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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绒玉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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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连着两夜不睡觉,在院子里挖树。
传出去,府里上下都觉得新鲜。
梨树倒地,曲妙薇也一病不起。
院子里疮痍的景象,就像是刻意为了衬托主子的心绪一般。
桃园里的丫头全换了新来的,从前那些乖巧懂事的都去了梨园,这些新丫头隔三差五便疏漏几件小事,今儿忘了送饭,明儿忘了送药,曲妙薇倒也看淡了。
她再受不起那些个丫头跪在她面前,跟死了亲娘般哭闹忏悔,明明她什么都没说,竟是连问都问不得。
就连太医,也是整整三日未来了。
那些药不过管了三五天,且都没有按着时辰煎服,药效锐减,她的病也就没有起色。
至于慕容征……
曲妙薇时常瞧着床顶的鸳鸯绣帐,一遍一遍回忆他的模样。
有事忆得清,有时忆不清。
恐有半个月了吧,自那日她去梨园闹了一闹,有半个月不见慕容征了。
他是瘦了,是胖了,她一概不知。
也罢,总归是新人胜旧人的。 再说了,她刚嫁进来的时候不也受过一阵子冷落。
如此一想,曲妙薇的精神反倒好多了,挣扎起床,清了院子的杂草,又差人买些花种新枝种下,日复一日,也勉强过得去。
若不是有奴才来报,说太子重病请她过去,曲妙薇都以为慕容征已经醉卧美人,早就将她忘了。
若说重病,曲妙薇可从未想过。打她进了太子府,就没听闻他生过病,哪怕是小小风寒也不曾有过。
现下倒是,不病则已,一病就重病了。
曲妙薇来到太子的寝宫,这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将书房也搬了进来,桌案靠床,铺满了奏折文书,杂乱无章。
眼前的景象,与慕容征素来的习惯可是大相径庭。
想来,他确实是重病多日了。
可她脸上总觉还疼着,火辣辣地提醒她,那次慕容征的一巴掌,毫不留情。
“太子叫臣妾过来,所为何事?”
曲妙薇站在床榻之外,微微俯身行礼,语气干巴巴的,没什么波动。
“何事?你眼瞎了不成,看不见?”慕容征原本是平躺着,听了她这话,气得撑起了上半身,偏头凝着她。
二人隔着明黄丝帐,四目相对。
“臣妾愚钝。”曲妙薇垂下眼眸,语气依然是平静无波。
那态度不是愚钝,分明就是无视他。
慕容征暗暗攥着被子,一手撩开了丝帐,挥手令其他人退下。
转眼间,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看着她,她低着头不看他。
“过来些。”
慕容征掀开被子,两腿放在踏上,微微坐直,便牵出一串咳嗽。 平日慕容征的嗓音极富磁性,说话时想含着玉琥珀一般,透亮里带着一丝丝浑厚,浑厚中又携着一丝丝韵味儿,那声音进了谁的耳朵里,便勾住了谁的魂,让人再无暇顾及旁的事物。
可今日,他确是病了,说话声的沙哑,像被打磨过一般,听得有些让人心疼,尤其是他咳嗽的时候,曲妙薇瞬即拉下脸,莲步匆移,行至榻前。
“坐。”
即便是病着,他也能状若无事地笑出来。
慕容征看着她,心中郁结疏散,自然而然也就笑了。
可曲妙薇却不觉得,慕容征是什么狐狸,她最是清楚,他只笑一笑,她的脸色就垮下来。
“王爷还有空看我的笑话?”
曲妙薇发嗔,抖了抖袖子,作势要背过身去。
慕容征一把拉住她,修长的指节顺着她的衣袖缓缓挪到她藏在袖子里的柔夷上。
“手怎么这样凉?”他皱着眉,微一用力,将她拉至榻上,坐在他的腿边。
“这些日子,我是疏忽你了,你过得可好?”
慕容征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指尖用力的揉了揉,想要将她捂热。
他连连发问,倒叫她无所适从。
“这偌大的太子府都是你的,你若真心想知道什么,难不成还有人能拦得住你?”
