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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 6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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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这些时日里做的事情太过简单,只“滥杀”二字便足矣概括。
此事袁冽不想多说,白初亦不想多听,故此两人说不过几句话便对坐沉默着,袁冽轻声问道:“阿初,你如今可起得了身?”
白初看他一眼,点了点头,道:“无碍了。”
袁冽抿着唇,半晌不说话,似乎仍在犹豫,白初便道:“有何事,便请师兄明言。”
算来他们也有三四年未见了,如今听白初同自己说话时语气沉缓,措辞得当,已不似当年那般随意亲近,袁冽一时间又觉心酸又觉悲凉,禁不住胸中郁结,口中发苦:“你若无事,便起身随我去送千荞,可好?”
白初神情微滞,垂眼侧过脸去。
袁冽道:“千荞断了命剑,又为天魇的刀气震伤,她如今道身已废,预备带着……带着琉叙的骨灰下山去,寻个安静的地方。她昨日同我说,想在走前见你一面。”
“见我?”白初微微颤抖,嗤笑一声:“我?我有何面目见她?”
袁冽眸色一沉:“阿初,这许是今生最后一面,你若不见,将来必定后悔,我不愿我们师兄弟间平白又多一桩憾事。事到如今,你我心中所愧所悔之事,还不够多吗?”
他声音低哑,痛意昭然。
如同白初一般,他亦将木槿的所作所为全归为自己的过错。他是长风首徒,他们所有人的大师兄,他分明察觉到了木槿心中的诸多苦痛,却大意地疏忽了,以致木槿步入歧途,造成如今这般局面,他亦觉无甚脸面前去同千荞相别。
白初将脸埋在膝头,等了很久才抬起头来着眼看他,提起嘴角露出一个极勉强的笑:“师兄,容我换件衣服吧。”
袁冽点点头,依言起身出了房门。
等了也不多时,白初便拾掇清楚了,换了一身墨色的长袍,长发干净利落地束起,除了面色还有些苍白,看起来也还算精神。他回身关好房门,与袁冽并肩向山下走去。
一路上的景致一如往常,他一睡一月有余,如今醒来正是春景盛极之时,白初抬手拂开路上新抽出的嫩枝,忽然间想起曾经同祁澋做过的那个约定。
想必长安亦是血海一片,纵然花开满城,也盖不过一地尸骨。
他心中纷乱,杂思甚多,不觉间已走下了山,到了长风的山门前。长风向来清冷的山头如今居然显得喧闹,进进出出的神魔妖鬼看得白初越发觉得心中发沉,他蹙眉道:“竟来了这般多的访客。”
袁冽道:“都是来商量对策的各界尊主和得力的部下。”
说话间便已走到了近前,袁冽带着他避过那些来客,默不作声地站到了角落里,不多时门前的来客便被迎进了门,此处重归清净。
他们等了一阵,门里才走出来一道单薄的身影。千荞并未穿素白的丧衣,反而穿了一件正红的婚服,缎面上用金银线绣着繁复的云纹和开至荼蘼的合欢,墨发用一只金钗绾起,素手芊芊,捧着红绸包裹的木盒。
瞧见等在角落的二人,千荞笑意淡然,立刻走过来,向白初道:“还以为下山前见不到师兄了。”
白初看着她一身婚服,思索了一路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呼吸便不由得发紧,心痛得喘不过气来。千荞怀里抱着琉叙的骨灰,远比他洒脱得多,她柔声道:“师兄莫要难过,废了道身是我之幸,琉叙不在,活得太久反倒是煎熬,只是我帮不了师兄了。”
袁冽勉强笑道:“我与阿初如今惟愿你安好。”
千荞闻言,笑答道:“我很好。”她苍白的指尖摩挲着手中的木盒,绸缎细滑微凉的触感软化了木头的粗糙,她仰头看着白初,微微笑道:“当日多谢师兄以身相护,倘若我当真死于天魇之下,琉叙必然要生我的气,你也知道,他很难哄的。”
“对不起。”白初声音喑哑,抬手将她落下的一缕碎发拢到耳后:“是师兄没用。若是没有我……琉叙便不会死。”
千荞摇了摇头,并不喜欢他这样说:“若是没有师兄,琉叙不会高兴,我也不会高兴。”她紧了紧怀里的木盒:“师兄莫要多想,世事早有定数,如今之事难言是谁之过错,故此我谁都不怨,也希望师兄能解离执念。我多亏了师兄,还能侥幸多出几十年的光景,同琉叙四处去看看。”
她眼中仍有悲痛,但都掩在了柔和的笑意之下,她道:“今日一别,不知此生还能否再见,日后若是想起我来,只当我与琉叙偷了懒,四处游玩去了,如此便好,其余的不必多想。”
“你们万莫猜想我今后容颜衰老的模样,我会不高兴的,只需记得我今日红妆待嫁,比天下所有女子都美。”
千荞垂眼一笑,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很快又重新看向他们,眼中笑意灿若繁星:“就到此处吧,二位师兄,我走啦。”
她便转过身,顺着长风门前蜿蜒的长阶向山下走去,红色的嫁衣裙摆翩跹,随着山风扬起落下,是这世间最明艳一抹的颜色。
一路行至半山腰,山风一过,一点温软借着风撞上了她的侧脸,然后掉落怀中。千荞低头看去,白色的丝絮衬在红绸上格外显眼,她眼睫微颤,猛然间抬头,只见漫天飘落的柳絮,洋洋洒洒似一场大雪。
耳边忽然便响起那人带着笑意的声音——“‘柳絮’不就在你眼前吗?你还要到何处去看?”
