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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亥时-缘千种倚风待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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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清早,阳光正好,大寒已过。
得知二人即将出发的商之涵,也在他们收拾好行装后前来相送。
风灯看向并没有被风幕那夜的自说自话、甚至可以归于有辱斯文的举动影响,反而依旧为他们前来送行的白发公子,眼中有些歉疚,亦有感激。
给马儿们系好缰绳,她对着商之涵抱拳施礼。
“商公子,前些天的事实在抱歉。这应该是我与师兄之间的私事,却不慎将你牵连进来,叫你费心不说,也真的对不住了……”
大约是那晚商之涵在离开时听到了她们争执的只言片语,隔日便有一医师上门前来点名要为风灯诊脉。这位在小二口里也算是个大人物的知名医师,面对风灯的情况只作一声叹息,倒还有些连连惊叹于小娘子如何续命到此时的敬佩,和风灯打听起她之前的用药,妄图偷师来了。要不是风幕当时正沉浸在懊恼里无法自拔,怕不得气血上头给他两拳。
此后几日,出于某种未可知的复杂原因,商之涵没有再出现于她们面前,这是那晚过后风灯首次与他见面,或许也将是最后一次。
“风娘,”商之涵闻言轻轻摇头,看向风灯的视线依旧带着几分不能全然压下的惋惜暗自涌动。
只他很快垂首躬身,竟是对风灯行了个大礼。再开口时,话中语气再不见往昔若有若无的亲昵,反而透着些许刻意的疏离。
“娘子言重。若真论起来,也应是在下失礼。娘子本就对之涵有恩,更是未曾问明娘子婚约如何便暗生爱慕,此皆非君子所为。多亏风兄及时点破,避免娘子清誉因此受损,这便又是从名上的另一份恩情,娘子实在无需愧疚。”
“更该是之涵报恩的。可思来想去,在下不过一介书生,也不知有何可以帮到两位的地方。此处距离芷水还有月余路程,路上却没有大型城邦,在下已准备好足够药材交予风兄,至少此项请娘子安心接受,以免耽误风兄的治疗。”
知道风灯必要推脱,他倒是连无法拒绝的理由也给对方找好了。风灯感慨此人颇具古风的同时,也着实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了自家师兄几句。反而是那个端坐轿厢的本人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打算,也或许是两位男子在暗中达成了某些共识吧,总之她现在已懒得追究他们的小心思,没得又叫人闹心。
商之涵其人恳切不言而喻,她只需感激他不着痕迹的理解便是。
风灯以双手将身子弓得极低的商之涵的肘弯托起,柔声道:“多谢公子,灯儿与师兄必会牢记今日之恩。”
商之涵顺势起身,望着帷帽下的女子,眼中神情逐渐变得更加复杂。片刻后,终究轻叹一声,带着踌躇做了最后努力。
“风娘,若你愿意留下,之涵定会竭尽所能为你寻找续命之法。无论如何…娘子仍是在下想要真心相交的朋友。”
“商公子,这份好意灯儿心领了。”
“我知你们之前去过医圣谷,可总也还有技术高超的医师藏于民间,你如此年轻……”
“——不用说。”
也正如他预料,风灯的回绝毫不迟疑。
她只是轻轻摇头,伸手虚抵住商之涵的唇,阻止了他还想接着劝导的话。在那薄纱的遮挡下,浮现出的却是行至暮年之人才会流露的释然。
“我都清楚。”
“这是一个自私的人最后的心愿。与其让友人、亲人、爱人同陷蹉跎,不如共同陪伴渡过余下的时光。你可能难以置信,但当我得知自己时日无多时,首先感觉到的竟是庆幸。庆幸于如此,师兄就能陪我一同走到生命尽头了,若换做他先行离去,又叫我如何孑然独活。”
所以,她没有责怪他试图推开自己的行为,因为她们都是同样的人。
“在星谷守候他醒来时,我甚至想到过自裁。可那实在辜负了义母和师父多年来的苦心抚养,所幸,师兄撑过来了,不然我如今也不知自己到底会是什么模样。大概我们也不会有机会在此交谈吧。”
商之涵闻言,不禁怅然轻叹。
“那风幕呢?你若自裁,岂非对他一路守护的背叛?”
“他?他若死在我前面,本身就已经够对不起我的了,我必得追过去问他讨个说法!”她语意松快,但那视自己生命如笑谈的语气如何不使闻者心痛:“我是风中之灯,他是风里帐幕,撇去了幕,灯又怎么能在风中点燃?”
