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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落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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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里阿九见大人快活了许多,至少不再像个木头人一样跪在那静室里诵经了。
自张放来了,王竹石也算有了个聊天的伙伴,听他讲一些趣事,虽说不算多么好笑,但看得出王竹石很开怀。
阿九原本是看着大人开怀的份上才忙里忙外地给这个家伙端茶送水的,只是张放今日里又有了别的举动。
“小九,去把牌匾换了。”而后那灰蒙蒙的牌匾就被换成了金灿灿的牌匾,“王府”两个字老大,生怕人瞧不见似的。
“小九,去买些小玩意儿回来。”于是王府里又添了许多植物,每个方桌上都摆着文松。
“小九,再去买点灯笼和鞭炮回来。”
阿九觉得这个要求不对劲了,拿着张放塞给他的碎银子站着愣了会儿又不敢问。
张放也是个不计较这些的人,他大大咧咧解释道:“这不快过年了嘛。”他抬手闲闲一指头顶,“这长廊里静悄悄的光秃秃的,该添点喜庆的东西。”
阿九觉得有道理,便去了。
阿九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刚远,王竹石就从长廊一端踱步而来,他的右腿还是不利索,走起来有些晃悠。
“怎的出来了?”张放走过去扶住他。
“我看看雪消了没有。”
这个破府邸是有个池子的,王竹石来时正巧碰上了降温,那池子里的污水全冻住了。他本是想养些荷花,盘算着什么时候把那些冰凿开,先清洗一下。
张放道:“快了,不过之后应该还有场大雪。要不哥哥给你堆个雪人?”
王竹石的身子怕冷,从小没怎么在雪地里玩过,“好,到日子堆个大些的。”
“快到年了,想玩什么?准备吃什么?”张放问这话倒是颇似管家了。
先前王竹石在京城里时就没怎么过过年。
他父母本就早逝,没有兄弟,两个姐姐早已嫁人,家里剩下的亲人也都是大大小小的京城里的官儿,太亲近不得。
算起来,自从他十五为相后便再没有吃过像样的年夜饭。
“我也不知。”王竹石答道。
张放自然清楚,所以他要把这破宅子弄得红里红外的,“那我先把这宅子弄得红一些,说不定给你的腿冲个好兆头。到时候我陪你去街上走两圈。”
两人说着走着路过静室。
门是半掩着的,张放不经意瞥到一眼,却发现阿九虽把宅子弄得有些人气了,却没把那些红红火火的东西往这静室里头搁,想来约莫是王竹石拜佛的诚心太重了。
“你这样天天拜,怎么也不见你腿好?”张放扶着王竹石进了屋,倒了杯温茶递给他。
王竹石端着温茶,恍恍然说了这么句,“啊,拜佛是可以求自己身体健康的。”
张放听了笑了老半天,身子都歪了,懒洋洋地斜斜地倚椅子上,“那你每天跪了这么久,除了诵经外就没求点什么吗?”
王竹石的头低了下去,“求过的。”
张放随口问道:“求得什么?”
“求了很多。求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求百年盛世,再无凶年。求你和阿敛快乐安康,还有张婆婆和……”
张放听了都震惊,“停,求了这么多人,你就没求你自己吗?”
王竹石就这样微微一笑,杏眼弯起来了,“我忘了……”
张放好半天没接上话。他先前似抱怨似戏语的话是不错的。这个家伙心里除了“家国天下”,就再也挤不下其他东西了!
王竹石见他愣着,就放下茶具,拿出棋盘,“下吗?”
张放回神,两手摆了摆,“得了,这玩意儿我到现在都弄不明白,就你和我哥玩得起劲儿。”
王竹石笑他,“棋艺也算兵法。”
“哈,那冷木头在用兵这上头可赢不了我!”
王竹石摇摇头,起身在架子上抽了本书递给他。张放一看,是一本兵书。
他立刻无赖地笑说道:“全天下的兵书,你看我哪本不会背呀?”
“你再看看?这本你真见过么?”
