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股肱之臣》鱼琅儿

10、叵测

　　陆琅刚出门没过一柱香，薛允青宴请王竹石的消息就传来了。

　　这时候陆琅已经逛了一圈，都是卖鸟卖花，没见着卖树苗的，他抛了抛王竹石给自己的钱袋子，拐进了茶行里头。

　　一个伙计就快步走来，脸上笑得亲切，“公子买茶叶？”

　　陆琅回忆了一下王竹石交代的茶叶，“好像是……碧……”

　　伙计立刻接道：“碧螺春是吧？您且等会儿。”

　　陆琅看他手脚利索地取了板凳，抽了两三个抽屉。

　　“公子喜欢什么地方的？”

　　陆琅愣了，想了想，“最好的是哪个地方？”

　　那伙计背对着陆琅，“西洞庭山！香煞人！”

　　“那就这个了。”

　　伙计取了一盒放在桌上，“最新鲜的！上个月刚到的。”

　　陆琅跟着放下钱袋，“多少钱，你自己取吧。”

　　伙计打趣他，“公子不怕我多收你钱？”

　　“没事，反正不是我的钱。”

　　“……”

　　出了茶行陆琅就听见两个路人谈到薛允青宴请王竹石的事。

　　青衣人声音略沙哑，“谁知道这次姓薛的又再想什么。”

　　旁边玄衣人语调懒洋洋的，“你是说他宴请王竹石的事儿吗？”

　　陆琅听到王竹石的名字，便跟了上去，跟那两个人差了两个身位距离。

　　青衣人：“薛允青什么人？他请了王竹石，你说他什么意思？”

　　玄衣人笑道：“他一个令史，不入品流，王竹石赏不赏脸都不一定。”

　　“薛允青原本是从七品下的官，后来得了郑玄青眼，才调任吏曹令史，到了南京，虽说是走低了，”青衣人凑近了，手上比了个手势，低声说：“但他头上顶的，却是郑玄的名字！”

　　玄衣人像是替他不耻，嗤了一声，“难怪他在南京可以说是混得风生水起。”

　　“他算得上是郑玄的人，说不定是郑玄放在南京的眼睛。”青衣人道，“但谁知道呢，又或许，这个薛允青只有一半的心放在郑玄那边，还有一半想要放在王竹石那儿？”

　　但这种政党之争，一旦是选错了阵营，后果自然凄惨，大部分人都喜欢暗地里两边倒，唯有这个薛允青这般嚣张，敢放到台面上来讲。

　　陆琅见离王府越来越远了，便在下一个拐角转了弯。

　　那两人走远了，就听见那懒洋洋的声音说：“那他胆子倒不小啊……”

　　——

　　而面对这封饱含深意的请帖，王竹石表示淡定。

　　发完了火的苏玘却很关心，他翻脸快，收敛也快，“你真打算去？”

　　王竹石道：“有何不可？”

　　“你一个瘸子，万一那姓薛的真要动手，你怎么办？”

　　王竹石把头点点，“苏二公子果然心思缜密。我会记得带上陆琅的。”

　　苏玘咬着牙，“那个脑子不好使的家伙，能派上什么用场？”

　　“我记得你很佩服他的武功，还想跟他学个一招半式来着？”

　　苏玘脸色一变，“你怎么知道！”

　　王竹石道：“阿琅最近看的书可不是我家的。你买书赠他，难道为的不是他身上的武功？”

　　“王竹石！你别扯这些有的没的！”苏玘恼羞成怒，“你就直说吧！带不带我去！”

　　“不带。”

　　苏玘一跺脚，“给我个理由。”

　　王竹石道：“你去做什么？若薛允青真要对我下手，你怎么办？”

　　“你不是带陆琅去吗？”

　　“你知道陆琅什么底细？这般相信他能护住你？”

　　苏玘满不在乎地顺口答道：“对啊，我查了，刚到的消息……”转而他就收了口。

　　“王竹石！你又套我话！”

　　王竹石看着眼前这个怒气冲天的半大少年，笑道：“行了，带你去。”

　　苏玘刚燃起的怒火登时灭了，他哼哼道：“算你有眼。”

　　“但又条件。”

　　苏玘瞪了他一眼，“什么条件？”

　　“去帮我买些纸笔回来，就是先前你摔的那些。”

　　苏玘刚摆出“钱”的口型，就被王竹石抛来的钱袋砸个正着。

　　“省着点用，我现在贫苦得很。这些都从你工钱里扣。”

　　苏玘对他“呿”了一声，步子踩得欢快，拐出了门去。

　　他刚一出门，王竹石就把阿九找了进来。

　　“阿九，你去打扫苏玘的屋子，帮他拿被褥晒晒，再把他搁在枕头下的东西取来。”

　　阿九却低着头问：“大人，您……杀过人吗？”他说这话时声音颤抖，问话也毫不委婉。

　　王竹石依旧一脸风平浪静，“你觉得呢？”

　　阿九立马抬头，头一次敢直视王竹石那一双深沉的眼睛了，“大人是个好人！”

　　“为何这么说？”

　　“我亲眼所见！”

　　王竹石便说：“既然你这么想，那又为何因为别人三言两语就改变自己亲眼所见而下的定论？”