照亮一隅的灯,守护一方的幕。
她与他的相依从来如此。
只是这个冬天的风太大,太冷,吹得幕散,吹得灯熄。
“既然风娘无心留在此处,我也不勉强了。山高水长,还望二位好自珍重。”商之涵拱手一笑,与两人道别:“至于你我……”说着说着,仿佛感受到从神行者中传出的视线,又将余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
风灯也注意到风幕在里面的动静,又忆起那医师来过后,他暗中催促自己早日离开饶山的场景,那一瞬间心念电转、猛然了悟。
——这人是吃醋了?
对于自家师兄迟来的“开窍”,除了些许窃喜外,风灯更多则是感到了愤愤不平:本来商之涵这尴尬事就有一大半要怪风幕的鲁莽,更别提此前还有丘娘等种种事端,现在倒想起来吃味了,真双标……也不看看他欠了她的可还少?
当然,在这种时候风灯是不会回忆自己独闯彩昙楼的豪迈、救下路遇孤身男子的壮举、以及与人共话闲情同游街市这种小问题的。
“咳咳……灯儿说得对,是我与夫人有愧于商公子。我们已无甚可偿,唯有这张医圣谷地图能赠与公子,还请务必收下……咳咳……”
看,果然。
风灯被那“夫人”闹得害臊,又不知道他突然咳嗽是真的喉疾、还是装模作样,脸顿时又红又绿百感交集。所幸商之涵看不到这副怪模样,反而因风幕此言忍俊不禁地一笑。
他不再推辞,上前双手接过地图。
随后,就像是为了让某人安心般,刻意朗声:“我与娘子,就后会无期罢!”
风灯为商之涵的气度赞叹,飒然拱手道。
“商公子,后会无期!”
……
从饶山的崇明门出走东南小路,至大路转向官道,再一路向东,便可抵达她们此行的目的地芷水。
之后,二人前往芷水之路途十分平静,再无旁生别的波折。
他们驾着马车重踏故地小镇,果不其然多年前的小屋子已被翻新,也有了新的住客。又简短到访了几处孩童时常去玩闹的地方后,没有选择做过多修整,而是直接前往风母长眠之所时,落日正温柔地洒在蜿蜒小径上。
路上要经过一小片层层叠叠的矮树林,地面遍布着轻轻摇曳的枯草与随风晃动的残枝,车轮碾过,发出咿咿呀呀的惨叫。她们身后,炊烟袅袅升起,宛若条条轻纱缭绕在昏黄的天际下,也勾起了二人为数不多的、在芷水度过的温馨时光。
风灯忍住回头的冲动,只把难以排解的思念葬在此处。
待神行者驶离这片林子,她的脸色也开始变得凝重,空气中则弥漫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愁来。那原不是多长的一段路。
天气已逐渐回暖,两人也不再拉下车帘。
风灯深深回望车厢中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发觉就连风幕都这终点前生出了怯懦,便松了松手中的缰绳,任由马儿们边走边嚼起路边的野草。
这样一种近乡情怯,未免过于残忍了。
咽下咳声,她用衣袖狠狠揩过唇边和鼻底溢出的斑驳暗红。
——师父、义母,让我和风幕再多待一会吧……起码坚持到最后那刻。
风灯祈盼着、祷告着。她紧闭双眼,右手食指连点几处大穴,这才勉强控制住几乎涌上喉头的气血。
不知该盼望这路再长些,还是盼望这时间快些过去,路总有尽头,她们还是在日落前抵达了那处不甚显眼的坟茔。
一座简朴的灰色墓碑正静静矗立在葱郁之中。这里,便是风幕母亲安息的地方。
风幕坐着四轮椅下了车,在望向母亲埋骨地时眼中似有悲痛闪动。
两人先后在风母坟前行礼,却没有第一时间开始祭拜,而是将小红小绿身上的缰绳解开,连马鞍都扔到了一旁。
彼时,马儿们还不知道主人的意思,只感觉背上一轻,兴奋地甩起了头。风灯笑着捋了捋它们油亮的鬃毛,像过去停车小憩时对它们说着相同的话。
“不远处就有小河,去撒撒欢吧。”
不疑有他,小红小绿抬起蹄子就往远处奔去。两马不时挨蹭几下,相互用轻嘶传递着信号,又很快比赛似的越过对方的身位,显然是高兴极了。
当视线里马匹的身形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后,风灯与风幕十分默契地背过身去,在一片沉默中开始拆解神行者。他们对这架车的结构早已了然于心,哪怕二人行动起来都有各自的不方便,却也能勉力将其还原成那一根根木条、一个个机括。
