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魇》酒醉亦休

72、第 72 章

　　小孩被他吓到了，一时间不敢说话，祁澋将手落在了白初肩上，略微使力地制住了他禁不住前倾的身体。

　　白初恍惚地清醒过来，他看着手中的青玉令，又看了看眼前的面容有些熟悉的孩子，问道：“你是封阳季家的？”

　　小孩伸过手去，将令牌又攥回掌心，垂下眼不说话。

　　白初道：“你别担心，我与木槿是师兄弟。”

　　听见“木槿”二字，小孩微微颤了颤，他抬眼看着白初，道：“……是爷爷给我的，魔头杀到封阳城之前，他托了一位修者将我带上长风寻老太爷，那位修者半路上为了救人也死了，就剩我一个了。”

　　白初心头发堵，垂下眼去点了点头，伸手抚着小孩的脑袋安慰道：“好，好，没事了，不要害怕，我找人接你上山去，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季连。”小孩顿了顿，又看着白初道：“这里的人同我说，这段时日四处杀人的魔头，就是老太爷。”他本该清透无忧的眼睛沾染上了几分犹疑和茫然，几分恨意：“可那个魔头杀了爷爷，杀了我阿爹阿娘，将封阳城都屠尽了。”

　　“真的是他吗？”

　　“……”

　　白初不知该如何作答。

　　“……爷爷同我说，老太爷走前特意交代过的，若出了事便要我们带着这令牌上长风寻他。”季连不解地喃喃说道：“既这样保证过要护我们一族周全，为何忽然又要杀我们？他和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声音越来越低，小孩不说话了，低着头紧紧攥着手里的青玉令，他只剩这个了，可他也最不想要这个。

　　白初哑然，只能默默站起身，起手叠了一只纸鹤遣往长风。

　　不多时顾然便从山上御剑下来了，先向祁澋执了一礼，才从白初手中接过季连，道：“我这便带着他回去了，师兄这是……”

　　白初道：“我去看看我俗家的夫人和孩子。”

　　顾然一怔，偷眼扫了一下祁澋。白初在凡尘中成家一事，他们都知晓，如今白初修为已复，自然是要去做个了结，只是带着师伯去，未免有些不太合适，况且……

　　他看了一眼远处长风高耸的山峰，又看向白初，迟疑道：“做个了结自然是应该的，只是现下耽搁了这一阵，如今便已过了午时，师兄你……黄昏之时可回得长风？”

　　白初凝眉道：“多半要到晚间才赶得回去，有什么事吗？”

　　一侧的祁澋轻轻扫了顾然一眼。

　　顾然陡觉周身一寒，霎时间明白了，忙笑道：“没事没事，只是关照一下师兄，随口一问罢了。那么我先带这孩子回去了，预祝师兄此行顺利。”

　　话音未落，他已架起剑向长风飞去，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白初的眼神跟着顾然的背影望向长风，昨夜压下心底的恐慌和不安又丝丝缕缕地爬了出来，在他心中勾缠不放，他正想开口同祁澋说不如改日再去，祁澋却先他一步握住了他泛起冷意的手，道：“走吧，早些看完早些回去。”

　　他的声音仍是一贯的冷静沉稳，顿时令白初安下心来，他朝他笑笑，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清理干净了，张开手指与他十指相扣，穿过喧闹的长街，向前走去。

　　弑崖将小安和云秋安置在镇子南边一处宅院里，周围不怎么热闹却也不算太冷清，要添置些什么东西也方便，最要紧的是临近便有学堂，小安这段时日的课业不至于落下。二人走到门前，院门开着，应当是知晓他们今日要来，所以刻意没关门，白初径直进了门去，院子不大，但干净清整，两个人住着正好。

　　未曾想看着那般凶狠乖戾的魔君，照顾起人来竟也能这般细致周到。

　　院子里搭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葡萄架，藤枝上满布着新叶，架子下一张石桌旁煮着一壶清酒，桌上一人自斟自饮，见有人进了院子，那人便放下手中的杯子，抬眼看过来，道：“怎么磨蹭了这般久？”

　　白初一愣，上前执礼：“见过魔君。”

　　新任魔君的弑崖轻声笑笑，笑容看起来有些嘲讽，他抬手指了指紧闭的屋门：“人都在里面，当初你托付我一妻一子，今日便还予你一妻一子，你那孩子怕本君怕得紧，本君这便走了，不扰你一家团圆。”

　　他说着便站起身，抬手掸平了衣袖，缓步出了院门。

　　祁澋与白初早已将气息压得极低，此刻弑崖一走，院子里的威压顿时消弭，白初轻声一唤：“小安？”

　　话音未落屋门已然大开，雪团子一般清秀可爱的孩子从门内冲出来，一路扑进了白初的怀中，白初一把将他接住抱起，抬手扫开他脸上的几缕碎发，温声道：“小安，可有好好听你阿娘的话？”

　　小安搂着他的脖颈，委屈地垂泪道：“阿爹……”

　　“哎。”白初微笑着应他，抬手擦干小孩脸上滚落的一颗颗金豆子：“小安，你长大了。”

　　小安用力地摇头，抿着唇避开他的眼神，低头揉着眼睛闷声说：“还差得远，我还没有长大。”

