纠葛呢。再无需多言,商之涵终于弄清楚风灯与风幕相处时总是略显微妙的感觉,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此时,只有仍望向窗外的风幕对悄然发生的变化毫无觉察,仍自顾自地说着:“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我当然想一辈子与她相伴。可如商公子所见,如今的我犹如风中残烛,光芒渐微。但灯儿不同,她还有青春年少,我不想她在我这个残废身上徒费光阴,若你真心待她…明天,就带她回共州吧。”
      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风幕深吸一口这冬日的冷气,终于一鼓作气地将那个盘算已久、苦心筹谋的计划缓缓道出。
      然而,当这一出精心谋划的折子戏终于落下帷幕,他心中又不由涌起空虚。风幕深知,他与风灯之间的过往,如同错综复杂的藤蔓,相互缠绕,纠葛难解。那些共同度过的日子、那些相互扶持的瞬间,早已成为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此时即将吞没他的无底深渊,并非蓄谋已久的计划终于实现时的快意,而是那份深植心底的情感被连根拔起、交托到他人手中时所产生的偌大空洞。
      不知何时,他已如一条贪婪的水蛭,死死吸附在爱人身上,他的身体越是远离,渴望的触角就越是深入。原本只是等待着一把随处可见的盐碱带来死亡,好把所有深刻的、无法忘怀的记忆都共同倾覆。而今,却要由他亲手割舍这些弥足珍贵的片段,捧上灯儿未来的幸福托付给另一个人。
      自断其臂所带来的痛楚,更胜当年之伤……

      “风幕,你够了没有。”
      风灯的脸色极尽苍白,颤抖更甚于方才在高热之中。在风幕开口的瞬间,她的世界、她的过往,她的全部真心,都被他的三言两语所颠覆了。
      毕竟,这些话怎么可以从风幕的嘴里说出来?
      那可是与她一同长大、共经风雨的风幕,是那个几乎成为她生命中另一半的人。他怎么可以用这种他们早都心知肚明的理由,如此轻易地就将她推向了旁人的怀抱?
      她的指甲扎进掌心、回馈而来无比真实的痛楚。
      仿佛堕入极北之地的冰窟,亦或是熔岩深处的洞穴,那是刺骨的寒冷吗?还是窒息般的暑热?无法从混乱的感知中挣脱,手脚都在句句絮语中变得僵硬。
      风灯感到自己被层层包裹,深深下坠。
      她不敢相信,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恨不得立刻用内力毁掉自己的听觉。然而,风幕一字一顿的话还是传了进来,没有丝毫动摇。
      风灯终于意识到,他是真的想把自己交给别人。
      曾经风幕被偷袭导致重伤时,充斥她心头的是绝望与痛苦,而如今当他的话语比那真实的刀枪要更为尖锐地扎进她的身体,却是无止境的愤怒涌了上来。粘稠殷红的血堵在她的喉间,肝肠寸断的痛涌上她的双眼,当风灯哽咽着开口时,才与她的悲怆一起淌出,洇湿了领口。
      就坐在对面的商之涵自然没有忽视那片刺目血红,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探向腰间荷包,想为风灯拭去嘴角血痕。可即使如此,风灯依旧痴望着风幕的背影,没有打算分出一丝注意给自己的意思。
      此幕无疑让商之涵认清她的一片芳心究竟栓在了谁的身上。纵使他亦对风灯有所心动,却也深知自己不可能介入连命运都紧紧纠缠的此二人间——即便这世间万般事物皆可强求,唯独感情之事依旧须得你情我愿。
      不想自讨没趣的白发男子很快将自己的情绪收敛,将手收回袖中,平静地对风灯摇了摇头。只悄然抬起食指点了点门口的方向,低垂视线,轻步离去。
      待到风幕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终于转回座椅劝说风灯,时间已过去半炷香了。也正是因此,他并没看见风灯垂眸拭去唇边深色的动作。
      即使知道风灯一定会心碎欲绝,他的态度依然坚决,尽管每一个字都似乎是那般艰难地被挤出来的。
      “灯儿,商公子是一个良人。至少,他比我……”