她的语气里颇多委屈,那一天种种如昨日。眼前的男人,同一个小妾联合起来欺负她,如今倒又惺惺作态了。
他将她握得更紧:“是本王对你不住,你瘦了。”
“……”
这般时候,也不肯多说那女子一句不是。
“太子殿下若是无事了,臣妾便退——”
“不要走。”
她话未说完,已被他揽入怀中。
她的耳边是久违的心跳,他熟悉的味道隔着单薄衣衫传来,夹杂着一丝药材的辛苦。
有个声音在提醒她,慕容征真得病了,向来高高在上,如铜铁炼铸的慕容征,生起病来也不过是个脆弱的寻常人。
“你……怎么病的?”
她僵硬地由他抱着,连带着说话也变得僵硬起来。
“我若说是相思病,你可信?”
他抱她更紧一分,嘴角又有了笑意,仿佛她终于肯在意自己,让他如获至宝。
“太子今日叫我来,就是为了贫嘴?梨园那位不是更近一些,叫她来岂不方便。”
他听着这话,反倒笑意更深了几分:“既是相思病,便要找来相似之人,本王心里自始至终唯你一人,若是让旁的人来,只叫本王更生烦闷。”
他笑得有几分得意,将她从怀里捞出来,瞧着她脸上气恼的红晕,心尖欢喜涌到喉咙来,又是一阵闷咳。怕这风寒传给她,只将头转到一边去,一只手却还是紧搂着她的腰腹不松开。
曲妙薇原是想怼回去的,偏他一咳嗽,她便揪心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她还是在意他的,对他的生气也是在意,他这么多天不去看她,她更是在意,而今他病了,她先前的在意也统统被他的病取而代之,总而言之,他在她这里,总是首当其冲的。
“听说,你将院子里的树挖了?”他转过脸看着她,将她的身子扳正对着自己。
曲妙薇掀起眼睑,眸中已不知何时盈满泪光,似是轻轻一眨眼,泪水就会涌出来。
慕容征怔怔地看着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喉头一阵发痒被他压了下去,他蓦得又将她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别哭,是我不好。”
这下抱得更紧了,她的眼泪应声而落,颤巍巍的闭上眼睫,只因了这一句话,连日来的不悦一扫而空,她腾出手回抱着他,见他又激动地咳嗽了几声,连忙在他的背上拍了拍:“我自是知道,你身为太子,有你的难处,这些年来我从未为难过你,不管你做什么,我就算再怎么觉得委屈也不会真得阻拦你,可……”
她拍着他的背,微微顿了顿,哽咽了半声:“可你是我的夫君,是我心悦之人,倘若像最当初那般,你对我不理不睬,我也就一厢情愿什么都可不求,可后来你应了我,你给了我万般喜悦和期待……”
“是我不好。”
他叫她别再说下去。她便没说了。
夜里,慕容征为了显示自己虽然病了,但依然威猛,足足折腾她将近天明。
曲妙薇身子酸软疲累,精神却好着,一夜未眠,躺在慕容征身侧,睁着眼看着他。
慕容征睡得很沉,大概是因为病了,睡着时呼吸略粗,且她伸手摸上他的脸时,也不见他有半分醒觉。这若放在平时,慕容征即便是睡着了,一点点响动都会察觉。
今日,直至辰时丫鬟来敲门了,曲妙薇才将慕容征推起来。
曲妙薇算准了,依着慕容征的性子,绝不会轻易告假,早朝还是要去的。
“你瞧瞧,我就说是相思病,这会儿什么事儿也没了。”
曲妙薇替他穿衣束带的时候,他便一直看着她,眼里含笑,说话的嗓音也比昨日清明许多,想来是真得好些了。
“殿下本来就身体好,一点小风寒而已,不过,殿下既然硬要觉得我有功,那便答应臣妾一个请求。”
她将那玲珑白玉嵌进他的束带,又将两边碎发别至耳后,细细抚平了才停下来。
镜中人如玉,皎皎世无双。
只看一眼便觉心动,曲妙薇在他身后站着,往镜子里看时忍不住想笑。这样好看的人,这样举世无双的人,正是她的夫君,二人双双立在一块儿,不知是不是也如那四字“一对璧人”般。
“我就知道,但凡你这样客客气气殿下臣妾相称,定是有猫腻。”他牵过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了然于心地看着她笑,“说说看,什么请求?”