偌大一架马车被拆成了无数零件,风灯从怀里掏出早准备好的火折子,并以车帘为引,将散落在地上的零件尽数点燃。一直保护着神行者的桐油此时却成为了绝佳的助燃剂,只消一息,已将它的残躯烧得噼啪作响。
四起的浓烟横亘在二人身前,那些不曾尽皆知悉的爱恨情仇也都在此刻化作无边的火苗,不知投入火焰的究竟是神行者,还是她们这二十年妄付的时光。
“下雨了。”
风幕抬头,点点细雨落在他脸上。
风灯恐怕他淋雨着凉,便推他到近处的树下避雨。
在风幕的要求下,风灯扶着他直接坐到了地上,后背则靠着大树。她也一并席地而坐,轻倚在爱人身边,也不管那泥土被雨水打湿,逐渐泥泞。
看着她因气血逆流而异样潮红的面庞,风幕闭上双眼。
母亲的坟茔就在眼前,师父的骨灰也被洒在了那坟边,神行者已作祭品还给他们,下一个他要亲手埋葬的又是谁呢。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呛鼻浓雾散去,这细雨终究湮灭不了一切,昔日威风凛凛的车架终究彻底化作灰烬。
“灯儿,你还记得吗,那天我昏迷之后发生的事。”
他从未问过,风灯也知晓他不愿听,只用几句搪塞过去。然而若连此时此刻的他都不去碰触真相,那风灯的这段苦难便会被永远埋葬,他只能牢记,他必须牢记。
风灯知他心意,便在这份决然中开心地笑了。
她将她们婚礼上那惊心动魄每个瞬间、每个细节都说与他。说风幕被击飞时撞到了桌上的哪盘果子,说贼人是如何利落地割开她的脸颊,说鲜血和结香花混合的气味有多么奇怪,仿佛是尚未开蒙的孩子在向父母复述什么恐怖评书、自己却只当是玩笑话那般,高高兴兴地说着。
“你可能不信,师父他啊……在荆秋将你打晕后,师父马上反应过来起手反击,剑锋离她的死穴不过寸余,可他竟然在那刻犹豫了!天知道他在想什么,本来我们都赢了不是吗。那个荆秋就没有收手,马上抓住破绽几招把师父打到重伤。”
“后来,师父又拼死与她战了十数个回合,倒能看出他比较强啦,正面对决荆秋肯定不是师父的对手。可他那会儿气门已开、真气尽泄,没能坚持太久就死在了荆秋眼前。在师父没了呼吸之后,要害处同样受了剑伤的荆秋动作也慢了许多。”
“她大概以为我也已经死了吧,一时大意没发现我的偷袭。嘿,我就把握时机,这样一招神龙摆尾、昭君出塞,把她直接给结果了。怎么样,师父总说我不好好练功,最后不还得靠我出马来搞定嘛。”
“什么神龙摆尾。”
风幕被她一番胡闹整得没脾气,又气又笑,倒把那悲怆之色去了两三分。
“哪里不对?”风灯姿势不动,只用余光斜他:“这臭师父,留着最后一口气不说给我们点好东西,竟然是叫我把他的骨灰带到义母身边,再把神行者拆了烧过去。所以他有没有想过我们两个以后怎么办啊?要不是因为他的烂桃花,我会受伤吗,你更加是差点就死掉了诶!”
正像那些两人一起暗中调侃师父种种“恶行”的日子,风灯抱怨这抱怨那,嬉嬉笑笑,浑然没有直面生死的严肃。
“你奇不奇怪我怎么知道那个贼人名字叫荆秋的?”
风幕只是应承。
“当然是师父喊的嘛。她要杀我们,肯定不会先自报家门咯,那天那个黑衣人一样傻的杀手可遇不上第二个了。”
“所以我猜他俩一定有点苟且!也不知道臭师父以前干过什么,又骗了多少女人的心,害得这个荆秋这么多年了还忘不了他,跑这么远来亲自杀人泄愤。还有义母,义母从前可没提过她和师父是一对吧,你说我们自说自话把师父的骨灰洒在这里,义母会不会不高兴啊。”
面对这种疑问,风幕自然也是无法回答的。
好在风灯并不想为难他,只是继续絮叨了下去:“他大概以为自己是个情圣,结果到头来伤人最深。还好……”
“还好什么?”
“还好你不一样啊。”
风幕以为她要称赞自己用情专一,却被接下来的话狠狠呛到:“你和师父不一样,可是个相当刚愎自用、锱铢必较、蛮不讲理的人,想必除了我以外是没有别的姑娘能得看上的,自然也没有伤他人心的机会啦。”
风幕着实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干嘛?不对吗?”
“没有,没有,”刚愎自用、锱铢必较、蛮不讲理的风幕摇摇头:“灯儿说得都对,只是没想到我的灯儿竟然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成语来。”
“好啊风幕!看不起我是不是!”