      风幕抓着风灯的胳膊一齐看向商之涵刚才落座之处,试图让风灯意识到商之涵就算病弱也远胜自己这幅残躯。可抬眸之时,座位上已是一片空荡。
      不知何时,商之涵已经离开了,他竟没有丝毫察觉。
      “说…说你刚才那些话是在开玩笑的,我就原谅你。”
      风灯豁然起身,挡在了还想去追的风幕眼前。又俯身抓住四轮车的扶手,用难以想象是这娇弱少女能使出的力气,死死捏着。
      就像那架摔坏的秦筝,尽管风幕的话使得她痛苦不堪,但强忍哽咽的风灯还是主动递出台阶,希望能借此让他回心转意。
      可这一回风幕不但没有顺着她的话,反而是更加坚定了语气,将那手指一根根掰开,故作平静地与她对视着。
      “灯儿,你也知道我向来最在乎你,又怎会拿你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风幕眼中的决然之意让风灯的心被暴烈残忍的风席卷。她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张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脸,强烈的气愤让她几近失语。紧接着,浓郁如潮的悲伤汹涌而来,撕扯起破碎不堪的心。任凭沉重的爱意如何挣扎翻腾,都无法阻止悲愤的暗流将她席卷包裹、直至彻底沉入深渊的那一刻。
      “——比你好的人自有更好的人相配,我早说过,你与我才是正好!”
      认清了眼前人的坚决执拗,她不由深望过去,明明是那般愤怒的,泪却止不住地涌。豆大的眼泪在风灯苍白脸庞上是如此惹眼,可最终它们却都如那血痕一样,无声地洇进衣襟的墨色。
      “风幕,你怎么可以如此残忍,自以为是地为我规划未来?你若是不要我了,又有什么资格替我决定后半生要和谁在一起!”
      “如果你想断开与我的关系,就更不应该插手我的事情!”
      “你怎么敢,你凭什么!”
      开始的泪意,只是不能自控的抽噎。
      而后变成了嚎哭,变成了尖叫,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悲鸣。
      她的声音是那样绝望,所有颤音都仿佛锋利的刀刃,迫不及待地要割袍断义。
      风幕的心中顿时涌动起一阵前所未有的痛苦与纠结,就连双眼也泛起了狰狞的红。
      他自然是自私的,风幕明知这点。
      即便是他,也没有分毫为她做决定的立场,她的质问与厌弃向来如此凛冽,每个字都像是重锤般击打着他的灵魂,使得他认清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卑劣而无慈悲的丑角。他想起自己曾经全部的骄傲都在一瞬被碾碎成泥,容貌,实力,哪怕是做一个正常人的资格都失去了。他无数次想到放弃生命,被摔落在地的又何尝只是手中的秦筝,可他的师妹用坚定的爱挽回了他,他又终究不愿她就那样孑然飘零。
      所以风幕折磨自己,也折磨风灯,既希望风灯厌倦了自己,又深恨自己如今既没出息又软弱的脾性。
      他不愿把这丑陋的面貌予任何人,更不愿自己毕生所爱之人为了这样的躯壳负重前行。说到底,或许从再次拨动琴弦时,伪装便已开始。
      他不求难堪的苟活,只求她余生的幸福。
      所以,为了风灯不在那样的无望中被消磨,为了他最后的善良能在她体内继续生长。即便心如刀割,即便这巨大的空洞将会把他的生命都一并吞噬,他也要继续说下去。
      “我比任何人都更不愿意见你伤心。可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能让你平稳地度过下半生,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我牵连。”
      “灯儿,你尚且不能明白长久地照顾病人多么痛苦,尤其是一个喜怒无常、永远也不会康复的病人。我还想做你心中可爱可敬的兄长,而不是脾气古怪、难以琢磨的废物。我不愿让你为了我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风幕的语气依旧轻飘飘的,可他广袖之下的手紧握,本就苍白的指节更是因为用力过度泛着残破般的青灰色。