“我想让绒玉回到我身边来。”曲妙薇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瞧着他。
那日之事,原是因绒玉而起。
“也好,我听说你园子里那些丫头都是愚笨的,瞧瞧你都瘦。”说时,慕容征眼底的温柔瞬间变成了狠戾,“待我下朝回来,定然将那些糊涂的收拾干净。”
“你要怎么收拾?她们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曲妙薇的语气苦涩,慕容征倒是“听说”了不少。
谁叫那新来的母凭子贵,下人们哪还将她放在眼里。
慕容征的眸光更加阴郁:“那你便搬来我这里长住,待我日后继承大统,便叫那些不相干的全都住到阎王殿里。”
曲妙薇没再说下去,她现下不敢奢求将来,更不愿听他充满杀伐的语气。慕容征虽贵为太子,朝中却有许多臣子不肯臣服,就连她的亲爹都是个另有谋算的,在慕容征的心里,这些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对了,待会顾嬷嬷送来的热汤,记得趁热喝完。”慕容征临走时握着她的手交代道,“以前喝得不见效,今次都是太医精心调制的,养好了身子,以后才好为我生儿育女。”
这话是伏在她耳畔说得,他唇间的热气呼到她的耳朵上,立时红了一片:“知道。”
慕容征很是满意,畅意笑了数声,揉了揉她的脸便出门去了。
曲妙薇送到了院子外,眼看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心下有一股子暖意窜流。
如此恩爱平常,却最能触动人心。
喝完了补汤,用完了早膳,曲妙薇便一刻不耽误,由着太子身边得力的几个小厮带路,径直去往梨园。
“太子妃娘娘略坐着等一等,奴婢这就去叫侧妃娘娘起来。”
“哟,这怎么还没起床?”
曲妙薇环顾庭院,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事实如此,梨园有些萧瑟之气,园中落花枯萎无人扫,廊台上也可见厚厚的灰尘,就连丫鬟婢女也恭敬不少。
“回太子妃娘娘,侧妃娘娘这几日缠绵病榻,太医说要多多休息。”
缠绵病榻,呵,怎么全都病起来了。
曲妙薇顿时更觉清爽许多,这半个月来也不是白白受苦了,想来还有两个人陪着她一起生病的。
“既然如此,就不必叨扰她了,我来也只是奉殿下之命,将我那侍女绒玉带回去。”
“这、这……”
不料这位恭敬的嬷嬷,态度一下子心虚起来,左顾右盼,双手忸怩紧握。
曲妙薇皱眉:“怎么,她出什么事了?”
黏稠的不安,蔓延开来。
“太子妃娘娘饶命!”那嬷嬷两腿一弯,响当当跪在石头地上,“太子妃娘娘,绒玉她、她与侧妃娘娘十分谈得来,侧妃娘娘留她在身边伺候,以姐妹相称,想、想不到那绒玉不识好歹,竟然起了黑心,想勾、引太子殿下,被侧妃娘娘发现后不肯悔改,就、就被侧妃娘娘关了起来……”
后头的话,越说越没了声,可字字句句,却宛如尖刀一般,刻在曲妙薇的心脏上。
“她在哪?”曲妙薇冷声问。
“在西厢边上的柴房……”跪地的嬷嬷瑟瑟发抖。
“关了几日?”曲妙薇的声音更冷道。
“十、十五……十日,是十日!”最后关头,嬷嬷显然还撒了谎。
“可还活着?”曲妙薇的声音有些发抖,却已然冷得骇人。
“老、老奴不知……”
曲妙薇赶到柴房时,果真见到了只剩半口气的绒玉。
说是半口气,只有些微温度,人唤不醒,脉搏几乎弱不可及了。
太医赶来诊治,什么法子都用上了。绒玉中途睁过一次眼,深深凹陷的眼眶里,乌黑的眼珠子像蒙上了一层烟雾,恍惚无神地看着曲妙薇。那一眼,似有无数,又似什么都无。
“赵沉,你进去,将屋里的侧妃娘娘拖出来。”
正午时分,日光毒辣,整个太子府宛如焚丹的药炉。
曲妙薇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面朝着侧妃紧闭的寝宫。赵沉是太子留下来的贴身侍卫,今日任她差遣。
“娘娘,我们要不要等殿下回来再……”赵沉有所犹豫,待与她的目光相触时,立马低头抱拳,“遵命!”
曲妙薇眼里的悲痛决绝,任谁都看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