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肱之臣》鱼琅儿

6、陆琅

　　王竹石听了这句话就顿时有些吃惊。陆琅身旁的人也惊看过来，也不知到底是觉得这个小子到底是太善还是太傻。

　　王竹石信佛礼佛，他见过千千万万来向观音菩萨许愿的，听见过求荣华富贵的，听见过求平安幸福的，听见过为自己求的，听见过为别人求的。

　　可听见向观音许愿，求观音身体健康的还是头一回。

　　王竹石的腿疼起来，身子晃得厉害，一跛一跛地走到阿琅身旁，“你没有别的愿望了吗？”

　　阿琅见别人都站起来了，他也跟着站起来，王竹石这话他听不太懂，方才许的愿不算愿吗，他只点点头。

　　王竹石便没了话讲，他不为自己祈求是因为他心里头看得最重的是家国天下，而阿琅不为自己求又是因为什么呢？

　　阿琅见他站着看着自己不动，便说：“走。”

　　王竹石眨了眨眼，“你要去哪里？”

　　阿琅摇摇头，指了指王竹石。

　　王竹石想他大概是让自己先走，又有些苦恼了，问道：“可你怎么办？和你走散的人定然很急。”

　　阿琅就这样站着望着他，站得笔直，倒也不像是落魄人家的孩子。

　　“真的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了吗，阿琅？”王竹石道。

　　阿琅却觉得头一痛，恍恍惚惚听见了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叫他“阿琅”，还伴随着一个沉稳的男子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陆氏代代皆为君子”……用的都是中原话。

　　“陆……”

　　王竹石顿了顿，“姓陆吗？”

　　那少年不说话，他还在与那点声音纠缠。这还是他第一次回忆到自己幼年，其实他的记忆有损，七八岁的片段还有点印象，随后就只有与阿骨尔在北戎一同生活的记忆了。

　　“陆琅……”王竹石怔怔地看着他，又微微低了低头笑起来，那低低笑声却听着教人难受，“真有缘，我认识的那个雪孩子也叫陆琅。”

　　陆琅呼吸一窒，“你认得我？”

　　王竹石却又慌忙抬起手来摆了摆，“不，我认得的那个孩子已经过世了。毕竟天下陆氏众多，重名也难免。”

　　陆琅看他摆手就失落了，王竹石细细看了看陆琅的面孔，虽沾了许多的灰，但也瞧得出那清俊的容貌，大约弱冠年纪。

　　“如果那孩子也开开心心地长大，现在也该有十九二十岁了吧。”王竹石颇为惋惜地叹道，“说起来，他的死我也有大半责任。”

　　陆琅沉默着。

　　王竹石这时又重新牵起他的手，“既然知道你的名字了，那找你的家人应该也方便很多。”

　　家人……

　　陆琅张了几次嘴，他知道自己是中原人，在北戎生活数年也不是没想过回来找家人，可毕竟过了这么多年，说不定自己家人都记不清有自己这么一个孩子了，说到底，北戎倒是更像是自己的家。

　　但他又转念一想，若能借此顺水推舟，找个借口暂时留在南京，那找出那个“张放”也不过时间问题。

　　最终，他打了个算盘。

　　“没有家人。”陆琅一用力，把牵着他的人拽住了。

　　王竹石本是就体弱，腿脚也不好，身上更没什么力气，被他这样一拽险些跌一跤。

　　他们现在停在那数百级石阶上，人群熙熙攘攘地时不时挤得他们东倒西歪。

　　陆琅也察觉这里不方便讲话，便主动走在前头，拉着王竹石外下头走。

　　王竹石的杏眼又眯起来了。

　　莫非这个陆琅并不是心智不齐，只是对他的话反应太慢了？

　　又想到那个现在很有可能身藏南京的刺客，王竹石的眼神又冷了下来，先前那份对这个少年的怜意也尽数消散。

　　“阿琅，你身上可有伤口？”王竹石打算试探试探他，既然是个独身闯入张府的人，面对张氏那么多身怀武功之人，怎可能一丝不伤地追着那副官出来？

　　要知道张敛的武功要在张放之上。

　　陆琅心中一惊，毕竟在草原上长大，有着类似猛兽的知觉，方才王竹石那话里分明藏着尖锐的杀气。而装傻对于这些懂得绵里藏针的家伙而言，并非上策。

　　“有。”陆琅心里的算盘又响了两下。

　　王竹石眉间染上了冷意，但语气却依旧那般平和，连被陆琅牵着的手都没颤。

　　“我在这里丢了东西……路上被人抢了……打伤了我的耳朵和喉咙。”陆琅说这话时头也没回，毕竟他许久不讲中原话了，需要脑袋里好好想想，说话断断续续的。

　　王竹石垂眸想了想，难怪他对别人的话反应不强，说话的语调也很奇怪，大约是耳朵听不清又伤了喉咙。

　　但也不可轻易相信。

　　南京这一带城里算得上太平，可城外就不一样，往北走十几里就有山匪……

　　“你可是遇上山匪了？”他这话问得很轻，是在试探那听力有损是否是真。

　　陆琅也不傻，就全装作没听见。

　　王竹石便又大声地问了一遍。

　　陆琅背对着他，所以王竹石没瞧见他脸上越来越大的笑意，张狂、放肆、带着些许煞气，“对，山匪。个个脖子上都套着红丝巾。”