      “这幅残躯,走在你前面已是注定之事。曾经存在于你我间的情谊、那些勉强还算美好的过去,最后尽皆会变成你必须负担起的责任。你我心知肚明,如此下去,这份爱情总会死去,与其让它被时光磋磨到一丝光亮都不剩,还不如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

      “只要你能幸福……”
      哪怕,你的后半生里没有我。

      风幕虽未说出最后的未尽之言,可他眼中的决绝却足以将风灯击垮。
      终于,那些风灯曾以为能够深藏不露、直至生命尽头都不愿让风幕得知一二的秘密,如同被禁锢已久的暗流,于此时在愤恨与绝望的洪流中猛然爆发。在风幕倔强又固执的坚持中,它们再也无法被理智的堤坝所束缚,而是无情地冲击着脆弱的防线,直至一切失控。
      “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在无尽压抑的悲愤里,心力交瘁的风灯终究无力支撑。她眼前一黑,瘫在了风幕萦绕着草药清苦的怀中。
      眼见着风灯倒下,风幕环过她的身子,推也不忍、动也不敢。就这样定定地坐着,感受风灯落在自己外袍上的手越收越紧,直到她的手背上都有青筋凸显,好似下定决心,即便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此时她紧揪着风幕衣角的模样,恰如风幕与风灯初识、命运也从此开始交织的那一天。

      时至今日,风幕都没有对风灯说过,自己是如何捡到她的。
      女婴被扔在烟花巷口,仅被单薄襁褓包裹,哭声都几乎断绝,身边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路人们只是见怪不怪地经过,至多唾骂一声下贱娼妓、暗叹稚儿无辜,任凭那小脸在冰天雪地中被冻得发紫。
      可正是这样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娃娃,却对风幕展现出了全然的依赖。好奇的男孩才一俯身,她还不足汤圆大小的手掌就颤颤巍巍地从襁褓里探了出来,使足力气抓住了他的衣襟。
      他没有掰开她的手,而是将她带回家中,起名风灯,与母亲一起节衣缩食将她养大。如今想来,风灯自从有记忆起就不曾与他别离,早已习惯了二人的相依为命,此时的悲痛与难以接受都是那般理所应当。
      其实,风幕本也以为他们能够携手此生,直到二人白头相并、偕老同穴。可那场变故让他失去了一切,若不是风灯坚持以身为烛、硬是把他一片灰暗的未来照亮了方寸,风幕早就抛下这副残躯去黄泉之下侍奉师父和母亲了,哪里会任由自己成为风灯的拖累?更何况,他已将风灯困在自己身边这么久,更不想连她的后半生都受到牵连,变成一眼到头的疲惫仓皇。
      无论是那为了寻求救治自己的方法而苦苦哀求别人的模样;还是明明心中有着千钧重担却不敢言说,甚至还要在自己面前故作欢颜的样子,风幕早已不忍眼见。若非为了照顾他这个废人,像灯儿这般年纪的姑娘,本该纵马长歌、过着肆意潇洒的生活才对。
      正该是如此的。
      只是一想到自己要将风灯亲手推到他人怀中,风幕本已空洞的心像被人又狠狠剜上了一刀,再也不剩片缕。
      他的食指无意识间陷进了风灯乌黑的发丝,她猛然抬头,惨白脸蛋闯入风幕的视野当中。
      只见风灯不知在何时变得空洞而麻木,就连她平素灵动的视线都透着几分僵硬,仿佛藏在其中的魂灵也失去了目标、不知该行去何处一般。风幕心中一紧,终究难抵心中的不忍,又惊又怕地攥紧了她的手腕。
      感受到腕上微凉,风灯轻轻扯了一下嘴角,似乎是想对风幕露出一个笑容。可如此勉强的笑容出现在她泪痕满布的脸上,更显得面前情景是如何难堪至极、惊心动魄。
      风灯舔了舔因先前高烧而干裂的唇,满口的血腥气终于让她对眼前的世界重获一丝感知。
      “幸福?未来?风幕……你所设想的一切,其实早就和我没有关系了。”
      风灯笑着摇了摇头,表情竟带着释然。
      风幕脑海中顿时警铃大作。
      无论如何,不该是如此反应。虽然风灯什么都还没有说,但与她相处多年的经验却在潜意识里给出了提示。风幕猛然意识到,他始终在意着自己的伤残,那风灯呢?除了脸上的疤痕,她从未提起别的难受之处,只略说经脉受损不可轻易动武,他竟从未去真的求证过!