　　云秋亦从屋中走出，一手扶在门框上，凝眸看着他们父子。白初怀里抱着小安，抬眼看向她时，眼神一如既往地温和，只是多了几分歉疚。

　　不大不小的院子，很快便落满了小安的笑。

　　以前在衡川时，白初总是为了生计，要么跟着武哥他们四处奔波，要么自己接一些私活，小安懂事，每次见他一身风雨，满面尘霜地归家，从来只会乖巧地坐在一边看着他安睡，或是为他添茶倒水，两个人在一起玩闹的时间总是很少很少。

　　白初看着眼前跑来跑去的儿子，心中忽然觉得很是愧疚，他原以为能陪着他长大，如今想来，竟连他是何时从当年那个路都走不稳的幼弱孩童长到如今这般大的，都不太能记得起来，也是到如今将要分别时他才恍然惊觉，原来这四年光景，他从未曾仔细认真地陪伴过小安。

　　每当他在家中熟睡时，醒来总能看见小安等在他床前，为他倒一杯温热的茶水，其实每一次，他都是想要自己起身陪他一起玩的吧。

　　白初看着奔跑的幼子，脸上和他一同笑得欢畅，心中却禁不住觉得酸苦。

　　云秋此时已泡好一壶清茶端到桌上，坐在祁澋对面，挽袖为他倒了一杯。

　　眼前的女子一身素净的青绸衣裳，除了一支檀木钗别无首饰，素手纤纤，皓腕凝雪，一双美目低垂着，坐下时腰背挺得极为利落，举手投足间却依旧难掩残存的几分风尘气。

　　她出神地望了一眼自己执壶的手，细白如水葱的长指曲成兰花状，秀美又温柔，她顿了顿，几根长指逐一握紧，将茶壶放下了。

　　其实不过是寻常女子惯有的动作罢了，只是她总也不愿再看见自己做出任何一个曾经用来讨好过恩客的姿势。

　　祁澋并未在意到她的异样，轻抿了口茶水，全副心神都在白初身上，云秋亦温柔地看着院子里玩闹的父子俩，道：“白公子方才已将和离书交予我，今后我同他再无关系了。”

　　祁澋手一顿，将茶杯放下了。

　　云秋道：“我不过是封阳花楼里的一个妓子，肮脏低贱，多亏了白公子心善收留我，愿意给我一个家，我才能逃出生天，有如今的安乐日子。”

　　她说着，看向祁澋清寒俊美的侧颜，道：“我受过白公子这般大恩，如今见他能与心中所爱永世相伴，我心中甚是欢喜，故此，云秋不愿做二位哽在喉间的鱼骨。”

　　祁澋蹙眉看了她一眼，即便压得极深，依旧泄出了几分不悦。

　　云秋温婉一笑：“我与白公子并无夫妻之实，小安亦不是我二人亲子，白公子心中一直都只有一人，他为这人守身如玉，为这人日夜相思，以至于因为那人送的区区一包梨花糕病了一整个冬天。”

　　祁澋眼瞳微张，面色虽未改，心中却已不再安定。

　　“云秋大胆冒犯，”她看着祁澋，道：“见到修士第一眼时，我便知晓为何当初白公子愿意出手救我，甚至愿意与我成婚，原是我的容貌幸得有一二分肖似修士，只为了这区区一二分的相似，他便愿意在封阳为我舍出命去，我此生所见，如此深情者唯他一人。”

　　所以……当初他们在封阳时，白初见她也是因为这区区的一二分？

　　祁澋心头发堵，哑声道：“多谢姑娘。”

　　云秋洒然一笑，起身向他墩身行礼道：“云秋卑贱，不敢承谢，惟愿修士同白公子良缘早结，永世修好。”

　　清风拂过，吹起藤上细密的葡萄叶，细碎的阳光晃动着落在祁澋身上，明暗交错，他看着院中那道身影，眼神很温柔，却没有说话。

　　二人一直待到了天色将晚，白初陪着小安用过晚饭，才抱着他道：“今后阿爹不在时，小安还会好好听阿娘的话吧？”

　　小安脸上的笑意顿时散了，他垂下眼，几个手指头绞在了一起，没有应声，云秋在一旁轻抚了一下他的头，柔声催促道：“小安，你昨日答应过阿娘的。”

　　白初一愣，抬眼看过去，只见云秋冲他温婉一笑。

　　小安终于抬起头来，他伸过两只手去，用力抱了一下白初，然后道：“阿爹，小安现在长大了。”

　　他眼中分明还含着泪，却不让它落下来，而是勇敢地笑着，笑出缺了两颗牙齿的空洞，然后他反过身，将手伸向云秋，任她将自己从白初怀中抱走。

　　白初心中抽疼，空落落的，却也松了口气，他摸了摸小安的头，冲他温柔地笑笑，然后探过身去如从前每次出门时那般在他额角上亲了一下：“阿爹走了。”

　　他转过身去，同祁澋并肩出了门，没有再回头。

　　小安紧紧地抱着云秋的肩，一直到白初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他才终于将小脸埋在她脖颈处，哭成了一团。

　　“阿爹……”他声音喑哑，哽咽着极小声地说：“阿爹……不要走……”

　　“阿爹，阿爹……你不要走……我不要你走……我不长大了呜呜……”

　　一声又一声，都随着哽咽全数藏进了云秋怀里，一点都没有漏出来叫他人听见。

　　从今往后，他又没有阿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