　　没错，一点都没错，王竹石刚来时也曾远远瞧见过那些山匪，专抢旅人和商人。

　　那些山匪也算是有点小聪明，见王竹石坐的马车精致，家仆也各个身体健硕，便不上前招惹，以为他是哪里来的贵客，不敢轻举妄动。

　　王竹石当初撩起帘子时就看到那群山匪脖子上的红丝巾，记得尤为深刻。

　　这时，他心里便信了七八分。

　　“那么，你丢的东西是何物？”

　　陆琅这次答得顺溜了，“是一块玉。”

　　两人这时走到了最后一阶石阶。

　　“玉？”

　　陆琅转过身来，方才脸上张狂的笑意尽数收敛。他虽弱冠之龄，但身材高挑，又站得笔直，竟比王竹石还要高半个脑袋，“对，我本服侍陆家少爷……游玩丢了他的玉，被赶来找，却被山匪打伤，还丢了盘缠。”

　　王竹石这下又信了一分，他所说的服侍，大约是作为院卫，所以看着健硕又站得笔挺。看衣服便知他出身不好，所以用词难免有误。

　　只是，这些全然是这个人一口之言，究竟要不要信他最后一分，还得再试探几次。

　　如果不是，那很好。

　　但如果是——那就更好了！

　　王竹石看着那对星子般的眼睛。

　　如果他真是那个来刺杀张放的人，自己可以借口拖住他，再给张放传消息，好让张放躲远一些，免得惹出大是非来。毕竟现在的京城应该是大乱了。

　　前几日又听那副官所说，那名刺客不认得张放，不知道张放有个与他长相一模一样的兄弟，那他应当不是个中原人……很有可能是北戎派来的刺客，也自然应该不知道王竹石这个人物。

　　“既然如此，不如我做一回东道主。”王竹石道，“我毕竟也算是南京一号人物，替你找一块玉，不成问题。”

　　陆琅却觉得不对劲，“为何？”

　　王竹石那张冷冰冰的脸上透出了一丝丝暖意，“因为你长得像我的一位故人。”

　　其实陆琅就听出里头的动静，虽感觉凉意袭背而上，但他还是不动声色，把头点了。

　　两人心怀鬼胎，面上却平平和和地往王府去了。

　　王竹石面色还是那样清冷，可阿九就吓得魂飞魄散。

　　他指着王竹石身后那个人怪叫，“大人！你不是说不买东西吗！”

　　王竹石：“……这不是我买的。”

　　阿九静了会儿，“捡回来的吗？”

　　陆琅听得懂，心里火冒三丈，他向来恣意骄纵，自他跟着阿骨尔打仗之后，北戎人谁不是见他就怕，哪个敢这样羞辱他？

　　王竹石也斥责他，轻声对阿九这么说道：“这是我的一位故交，正好今日碰上了，不可无礼。”

　　阿九第一次被大人训斥，顿时低下头了，那把少年嗓音也压了下去，低低地应了一句，“是。”

　　王竹石便领着陆琅往里头走，“府上破旧，勿见怪。”领着他到了自己房间旁边的一间。

　　“家仆不多，你住这里离我近，他们做事也方便些。”

　　阿九刚想开口说这样不合规矩，被王竹石一个眼神吓了回去，那句话吞回了肚子里。

　　陆琅却不说话，他微微低头看着王竹石。

　　王竹石的脸色不变，“怎么了？”

　　陆琅摇摇头进去了。

　　王竹石便帮他带上了门，“你先好好休息吧。”

　　门合上了，陆琅就在这个屋里转起了圈儿。

　　睡惯了帐篷之后颇为不习惯这种床，于是他就坐在了那个木凳上。

　　那木凳可能是坏了，坐起来左摇右晃的，还吱呀呀地响。

　　就像那菩萨面相的人的腿。

　　陆琅摇了会儿，从袖子里取出两根长长的木签来。

　　嘴里还留着糖和山楂的味道，这还是他第一次吃到糖。

　　在北戎可吃不到这样的味道，那里只有带着腥味的奶和老得啃不动烤肉，哪有这样缠缠绵绵的香甜味道。

　　原本他是闻到这个香味，又恰好走得累了才在墙下休息，没想到碰到了“观音”，还把这个东西送到了他面前来。

　　陆琅缓缓地趴在了桌子上，伸出一只手指碰了碰那两根木签。

　　他又抿了抿嘴，张开又合上，开始嚼着空气，好像还在吃着那几颗山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