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肱之臣》鱼琅儿

11、择主

　　到了薛允青的梅花宴上，王竹石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赏花的地方。

　　四面皆墙，没什么梅花，连草都没有。

　　桌是八仙桌，几十张桌子把偌大的屋子占得满满。椅是红木椅，一张桌上十把椅子。

　　四面贴墙环放着瓷器、玉器，上头挂着数十幅字画，古玩店大概也这架势了。

　　令人在意的是东角，那儿一个百鸟屏风隔开了一小片空间。

　　薛允青开的是食宴，桌上摆着的是全鱼、全鸭，请的是南京城里大小各官。

　　薛允青长得清俊挺拔，却一身红袍子，腕上指上戴满了东西，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一旁的小厮将王竹石的大氅挂起来时弄出了点动静。

　　薛允青听见了，转头见着王竹石从人堆里走出来，他一笑推辞了旁人的敬酒，直直朝着王竹石走过去了。

　　王竹石不想与他多交流，刚想转身就撞上了别人。

　　陆琅见王竹石脚步不稳，正伸手要扶。

　　方才撞到王竹石的秦松年却抢先一把扶住了他，笑得灿烂，“王大人，今日怎么想到来凑热闹了？”

　　王竹石见着那笑脸就冷了下去。

　　薛允青走到身旁，就说话了，他的声音跟王竹石想得不一样，太柔，太轻，不像是官。

　　“王大人这是赏我一个薄面。”

　　他拿起一个玉酒器斟满，敬王竹石道：“君子品如兰，不问贱与寒。玉酒相敬。”

　　王竹石略诧异他的言辞，四两拨千斤地推辞道：“美言好酒似毒牙，实难添作锦上花。薛大人谬赞。”

　　薛允青便笑，也不露出丝毫难堪，他两手一转把酒器捧到自己面前，轻声说了句：“肺腑之言。”而后一仰头。

　　这话说得轻，可里头的东西重。王竹石没接话。

　　薛允青喝得斯文，倒像在品茶，放下酒器时倒了过来，轻扣在桌上，一滴未留。

　　王竹石这时便对薛允青的看法略有改观。

　　这样的文采、这样的行为，不该是他薛允青。

　　一时间众人都没说话，站在后头的苏玘有些站不住了。

　　秦松年先开口，摆出一副笑脸说道：“王大人先坐，上次接风宴您没留空，今日实在机遇难得。”

　　薛允青立刻领着人往上头走。

　　薛允青走得不快，似是知道王竹石腿脚不好，有意等着王竹石跟上来。

　　陆琅虚扶着王竹石，差了半个身位走在后面。

　　走到主桌上，王竹石在尊位坐下了。

　　薛允青先是为他满酒，而后低声聊了两句，也没多说，言罢便退下了桌，他看出王竹石不喜这个秦松年，便把他带到另一个角上，脚跟一转，招待别人去了。

　　见薛允青走远，苏玘便凑了过来，他两条细眉皱得紧紧的，语气急迫，“玉成，你看他手上戴的东西。”

　　王竹石道：“怎么了？”

　　“西羌上贡的翡翠石！我们百越上贡的玛瑙！”苏玘又看了看四周，“这些瓷器都是真家伙，那几幅字画都是真迹，就他那不入品流的官，能拿多少俸禄，这样奢华？”

　　王竹石眯了眯眼，“贡品和真迹？”

　　“这些贡品都是皇上赏给郑玄的东西。真迹里头有一个是郑玄的藏品，”苏玘琢磨道：“莫非他真的是郑玄的眼线？”

　　王竹石余光一扫堂下坐客，各个都是与郑党有些瓜葛的人。

　　王竹石不动声色道：“苏二公子，你为何如此关注郑党的情况？连郑玄郑大人的东西去处都记得一清二楚？”

　　苏玘口风一转，说得顺溜，“那些人你又不是不清楚，现在正天天往我们家门口跑。我多听了几句而已。”

　　王竹石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轻描淡写地把头点点，随后低下去了。

　　“阿琅。”王竹石拿起筷子，叫着阿琅却没看着他，王竹石把声音压得稍低，“稍后要是有什么动静，记得先带苏玘出去。”

　　陆琅眼眸一深，眼珠微微一动，他稍抬下巴不置可否道：“先带他出去？你若是出事，我的玉怎么办？你不是说这里藏着玉吗？”

　　王竹石默然，他又往角落里看了几眼，那目光钉在了一个正在埋头啃鸭腿的青年身上。

　　苏玘见王竹石看着同一个方向看了许久，不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个年轻人躲在暗处，但他再怎么躲也很显眼，因为全场就他一个在认认真真地吃。

　　那人相貌平平，眉宇却透着风度，头上就一个木簪，看样子不像是官，大约是门客。

　　王竹石看了会儿，转头对着陆琅，很缓地说道：“那便是玉。”

　　陆琅动了动眼珠，跟着看了一眼。

　　“觉得这块玉如何？”

　　陆琅道：“看上去……不怎么样。”

　　苏玘一抬手支住下巴，接了句，“你觉得他哪点好了？”