　　阿九认真的想了想，没多久就笑开了，很傻气，果然还是个孩子。

　　王竹石对他摆摆手。

　　阿九带着笑便退下了。

　　王竹石望着那已经合上的门看了会儿，重新拿起了笔。

　　一笔浓墨，一笔轻描，画的是墨竹。笔力强劲，竹叶似剑。

　　三五笔的功夫描完了，可又觉得不满意。

　　手指却已经冷得僵了，王竹石眉头紧皱，一把把那画，连同桌上那梅花宴的请帖一齐推入了火炉中。

　　这几日他怎么画都不满意，已经烧了十多幅画。

　　王竹石抱着手炉看着那团纸烧成灰烬，气味些微呛鼻，他看得专注，连阿九敲门也没听见。

　　阿九听不见动静，又叫了一声，“大人？你找的东西，我拿来了。”

　　王竹石这才回神，吩咐他进来。

　　阿九取来的不过一张巴掌大小的纸片。

　　纸是平常的纸，字却是柳楷字体。上头就一句话：陆琅，不明身世，四五日前将南京城外山匪屠尽，猜测是江湖中人。

　　王竹石面色更冷，让阿九把东西放回原位去。

　　阿九不懂察言观色，拿了东西便回去了。

　　王竹石冷笑一声，他确信得很，这个陆琅绝非江湖中人，说不定他也根本就不是来寻什么玉的，“陆琅”也都是个假名。

　　说不定……他便是那个前来刺杀张放的人，就算不是，他也一定居心叵测。

　　“留下他，果真是对的。”王竹石自语道。

　　他还是要自己找人好好查一查，王竹石想。

　　——

　　陆琅是与苏玘一同回来的，王竹石问陆琅，“怎么出去这么久？”

　　陆琅把怀里那盒茶叶取出来递给他，“我走了一大圈，没见着卖树苗的地方。”

　　王竹石露出颇为苦恼的神色，“不知道阿九是怎么弄来这么多棵梅花树苗的。”

　　“我改天问问他。”

　　王竹石点头，又看向苏玘，“都买回来了？”

　　苏玘把东西一样一样往桌上依次排开，放完了才站直了腰，两手都背到身后去了，“你要的……什么什么端砚没有。”

　　“那就算了。”王竹石朝他伸出手来。

　　苏玘盯着那惨白惨白的手心，恶狠狠道：“做什么！”

　　王竹石依旧那般冷冰冰的模样，“钱袋拿来。”

　　苏玘微微低头，翻着眼睛瞪他。

　　陆琅却一只手盖在了苏玘脑袋上，虽说没怎么用力，但还是让人慎得慌。

　　那孩子浑身一抖，一挥胳膊就拍开陆琅，动作大手大脚地把钱袋子挖出来扔在王竹石胸前。

　　“小气！”

　　王竹石收好东西，“我跟你说了，我现在贫苦得很。”

　　苏玘用鼻子笑了他一声，“皇上不是赐金让你移疾的吗？”

　　“若圣上真这么打算，他便不会放我到南京来。”王竹石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听着教人觉得他在抱怨，细想下来却觉得里头大有东西在。

　　苏玘是品过来了，他踮起脚来，凑近了，身子骨又像是没有了，软软地倚在王竹石胳膊边上，声音压得低低的，“嘿，玉成，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竹石还没张口，陆琅已经把眉头皱得紧紧的，一伸胳膊，苏玘就被陆琅一把拽住，跟丢纸团子一样丢开了。

　　苏玘好歹小时候学过点武功，他虚虚地退了几步，轻撞在墙上。

　　这一下若是换了王竹石，苏玘现在肯定是要叫唤的，但面对陆琅，苏玘没这个胆子。

　　他嘴里念叨了几句，无非也就是“疼死了”、“也不轻点”这几句话。念完了就又走回来站稳了。

　　陆琅道：“薛允青……”

　　他还没把那“青”字讲完，就被王竹石打断，“薛允青？你认得他？”

　　陆琅顿了一下，“街上听到的，说他宴请了你。”

　　这回换王竹石愣了，“街上？已经传来了？”说着，那病气的脸又透出了怒气。

　　苏玘这还是头一回见王竹石动怒，以前他都冷着一张脸，蜡黄的、病怏怏的，教人敬畏，又极不讨人喜欢，现在发怒的模样却是叫人胆寒心惊，只剩下“畏”了。

　　“薛允青……原来还有这用场。”王竹石声音虽轻，却字字生硬，跟石头一样。

　　“陆琅，两天后的梅花宴，你也去，”王竹石那双杏眼又微微眯起来了，“说不定，能找着什么‘玉’。”

　　陆琅两眼一眨，疑惑的神色在眼皮子后头就一闪而过，他再睁眼时，脸上没有再流露出一丝困惑。

　　“好。”

　　苏玘却不顾王竹石的怒火，直追问：“你刚刚说，薛允青什么用场？在梅花宴上找着‘玉’又是怎么回事？”

　　王竹石的怒气已经收敛了，仿佛方才的脸色只是苏玘看错了，他对苏玘露出一个不算好看的微笑，脸像石头一样紧梆梆的，大约是想说些什么，可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抱着手炉偎在椅子里，闭上眼了。

　　那一口气哽在喉咙里，终究是没有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