      “风幕,我活不了多久了。”
      “——?不可能!你…你明明…”
      无法接受的事实让风幕没有思考分毫便开始反驳,可这一路早已出现却被他忽略掉的异常,已然在此刻翻涌浮现。
      自从离开星谷,风灯便下意识避免与人交手、运功之后脸色也总是不太好看,时不时都会有避开自己的举动。甚至就连刚刚黑衣人动了杀机的时候,都是直到自己想要以命相搏,她才下了决心要取对方性命……
      这些本不该被忽略的细节都藏在了一袭深黑的衣、被隔绝在了帷帽之下。
      “大夫说我毒入肺腑,心脉尽伤,伤后还强行动用内力疾行千里,就算用了星谷中最好的药材,也只能再苟且偷生至多一年的时光。从中毒那日起算起,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大半年了。或许,我都熬不过这个冬天。”
      她撩开耳边的乱发,噙着一丝动人的淡笑看向风幕。
      “即使如此,你还要赶我走吗?”
      此时,什么铺陈和谋划,什么决心与洒脱,都已被风幕抛之脑后,他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双平静如初的眼睛。
      风幕无法不恨透了那个只顾着沉浸在伤痛之中的自己,他竟全然没有考虑过,就连师父也对付不了的女人,怎会轻易败在风灯的手下,风灯又怎么可能毫发无伤地带着他逃离?居然就如此轻易地相信了风灯的说辞,相信了是师父独自重伤那个贼子,她只是捡漏将其击杀,这种漏洞百出的谎言。那人明明在第一击偷袭时就几乎杀死他,后面的战斗中又如何会对碍事的风灯手下留情。
      而他的灯儿,在好不容易苟全性命、目睹师父在面前死去、自己还伤重未愈的情况下,强忍着心脉俱损、几近彻骨的苦痛,背着昏迷的他奔波千里到了星谷。她虽未明说,但若不是为了救他,她根本也不必如此,她如今的伤,甚至大半皆是为他所受。
      想着孤灯下那一遍遍祈求着他醒来的憔悴脸庞,想着一路行来那对他所有恶毒情绪的包容接纳,想着自己与她竟只剩下最后的点滴时光……当然不止自责或愧疚,无数情绪涌上喉头,袭上心间,难以言表的压抑令风幕几近破碎。
      风幕难以分辨此刻在舌尖底下涌动的究竟是何种滋味。望着风灯恢复平静的眼神,他只能十分自嘲地想着。
      也算晓得了真正的五味杂陈。
      而说出这些本打算埋葬的秘密后,风灯反而情不自禁地扯动了一下嘴角——她并非高兴,最多有些到底逃不过的感慨——只是风幕现在的反应实在让她觉得好笑。
      不过就是一刻之前,还是她在因为风幕的妄为而痛苦,那人装模作样很坦然。可现在两人的角色却已经掉了个个,自己挤不出眼泪,倒是刚才还满面疏离的风幕恨不得把内疚自责通通挂在脸上。
      如果就连这样的他们都不能算作一对天作佳偶,风灯也实在是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配得上这四个字了。
      不由怅然轻叹。
      她怎会不懂,风幕并非是真的想要将她抛下。她气他的自以为是,但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就像风幕不知道自己的伤势,他也同样全然不知,这半年来他们辅车相依的日子,其实是风灯生命中最为幸福的时光了。而风幕所顾忌的一切,自然从未被风灯视作负担过。反倒正因他的存在,她才能在知道自己已时日无多的情况下,坦然面对这一切的残忍。