点滴泪痕接连滑落,砸在正欲随风而起的柳絮上,洇湿了红绸。
合欢鸳鸯细密织,谁见红妆倚翠阁。花开荼蘼落白衣,鸳鸯颉颃起长歌。一朝鸿雁不归南,两处参商煎我心。倚窗忽见君归来,朱唇娇嗔眼含星。剪烛西窗空盟许,此誓难抵命数绝。剖断同心隔阴阳,纵有相思不能及。
她与琉叙,此生当真缘尽于此,纵有来生,也不再是千荞与琉叙了。
各界尊主齐聚长风,长风的掌门却等在后山的山崖上,不去见客。
祁澋看着接连走进长风的客人,蹙眉问道:“你不下去?”
“不去了。”入言摇了摇头,面露嫌弃:“他们能说出什么好话来?无非是来讨伐我教养不力,要长风给个说法,再想个办法罢了,袁冽会处理好的。”
祁澋道:“你才是掌门,即便袁冽是长风首徒,这种场合,他的话也抵不上什么用,还是需要你在场才好。”
“已经足够了,”入言抿唇微笑道:“袁冽会做的很好,比我做得更好。”
祁澋闻言,便不说话了,他侧过脸去看着入言,面容沉肃:“解封长衢的秘术,我也曾修习过,入言,此事由我——”“师兄。”
言语未尽便被截断。
入言看着他,神色很温和,言辞却很专断:“师兄,如今我才是长风掌门。”
言下之意,只有他才有资格前去解封长衢,祁澋一时语塞,又听他说道:“师兄,木槿他,是我的弟子。”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入言垂下眼,有些出神。他想起了当年那个被人药得半死的小孩蜷在他怀里,干瘦细小的一团,扒着他的肩膀喊“阿娘”,想起他曾胆小怕事的躲在自己身后,被自己牵在手里,在自己的袖管上擦眼泪,想起他削的乱七八糟的短木剑,想起他胆大妄为地偷喝自己藏在地窖里的酒,想起他领着白初抓遍了后山的鸟兽游鱼,起火烹制时险些烧了一整座山……
他想起木槿曾无数次跑过长风的石板路,跨过闪着细碎微光的匆匆岁月,从懵懂稚童长成俊俏的翩翩少年,一双眼睛落满星辉,清朗的笑声散在风里,高声唤他一句——
“师尊!”
音犹在耳,人事已非。
他既承他一句师尊,便要一生一世护他周全,引他行于正途,如今木槿犯下大错,自然是他教导无方,他理当与他同罪,如何能教他人相替?
风声呼啸,祁澋沉默地望着他,然后便瞧见他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捏着袖口,将平整的绸缎捏得如同一团废纸一般褶皱横生。
他那些不赞成的话语,忽然间全数哽在了喉间,说不出口了。
入言早已不再是那个在灯市里捏着他的衣摆害怕走丢的小孩,也不再是一肚子坏水,做事说话只随心意来的少年,他如今是长风掌门,亦为人师表。
他曾在一夕之间失去所有为他遮挡风雨的屋檐,孑然一身在斜风冷雨中强撑起将倾的师门,岁月经年而过,不觉间他已自己成了长风宽阔稳固的屋檐,不再需要别人为他遮挡风雨了。
念及此处,祁澋忽然觉得很是茫然失措。
作者有话要说: PS:雨尽山含翠,啁啾燕归巢。临窗双壁人,笑把佳期道。佳期隔阴阳,红衣于归女。携郎同春去,春山满风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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