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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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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放一走,王府里就冷了下来,可能也有落雪的缘故在里头吧。这雪下了三四天,断断续续的,往南京盖了厚厚一层雪色,天彻底寒了。
府内是红火,可人气儿却没了。大人又整天整夜地跪在静室里头,时常是在诵经,偶尔阿九路过时就能听见声。
大人一冷,全家仆都不敢出气儿了,走路都静悄悄的。
在过年前的这几日里,府上除了阿九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外几乎没别的声音了,静得连落雪的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
在年前的最后一天,阿九终于憋不住了,他毕竟是个孩子,还有着那些贪玩爱闹的孩子天性。
他已经瞧着王府墙外开着的梅花好久了,今早发现这株梅花竟开了一枝越墙绽放的梅花,他反反复复地在静室前走来走去,大约是因为有心事,那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都不见了,走起来也跟那些家仆一样,静悄悄的。
阿九大约憋了三四个时辰终于打算开口了,但他虽定了决心,可敲门还是那副德行,小心翼翼,生怕别人听见似的。
王竹石正念着,“请恕我罪……”
阿九透过门听见了这句话,不敢出声,下巴快要贴着胸口了。
王竹石听见声音便匆匆念完站起身来,他有些摇晃地去开门,看着门外的阿九低着头,“怎么了?”
虽说阿九习惯了与大人相处,可还是不敢看那对深潭似的杏眼,他看着大人的下巴,“我看见西边墙角……钻进来一枝梅花!”
王竹石看着阿九头顶的发旋,他梦呓似的,“梅花啊……”
“大人喜欢梅花吗?”阿九听王竹石的语气,也摸不准大人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不过在一个孩子眼里,花就是好看的,惹人喜欢的,更何况一枝越墙而入的梅花呢?
王竹石看阿九似乎是闲不住了,便说:“那我们去看看吧。”
“好!”
那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又回来了。
王竹石听见了暗中摇摇头觉得好笑,孩子向来没有太久的忧愁。
他们穿过长廊往西走,那边也有一小片院子,只是光长杂草了。
王竹石抬头看了看,不禁眼前一亮,那墙头的确有一枝红梅,就这样悄悄地、静静地倚在墙头上。
枝是细、但也刚,工笔画似的印在墙头,那两三朵红梅在一片清冷的雪色中显得灼灼,颇有几分傲雪而放的风姿。
王竹石不禁赞道:“好。”
阿九虽不懂大人说的是什么好,但他瞧见那株梅花就开心,他忽然间就忘了自己是个下人身份,用一把少年嗓音叫起来,“大人!我们也在这院子里种几株梅花吧!”
那脆生生的嗓音,王竹石好久没有听见了,自从他为相之后,除了皇上、左相和好友,谁不是低着嗓音、或敬或怕地与他讲话?
王竹石便道:“种梅,也好。就不知好不好养活了。”
“没问题的。”阿九扒着墙抬着头说,“没问题的,大人。”
王竹石终于难得地笑了,“那好,种梅花吧。”
那人气儿终于回来了,吊着胆的家仆们都松了气。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街上就听见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而后就是人群声,孩子的声音在其中显得格外清亮。
王竹石也难得说要去街上逛逛了,想来是因为昨日观梅之后保持的好心情。
阿九问了几次要不要自己跟随,都被王竹石推了。
“大人您腿脚不便啊!”
“又不是断了。”
“大人您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啊!”
“那我就不买。”
“大人您……”
王竹石把银票收进怀中,拍拍阿九的脑袋,“知道我是‘大人’就好。”
阿九:“……”
最终王竹石一个人上街了。
他府前是没什么人的,冷清得很,但拐了两条街就热闹非凡。
地上铺着红红的碎纸片儿,把雪色都快盖住了。
街当中的一条道儿被扫了出来,以免马车翻倒。
王竹石就沿着那扫出来的道的边缘一步步地晃着走,他这次穿着月白色的衣服,外头罩了件貂裘,头束玉冠,虽无玉佩,也无其他饰品,但看上去依旧一股贵气,路人见了也稍稍避开了他些。
王竹石很少出来,京城里是,到了南京更是,现在在这热闹街头走了两步忽而觉得心头的浓烟一散,难得地让人感觉轻松。
他逛了一条街,看着孩童熙熙攘攘也不知觉地嘴角挂着笑。只是走了这么久,他也觉得有些乏了,他的右腿是已经吃不消,正打算回去时却听见有人叫他。
“王大人?”
王竹石不大高兴地转过半个身来,定睛一瞧,是礼部的一位主事,姓秦。
王竹石不喜欢应付这些人,原本就冷冰冰的脸上更没了笑意。
秦松年也看出来了,但他也不退,就这样依旧热情地走上前去伸出手,“王大人,上次接风宴您走得可真急了!酒也没喝几口。”
王竹石借口手冷没握那只已经伸出来的、悬在空中的手。
秦松年这会儿也觉得太尴尬,就讪讪地收了手。
王竹石又作了揖礼,秦松年就不得不把那点尴尬收回了肚子里。
“王大人是今日出来……?”