“为夫岂敢。”
笑闹时,星光亮起,雨渐渐停了。
眼前余烬中最后的暗红也被浇灭。
“灯儿,师父的遗愿已经完成。你还有什么愿望,是现在可以去做的吗?”
“我想……去看海。记得小时候,你还带我去海边捡过螃蟹。”
她认真地想,诚恳地回答,随后抱歉地看向风幕。
“可是,我好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
蓄满雨滴的树叶晃动,雨水滴落在少女脱下面纱的脸颊边,缓缓洇湿两人的衣衫。
风幕沉默着,先将风灯安置好,仅用双臂费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坐回四轮车上,随后俯下身子。
“抓住我。”
也是曾经那个小小的婴儿,也是如今这个小小的少女。
始终都选择义无反顾、奋不顾身地扑向自己的爱人。
++++++
雨霁,云散。
四轮车或许可以支持双倍的体重,风灯的身体却已无力再行至海边。
而在年幼的男孩女孩曾经玩耍过的这个悬崖,月光自然洒落下来,随着风传来了大海的咸湿气息,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也伴随海鸟的鸣叫响起。
“灯儿,你还记得吗?以前在芷水的时候,有一群孩子总喜欢找机会欺负你,说你是没人要的小孩。”
不甚宽敞的四轮车上,风幕紧搂着腿上的风灯,为她挡住所有寒夜的风。风灯则闭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静静地听。
“那时候我也才五六岁,什么都不会,打不过那些大孩子。母亲又要赚钱养我们两个,没有时间能帮我们出头。”
“但是我想啊,怎么能让我的灯儿被人这样欺负呢。所以我就鼓起勇气冲上去咬住那个人的手臂,被打被踢都没有松口,最后果然逼走了他们。只是等母亲晚上回家时,看到我被打肿的脸可吓了一跳呢。”
“是啊……”风灯轻柔的声音中带着笑意,风幕低头,见她依旧闭着眼睛。“你的包子脸可一直是肿肿的,不是饿的、就是被打的,一点都不好看。”
“现在呢?”
“现在…现在还算帅。可惜名花有主了。”
风幕垂眸,掩下止不住地颤抖,将自己的衣袖盖在风灯身上,试图留住她所剩无几的温度。
自己就这样磕磕绊绊长大,也穷困潦倒,也稀疏平常。
但总是心疼身边的她。
而原本他们会有的未来,雾秋的风,凉夏的骤雨,霜冬的皑皑白雪,清春的第一颗露水;还有孩童们随意欢笑、恃爱作态,折来路边草叶编织桂冠,钻进车轮玩闹被严厉训斥……
她的呼吸越发无力,他告诫自己不可再想。
“灯儿,你或许不可置信,但我依旧记得与你初见时的情景。”
“大家都说你肯定会被冻死,谁家有闲钱来养这样一个孩子,长到大也是受罪。可是你抓住我,你在告诉我,你想活下来,那刻的我就做起了英雄梦。不管旁人说什么,我会陪着你,让你幸福,让你快乐,完成你所有的心愿。直到我们老去,再去嘲笑当时那些过路人。”
“——你已是我的英雄。”
风灯努力睁开双眼,在这寒星下尽力描摹着爱人的轮廓。她将搭在风幕手上自己的手,用指尖的微动代替紧握,以此锁住这份永久的深情。
“风幕哥哥,我会成为指路的灯。”
被黑夜侵染的风里,只剩下彼此的温度。
“师兄,刚才听见了猫咪的叫声,天还这么冷,过会儿去找它,为它搭个窝吧。”
“好。”
“以后可不能动不动不吃东西。还有那秦筝,我花了好大力气才补好的,别老摔它。”
“好。”
“再见到瑶瑶你也劝劝她,让她少和伯父伯母置气。”
“好。”
“星谷那边,每年要去一次啊,大夫说了的,要对症下药。”
“好。”
“师兄。”
“嗯?”
“下次也要早点找到我。”
“……好。”
“那师兄呢,没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
“……?”
“没有了,灯儿。”
他仰起头,月也朦胧。
“灯儿已做了太多,往后就都让我来吧。我的灯儿,只用做一只快乐的、无忧无虑的小猫便是。”
“…好……那我就做一只,爱吃包子的小猫……”
风灯声音渐微,几不可闻。
远远望去,只见一架四轮椅定定伫立在悬崖之上,任凭寒风拂过。
面前正有银涛击岸,海浪哀鸣。
碣石之上两人的身影在这清冷寂寞的冬夜里重叠,似乎最终只剩下了一个人。
海未枯、石未烂。一瞬,亦是亘古。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林林总总,
不过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此世难尽。
唯你相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