　　“渊渟岳峙，气度非凡。”王竹石赞道：“稍加打磨，便是块好玉。”

　　苏玘挑起一边眉，“你认得他？”

　　王竹石颔首，“有所耳闻。”

　　“那他是谁？叫什么名？”

　　“谢尧臣。”

　　苏玘晃了一下眼珠，“似乎，不是什么大人物吧？”

　　“他并无官职。”

　　“那你为何对他偏爱有加？”苏玘略带嘲意，“哦，对了，他不是官，你也算不得官，倒也相配。”

　　王竹石并不动怒，陆琅却冷眼看他。

　　苏玘被他的眼神煞住，一偏头，抄起筷子夹鱼肉。

　　陆琅道：“你是要……招揽他吗？”

　　王竹石自己给自己倒了小半杯茶，半真半假地笑说道：“他会自己来找我的。”

　　陆琅看着他，王竹石眉眼清淡，轻飘飘地像是佛前的烟，猜他的想法，就如隔雾看花。

　　这种看不清的感觉实在让陆琅很不舒服。

　　王竹石没再讲话，光端着那杯茶就端了半柱香，眼睛朝谢尧臣的方向看了几眼，随后又去看薛允青。

　　陆琅又看了会儿那边埋头吃饭的谢尧臣，觉得没趣，便撕了个鸡腿往嘴里塞。

　　苏玘今日住王竹石府上时就发现陆琅吃饭不用筷子了，大多数时候都拿手，好一点就是用勺，看上去粗鄙又野蛮。

　　“你就不能用筷子吗？”苏玘忍不住低声叫他，“也不怕这个场合丢了玉成的脸？”

　　陆琅低着头，懒懒地掀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迷迷糊糊道：“我怎么就丢他脸了？你难道就不丢他脸？”

　　苏玘“你”了一声，再没说话。

　　王竹石听他们拌了会儿嘴，才放下自己的杯子，在旁边给他们倒茶，打圆场道：“行了，在别人的宴上，都消停点。”

　　陆琅朝王竹石看看，粗粗嚼了几下，把嘴里的肉咽下去，“你来这梅花宴，就为了一个谢尧臣不成？”

　　王竹石把茶递到他手里，“算是。”

　　陆琅还没说话，登时眼睛一斜，鹰捉兔子般瞪住了一旁蹭过来的秦松年，那眼神杀气腾腾的。

　　秦松年停了脚步，脸上还是一张笑脸，笑吟吟的也算亲切，“王大人吃得习惯？”

　　苏玘抢在王竹石前头先开口，冷嘲热讽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开的宴。”

　　秦松年的笑意却没跨，他连眼睛都没转，就看着王竹石，“我方才似乎听王大人谈起一个人的名字……”

　　王竹石这才抬眼，一双杏眼死潭似的望着他，“秦主事真是好耳力。”

　　秦松年微微弯腰，贴近几分，“大人若是对谢尧臣有几分青眼，下官倒可以尽绵薄之力。”

　　王竹石的脸侧了过来，他“哦”了一声，疑惑道：“你为何决定尽这……”他的杏眼盯住了秦松年，“绵薄之力啊？”

　　秦松年竟没被煞住，笑脸依旧，他贴得更近，声音飘起来，“王大人若是需要伸伸左右手……江宁这块地儿，我替您走一圈。”

　　王竹石这下彻底转过了身，表情依旧冷冷的，看着有几分严肃。

　　“您觉得，我该信你不该？”

　　现在看秦松年的笑脸，着实觉得不善。

　　“您要信便信，不过江宁现在……”他虚虚地一指上方，“可有人紧盯着呐。”

　　王竹石没说话，气氛顿时冷了下去，陆琅在旁边看着，有些摸到这雾里头的东西一角了。

　　苏玘却忽而站起身来，凳子腿滋啦啦地划着地，他语声不响了，口气倒颇为嚣张，“怎么？玉成一个正四品官还要看你一个从七品的脸色么？”

　　秦松年才松了松眼皮，眼神终于看向了苏玘，“苏二公子吧？大公子今日身体可还好？”

　　苏玘冷哼，肩耸了起来，“好，他很好。劳烦牵挂了。”

　　秦松年虽在看苏玘，但眼神瞟过一旁一声不吭的陆琅。

　　他秦松年在南京走动不少，但从未见过这个人。

　　瞧着他身上的血腥气和戾气就猜到该是个江湖人。

　　“王大人可以慢慢考虑。”秦松年松开了抓着陆琅的目光，笑着对王竹石道：“不过薛大人很急性子就是了。”

　　说完他就慢吞吞地走开了。

　　步子迈得慢，却跨得大，几步就下了主桌，往薛允青的方向去了。

　　王竹石没多看秦松年一眼，他清楚这个秦松年尚且不算郑党，但这也不能作为让他成为王党的理由。

　　想来王党在京城应该是被郑党欺压，也是时候在南京打根基了。

　　但秦松年并非最好的人选。

　　王竹石又看向了谢尧臣。

　　一个默默无闻却心怀大志的门客，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