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肱之臣》鱼琅儿

7、娇纵

　　陆琅在桌上趴了会儿，看着窗外，耳旁还能依稀听见那些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
　　过了会儿门外有人来了，陆琅耳朵贴着桌听了会儿，脚步沉重，不是习武之人。

　　随后一家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陆大人，热水准备好了。”

　　陆琅一愣，在北戎热水并不常见，那里经常是天寒地冻，青草都长不起来，火也烧不旺，皮肉都难免冻伤过几回。

　　家仆没听见陆琅的回应，便又叫了一遍，说把热水房门外了。

　　陆琅还是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眼睛还盯着那两根木签，耳朵里听着那脚步声远了才抬起头来。

　　他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的确有个木桶，还看得清上头飘着的热气，在这冰天雪地里让人格外舒心。

　　陆琅左右看了看，在那木桶前蹲下了，他把头凑上前去，也不知道是像狗还是像狼一样，往那热水上嗅了嗅，只感觉鼻尖一暖。

　　那木桶旁还叠着衣服，玄色，上头浮着暗纹，看着内敛又大气。上头有两条布巾。

　　陆琅想了想，把东西搬了进去。

　　王竹石还呆在静室里，他礼佛心重，不跪在蒲团上，就直接跪在地上，阿九提过了三四次，或明或暗地提醒他这样对他的腿伤有害无益，但王竹石一直没放在心上。

　　台上烧着三炷香，已然烧了大半。

　　那香的烟很直，朦朦胧胧地罩着佛祖悲悯的脸。

　　王竹石隔着烟看了会儿，缓缓地低下了头，双眼闭起。一时间竟像是入定了，整个人都化成进了烟中。

　　当王竹石这样跪了半个时辰后，陆琅推门走了进来。

　　陆琅向来没规矩，当年进出北戎王的帐篷都是随着自己的性子来。只是他没料到王竹石正跪着。

　　“你为什么跪着？”

　　王竹石那闭起的眼睛缓缓睁开了，烟雾缭绕间竟像是观世音张开了眼。

　　洗干净的陆琅看上去精神了很多，眼角上挑，骨骼分明，带着少年人的锐气。
　　黑色也的确适合他。敛得住了他那股煞气。

　　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王竹石觉得能从他身上嗅到丝丝檀香。

　　陆琅见他不动，忍不住说了句，“地上很冷。”

　　陆琅眼里，他就是观音，受不得寒气。

　　王竹石也不知是听没听进去，他又跪了会儿，才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撑着地站起来，也不回答陆琅先前的问题，脸看上去冷冰冰的，泛着极不讨人喜欢的病色。

　　“走吧，先用午膳，晚些时候你再与我说说你寻的那块玉长什么模样，我好派人帮你寻找。”

　　陆琅也就随口乱编的谎话，哪里知道那块所谓的玉长什么模样？

　　“不用麻烦。”

　　王竹石也就对他笑笑，领着他朝外走。

　　陆琅刚走几步就闻到了肉的味道，但不像是他经常嗅到的那种带着血丝的烤肉的味道，倒有几分方才吃的糖葫芦那种缠缠绵绵的感觉。

　　王竹石走在他前头，步子歪歪扭扭，走得很慢，他的声音轻轻的，飘在空中似的，“你赶上好日子啦，今天有糖醋排骨。”

　　陆琅没有接话，事实上他还不是很习惯中原话。不过幸好王竹石也不是多么话多的人。

　　两人沉默地用着午膳。桌上只有筷子与瓷碗碰撞的声音，而且大部分都是陆琅发出来的。他实在是不会使筷子，夹东西总落在桌上。
　　来来去去几次后他终于烦了，丢了筷子洗过手后直接用手拿。

　　王竹石忍不住看了两眼，却发现他腕上的血痕，已经结痂了。

　　“是你碰上山匪的时候弄上的？”王竹石放下筷子，示意地虚指了一下陆琅的手腕。

　　陆琅随意一眼望了一下，“是的。”语调依旧很奇怪。

　　王竹石便点点头，说：“等会儿给你送些药来。你的喉咙要紧吗？”

　　“没事。”

　　几句话的功夫，等到王竹石在抬起筷子时，那盘红烧肉早没了，就留着几滴汤汁孤零零地躺在盘子里。

　　“……”他本想着过年终于有顿肉吃了。

　　陆琅毫无察觉地吐出最后一块骨头。

　　用完了午膳，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阿九就踩着踢踢踏踏的步子疾走而来。

　　王竹石正在雅室作画，笔下方走两步，门就被敲开了。

　　王竹石无奈地放下笔，想着过年都没一件省心的事儿，他抬头问道：“怎么了？”

　　阿九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慌慌张张地说不清楚，“有个孩子……要找你，看上去很金贵的！”

　　孩子？

　　王竹石怔了一下。

　　这时候却听长廊上传过来一阵笑声，听着稚嫩且欢快，那笑声很短，紧接其后的一把清朗嗓音就响了起来。

　　“玉成！”