      风灯微笑着抚去了风幕眼角旁的微微湿润,又郑重而坚定地握住了他的手。
      少女依靠在爱人胸前,将自己之前从不敢说与他听的那些话,倒豆子般从心里掏了出来。
      “师兄,你肯定猜不到。平时我总是喜欢牵着你的手,其实不只是为了给你暖手。这个习惯……是我在你昏迷的那段日子里养出来的。”
      “那时候,星谷中的大夫都没把握你会从昏迷中醒过来,就算他们用尽了所以的办法,能增加的也只不过是一二分苏醒的可能。他们告诉我,你随时可能死去。”
      “我只能一直牵着你、捂着你的手,不让它冷下来。我很怕去探你鼻息的时候,却发现那里早就没了热气,心头只比这双手还凉,痛得早就没了知觉。”
      风灯轻言慢语,仿佛过去的痛楚只是在她心上掠过的一片鸿毛。可风幕却不由自主的将她的手掌攥紧,像是想把她的温度留得更久一些。风灯并不觉得他的举动有些幼稚,反而一边说着一边与他十指紧扣,任由蜜意从指尖淌到心间。
      “所以你醒来之后,我真的好开心,伤疤也好,腿脚也罢,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只是希望你活着。只要活着,我们就还能相见,我会扑进你怀里撒娇,你可以帮我念完那话本的后半部,驾上神行者,小猫和包子可以心怀义母和师父走过更多的山河。”
      风灯早已丢了自己的未来,她不惧伤痛,不怕成长,压力和责任反而让她觉得更有活着的真实感,她还想和她的师兄度过更多时光。
      她自然也是自私的,她知道自己只有短暂的时光不该握着他不放手,但她的生命除了风幕以外便毫无意义。
      于是风灯想把最后、最好的爱和自己都留给风幕,篆刻下一段只属于她们的旅程,从此也可以无遗憾的踏上黄泉。她始终无法说出口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只因她希望风幕活下去,哪怕她已不在,但他们早已是一体,她依旧活在他的心中,用他的人生为她丈量明日的蓝图。
      “灯儿……”
      听她讲完,风幕不再多言。
      时至此刻,他如何不认风灯便如同一盏只愿为自己点亮前路的灯?静待这世间的无情风霜将她燃尽,却直到最后一刻都为他留有光明。
      他应该是心痛的,他的师妹终究承担了原比他想象中更多的残酷现实,再多的埋怨和悔恨,如何的难舍与凄凉,放在如今都无法比拟。可那又如何呢,无论多少言语,多少痛哭,再无半点意义。
      男子紧紧将差点被自己亲手推开的爱人轻拥入怀中,抚她的长发。
      而他的爱人,只是沉静且平和地依偎在他胸前,两人再不离分。
      终究是命运如此,她也该认的,他也该认的。

      他们都是那么狂妄自大,自私自利。看不起他人的痛苦,自以为是地捧上全情全意的珍重,自认为已经咽下所有尖刀与毒药划破肚肠。哪知闻着死亡气味而来的,可从不止恼人的蝇虫蛇鼠;而被那掩盖不住的血色所刺伤的,也从不会是途经的无辜过路人。
      爱能战胜一切吗?恨能战胜一切吗?
      连自己都无法正视的人,又谈何爱与恨呢,他们又怎么不是最最般配的天生一对呢。
      “我会陪在你身边。”
      不知是谁的声音渐渐淡去,了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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