张放不信他的邪,哗啦啦地翻了十几页。
这本小东西看着不厚,可里头的东西却多,不谈计谋,不论胜败,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精彩战役全都分析了,分析地透了。不管谁胜谁负都把用兵的优点和缺点点出来了。
张放惊了,他自小就看兵书,从没见过这样的。
“这是谁写的?这般厉害。”
王竹石也不说别的,回道:“过奖了。”
张放再低头看那字,有骨有筋,每处弯折都像钢刀切成,一撇一捺却带着柔和,确是好字,透着一股风骨。
字如其人,刚柔并济。
“可你不是文臣吗?”张放从来不知道王竹石是个懂兵法的。
王竹石自顾自摆起了棋盘,“的确是文臣。我对兵法也没研究多少年,这不过是闲来无事之作罢了。”
张放细细看了两页便知道王竹石是谦逊了,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他所谓的“闲来无事之作”,由衷赞道:“那也比那些老头子写的破烂玩意儿好多了。”
茶冷了些,王竹石没打算喝了,“他们的兵法讲究一个‘规矩’,你的性子不合适习这种,这种兵法对付北戎也不合适,他们都是在草原上跑出来的,靠地势取胜,不牢靠。”
王竹石说这话看似闲谈,却有深意了。仔细想想,竟有几分让张放领兵攻打北戎的意味。
张放虽说不是读书人,但王竹石这话里歪歪扭扭的东西他却能品出来。但这话可有些冲撞皇上的意思,张放也不问,他就抬起脸来对王竹石笑,那眼神就像是盯住了野兔的鹰隼。
两人交谈到此便安静下来了。
只是这还没安静多久,外头就吵嚷起来。
张放不大高兴地坐起身子,刚想说这些家仆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就又听见外头噼噼啪啪的响声,像是什么铁器落地的声音。
张放这才变了脸色,猛然转头看向了王竹石。
王竹石此时也皱着眉,那双杏眼微微眯起,似是生气了。
两人都没说话,一齐起身。张放扶着王竹石的一条胳膊,疾步往外头走去。
那吵嚷声是从宅门口传出来的,过去要穿过长廊和院子,张放本想自己去,免得王竹石腿脚不好摔在雪地里,但王竹石什么也不说,强硬地拉着张放往院子里走。
那些雪的确快消融了,地上湿湿滑滑,张放每一步都走得又轻又稳,紧紧挨着王竹石,就怕他走得太急。
门口的人没注意到王竹石来了,还挤作一团大叫着。
王竹石听见这几声话里有几句,“快去叫大夫”,他便连忙加快脚步。
他心急更是急坏了张放,“你且慢些!”
有个家仆瞧见王竹石来了就叫道:“别嚷了,大人来了!”
那些家仆就统统站起来让开道来。
王竹石还没看清他们原先围着的人是谁,张放却认出来了。
那人虽站着,但他全身哆嗦,一只手撑着门,让人惊疑的是那张脸,沾着污血,脸颊上的刀痕还淋淋地渗着血。脚旁还落着一把出鞘了的刀。
“你?”张放一抖差点把王竹石摔了。
那人声音沙哑,凄凄地叫了一声,“将军!”
张放没来得及扶着王竹石站直站稳,先走上去扶住那血淋淋的家伙,虽说他脸上多了几道刀伤,但还认得出是他手下的一个副将。
“怎么回事?”
副将颤着一只手从衣服的暗袋里取出一封信来,那信也沾了血,一角软软地塌着,凑到张放耳旁低声说:“这是边疆送来的暗信。”
张放把信收进怀中,“那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这伤不打紧,但敛大人负了重伤!”
王竹石见门外的看客多了,担心惹了是非,连忙让他们进来。
张放扶着他的副将尽了自己的屋内帮他处理伤口。
褪了外衣才发现,他身上的伤口更多,白色中衣近乎全被血液浸透。
张放替他把伤口擦干净,又给他递了茶,他沉着脸问:“慢慢讲,讲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副将咽喉受损,说话断断续续,大约的意思是五天前张敛正打算歇息了,府上却突然闯进了一个人,面带黄铜面具,手上提着长刀,身法诡谲,不像是中原的功夫,顷刻就斩杀了十多个人。
他一路边走边问张放在何处。张氏的家仆都是练家子,口风也紧,想与他纠缠来拖延时间通报张敛。
谁知那人杀意极重,执意往前走不愿纠缠,挥刀也刀刀致命,他一间间房间找,一路砍到张敛房内。
张敛听到动静,知道大约又是仇家上门,便蒙上了脸,刚拿起自己的佩剑时那提刀之人就砍了进来。
那人刀锋瞬息之间切到面前,声音隔着黄铜面具显得模糊,他用一种奇怪的语调问道:“张放在何处?”
张敛屏息,刚想闪身却被他看破,被一刀拍在耳旁。
那人大约是没想留活口,一刀将将要下,副官这时候带着伤赶到房门口,他看到张敛的手势,让他去南京找张放。
于是副官不过刹那犹豫,一咬牙转身就跑,但这个手势被闯者瞧见,收了刀子转身就追了上去。
“我本来时绕着山路走的,本以为已经摆脱了他,没想到他竟然一路悄悄跟着,我到了南京进了城门时才发现。”
张放面色铁青,“我哥哥他怎么样?”
“我看见大人耳中渗血,其他的便没细瞧了。”
王竹石的那双杏眼微微眯着,“阿放,你悄悄回京,他大约是不认识你的,也不知张敛是你同胞兄弟,不然不会挨个问你在何处。他既然找来了南京,就一定会留在这里查找一番。”
张放望着窗外的天,“要下大雪了。”
“最好现在就走,你的副官最好也一道走吧,混在一群商人队里不容易叫人发现。”
副官的伤势不算很重,还能行走,他嘱咐王竹石道:“大人,那人穿着黑衣,腰间的刀看着不像是中原的,脸上还有一副黄铜面具,看着骇人,您上街时千万小心”
王竹石点点头,“无事,他既然是来杀人的,目标也只是阿放一人,应该不会在街上乱晃乱砍,肯定会藏在暗处调查。”
张放不以为然,“还是当心些好,我去看看那块木头断气了没,过几天再回来。”
王竹石刚想让他暂且别回来了,只是他说完就走,脚步匆匆,没给王竹石说话的机会。
当张放一打开门,王竹石就越过他的肩头,就看到了雪。
果真如张放所言,天空中沉了很久的雪终于是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