　　玉成是王竹石的字。

　　王竹石听方才的笑声便认出了人，他那张冷冰冰的脸上竟难得浮出了些许复杂的表情，说是欣喜，也有点儿；说是悲痛，也有点儿。

　　长廊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脚步声也很急促，转而就到了门前。

　　阿九转头去看，就瞥见了一抹翠蓝色的衣角一闪而过，再转回头来，那人已经扑进了王竹石的怀里。

　　看个头是个半大少年，估摸着也就束发年纪，头上的发髻还斜斜地歪着，却不让人觉得不恭敬，只觉得这个家伙可爱得讨人喜。

　　这倒是与王竹石这个人对比分明，那场面就似是火与冰被强行安排到了一起，纠纠缠缠，教人不爽快。

　　那人像是没骨头的，扑进王竹石怀里就软软地斜了身子。

　　来的是无锡苏家的二公子，名玘。家里头的金条玉石几乎能拿去堆山，阿九那句“看上去很金贵”倒是在理。

　　看苏玘上上下下，可不就是穿金戴银么？

　　苏玘趴够了就从王竹石怀里抬起头来，笑吟吟的一张脸惊坏了阿九。

　　那眉眼怎么看都不像是男子的，笑起来透着娇气，也带着贵气，一股子牡丹都比不上的艳丽。

　　王竹石倒是过了惊讶的阶段，摸摸他的头，像是在摸自家后院里头的一只猫。

　　“你怎么得空来这儿？”

　　苏玘两手环过王竹石的腰，“听说你被贬了，我高兴！过来看看你是不是过得很落魄潦倒。”

　　阿九又是大惊，这个小公子说话好没规矩。

　　王竹石却依旧那张病气的冷脸。

　　苏玘又接着说：“看到事实的确如此，我就更高兴了！”说着他还轻轻蹦了两下，那双乌靴跟鹿脚似的点着地。

　　王竹石挥挥手，让阿九先退下，不用奉茶。苏玘也丝毫没有客人的客气，就着王竹石方才坐的椅子就坐下来了。

　　他一坐就懒了下来，斜倚着歪头去看王竹石，脸上的笑意还没褪去，一时间竟教人觉得他有几分真诚。

　　王竹石便自己搬了椅子坐在一旁。

　　画是作不了了，那刚磨好的墨都干得差不多了，留下些许将干未干的墨汁还在隐隐泛着光。

　　“你到底来做什么？”王竹石摸了摸自己白腕子上的佛珠，语气不明不暗。

　　苏玘的嘴角很快就垮了下来，很不高兴地反问，“怎么？没事儿我就不能来了吗？”他男生女相，皱起眉来也有几分昳丽。

　　王竹石不做声，虽说他口才了得，不止一次地用三寸不烂之舌说退了反对他政见之人，但他却从不在这位苏公子面前多动口舌。

　　苏玘也习惯了，不指望他接自己的话，自顾自就说下去了，“阿娘要照顾大哥，我觉得无聊，就自己跑出来了。”

　　王竹石听罢叹了口气，“过年，是要与家人呆在一起的。”

　　“哦？”苏玘听了就挑起一侧的细眉，或讽刺或轻蔑地瞧着那张蜡黄的病脸，“你还有这个资格说？”

　　听出了他的讥讽，王竹石又不说话了。

　　苏玘哼了一声，他从怀中变戏法似的取出一朵梅花，红艳、盛放。他拈着那朵红梅往自己鬓边凑，他又笑起来，温声问王竹石道：“好看吗？”

　　王竹石仅看了一眼，就觉得那分初见时的惊艳又来了。

　　的确是好看的。

　　只是太娇了。

　　王竹石点头道：“洛神之相，天人之姿。”

　　苏玘听了把花一掷，花瓣落了几片。他大笑起来，少年人的清亮嗓音几乎把屋檐上的厚雪给震了下来。

　　“玉成，你还真是老样子。我本以为你被贬了会很伤心，说不了几句话呢。”

　　王竹石把头点点，客客气气道:“伤心是不假。”

　　“……玉成，我有没有说过，你无趣得很？”

　　“没有。”王竹石弯腰把地上那朵梅花拾起，却觉得它没了生气，在苏玘的脸庞呆过后就被吸去了艳丽，现在不过只是一朵即将枯萎的花罢了。

　　苏玘往桌上瞧，那仅画了两道的画作安安静静地躺着。

　　那煞白的纸面恶狠狠地刺着苏玘的眼睛。
　　不知为何他顿时心起怒火，一把把人烧找了。

　　他猛然站起身来，身下的椅子都退后三分。苏玘那两只手拽起那张画，上下看了又看。
　　“你本想画什么？”苏玘冷声问他。
　　王竹石默然不语。
　　苏玘猛一甩头，眼睛里满是恨意。
　　他们对视了会儿，苏玘就沉不住气了，他把牙咬得一声脆响，挥着胳膊就把手里头的纸撕成了碎片。

　　王竹石仍是不动不响，就这样坐着，就这样看着，那张冷脸也没动容半分。

　　白色的碎片落了满地，那碎片从大小上就能看出他有多么气愤。

　　苏玘又把手里握着的满满的纸碎片往前一掷，屋里头就跟落了雪似的，王竹石手里那朵梅花倒应了景了。

　　苏玘就这样站着看那些纸屑全都落地，他愣神地看着，直视前方却不知道在瞧什么，顿时他一抿嘴，蹲下身去，竟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