“蹭喜气的。”王竹石答道。
秦松年道:“上次接风宴上,本以为王大人喜静,没想到能碰上,有缘。”
王竹石随意地把头点点 ,“的确喜静,只是难得想到出来转转。”
秦松年的话头又被一堵,憋了半天,他只好说:“那下官不打扰王大人了……”
“多谢。”王竹石这才眯眼笑了。
只是秦松年看那双微微眯起的杏眼就直犯哆嗦。
王竹石走远后才把笑意收敛了些。
这个秦松年他是有所耳闻的,听说以前是在京城的,犯了些不怎么光彩的事儿被打发到这里来。那时候有不少风声,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王竹石没心思去分清楚。
王竹石走过了最繁华热闹的那条街,打算绕一圈回去,拐了个弯儿却看见一个穿着破衣的少年人蹲在墙角,正眼巴巴地望着街头那买糖葫芦的。
王竹石看那少年蓬头垢面,衣服也单薄,他心生怜悯,上前轻声问道:“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那少年反应有些迟钝了,他抬了抬头,王竹石正好对着阳光,少年只觉得这个人亮得出奇,那张看上去冷冰冰又泛着病气的脸上有一抹旁人学不来的慈悲相。
王竹石见他没有反应,但那双眸子却是亮着的,心想大约是个心智不齐的。
他又指了指那个卖糖葫芦的,“你是在看那个么?”
少年动了动眼珠,看到糖葫芦时眼睛亮了一下。
王竹石便笑了,走过去买了两串递给他。
“你叫什么名?”
“……阿狼。”那声音和语调有些怪,听上去像是受了伤不得不压低嗓子的声音。
王竹石心里念了念这个名字,想他大约是不记得自己的姓了,只记得别人唤他这个乳名,“你家人呢?”
阿狼叼着一颗山楂,咧开嘴时露出一左一右两颗虎牙,“家人……没有。”
王竹石顿了顿,“你的名……是哪个‘狼’?”
阿狼嘴里卡擦卡擦地嚼着山楂,模模糊糊地说:“不知道……不识字。”
王竹石看他雪白雪白的脸颊,那双杏眼弯起来了,“我以前见过一个被雪捏成一样的孩子,他也叫阿琅,玉石为旁,你大约也是这个‘琅’?”
阿琅嚼东西的动作停下来了,他又抬起头来,那双眼睛亮亮的,星子似的,不知为何他听见“玉”这个字时心头一跳,于是他又抬手摸了摸胸口。
“玉?”
“对,王字旁。”
“阿琅?”
王竹石现在确信这个少年心智不齐了,大约是和什么人走散了才蹲在这里,“对。”
那少年指了指自己,忽然笑起来,那一笑意外的热烈,两颗虎牙又露出来了,夹着一股子朝气和春光,“阿琅。”
王竹石牵着他的手,“你从哪里来?我带你回去。”
阿琅拿着糖葫芦的手往北方一指。
王竹石却以为他是随便一指,刚想问他,就听阿琅说:“我……”而后又没了声。
他语调奇怪,这个“我”听起来像“佛”。
王竹石又正好知道这里往北走有个观音庙,“你想去观音庙么?和你一起来的人在那里吗?”
阿琅不清楚“观音”什么意思,他一眨那双眼睛,刹那间似乎有一丝阴沉转瞬即逝,随后他又忽而笑了。
王竹石便牵着他带他往观音庙里去。
过了一条街后又开始挤了,幸亏王竹石一直拉着他,不然阿琅又要走丢了。
这座观音庙香火极旺,香客更是在年头要来拜一拜,从阶梯最低一阶往上头望去,人头攒动,隐隐能看见上头飘起的白烟。
阿琅只觉得那烟是着了火,拽着王竹石说:“火!”
王竹石本以为他是来这里找人,但他说火就有些不对劲,他眉头皱了皱,细想了会儿,“所以你是来拜观音的吗?”
阿琅听他又提及了“观音”,他想了会儿,最终点了点头。
王竹石便给他买了香火,领他往上头走。
石阶的最上头是偌大的平台,中央架着一口鼎,浓厚的白烟在此袅袅飘起,见不是火灾,阿琅便放下心来。
因为阿琅并不习惯在这么多人中间挤来挤去,一直拉着王竹石,两人拖拖拉拉走到观音庙内。
阿琅只觉得眼前一花,而后就瞧见一个庞大的、全身镀金的观音像立在里头,那面上的慈悲相他很熟,方才就在王竹石脸上瞧见过。
王竹石见阿琅就看着观音像愣着不动,以为他不会拜,便教他,“不会拜观音吗?你去跪坐在那个蒲团上,就跟别人一样,拜一拜,许愿,会吗?”
阿琅见他瞧了瞧那金人儿又对他提了“观音”,便知这金人儿就是观音了。
然后他就只听懂了“别人一样”和“许愿”,阿琅心里想了想,觉得大约观音是听他们许愿的,但看看那闭眼的金人儿,却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贪心地向这个慈悲善人许什么愿。
阿琅接过香火,学着别人的样子,跪下,拜了一拜,然后他看了眼王竹石。
其实他方才就察觉了这个人腿上有伤,但哪怕这样他也跟观音一样,带着慈悲相,给一个陌生人买了吃的,还来带他许愿。
难道他就不怕自己图谋不轨么?
大概这个人也是“观音”吧。
阿琅又转头看向那金人儿,其实他自己是没什么愿望的,但既然来了……
想了三四个念头,最终他抬头望着那垂眸的善人,说:“观音,祝福……你……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