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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   “笃笃笃——”

      车窗处传来一阵响动,弑崖回过神来,撩起车帘,原来是入言折的一只纸鹤。他拿过纸鹤,取下它衔着的字条看了看,眉心结成了一团,指尖微动,将手里的小玩意儿碾作尘灰散了。

      厚重的车帘被寒风撩起一瞬,车厢里已经空了。

      入言御着剑往封阳走,半路上却被拦住了,弑崖不知从哪个方向赶过来的,一脚踹歪了他的剑柄,拽着他的衣袖落了地。入言先前是遣纸鹤去告诉过他自己要回长风的事,却也没盼着他能赶过来相送,此刻乍一见他着实有几分惊喜的意思,脸上先自带上了几分笑意,道:“没想到小外甥还挺孝顺,舅舅心里颇有些宽慰,送你的糖倒也没冤枉了。”

      弑崖松了手,一如既往地翻了个白眼,道:“你信上说,要往封阳去看看白初,然后再回长风去?”

      “是这么说的。”入言点点头,弑崖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不过他的脸色一向都不怎么好看,入言便也不放在心上,弑崖道:“人界不是有规矩,修士不得同凡人有旧,你专程赶去看他,违了人界的禁令,让人知道了,会给他惹大麻烦的。”

      白初才同云秋成的婚,若是入言到了,叫白初知晓了他的伤并非无药可医,他这一番苦心岂非全白费了?

      入言听了他的话似是有了几分顾虑,沉吟道:“我只远远看一眼。”

      “那也不好。”弑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照玉递给他道:“我去封阳的时候遇见白初了,早知你念着他,虽说不比亲眼一见,倒也差不离了,反正你去了也不过远远看一眼。”

      入言接过那块照玉,却没有急着打开看,反而问他道:“你见了阿初,他……他过得如何?”

      弑崖背过手,轻抚着手上的戒指:“不好不坏,正跟着一群走货商往长安去看春景呢,整个人看起来沉稳了不少。”

      听闻白初要去长安,入言似乎有些意外,看了弑崖一眼,却没说什么,半晌,又转过脸去,只说了一句:“也好,做些别的事情,分分心,也好。”

      弑崖看他并不高兴,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解他道:“祁澋去寒荒为白初采药炼丹,许是不久便该回来了,白初伤好之后你自然就能再见他了,何必现在巴巴地跑过去看?”

      “根基伤损,再加上一封命剑契,在寒荒采些药回来炼一枚丹,吞下去便全都能解,这世上哪有这般容易的事情?”入言摇了摇头,摩挲着手里的照玉:“那张丹方,连名字也没有,炼法更是凶险狠毒,若不是笃定师兄采不到药,我又怎么可能愿意让他去寒荒?”

      弑崖手一顿,指尖停在了戒面上,软肉陷进了云纹里:“方子上有什么药这般难采?”

      “幽冥夜。”入言一笑,却是越笑越苦:“寒荒幽冥夜,九转入轮回。”

      弑崖颇感意外地看了入言一眼,却见他眼睛清清冷冷地看着前方,情绪都沉沉地埋着,脸上的苦笑都已经敛下了:“我师兄这人,主意打得死,不让他走这一趟,他是不肯死心的。”

      冷风吹着,入言说完,又朝封阳的方向看了看,眼底掩着几分落寞:“不去看也好,我总觉得对不起阿初,白白承他唤了我这许多年的师父,临到了,我一星半点的事情也不能为他做,如今再去看他,说不准还要乱了他的心境,于我也不过是平添歉疚,何苦。”

      何苦何苦,为人皆苦,事所愿为,有心无力。

      弑崖默然,送入言转了个方向回长风,等人走远了,他手一握,唤出在封阳替白初解围的长弓,挽弓搭箭,朝青云之上射去。弓弦震颤不息,良久,他放下手来,露出复杂的一双眼。

      早知道不费那么多心思。

      寒荒幽冥夜,九转入轮回。前半句指示了幽冥夜的所在,后半句则告知了这地方的用途,是世间对这一处不可探知之地的恐惧。

      寒荒的尽头便是幽冥夜,传说中轮回的所在,没有星,没有月,没有太阳,只有无极的夜色,夜色中有花,永世不败,花名即为幽冥夜。相传幽冥夜反死为生,颠倒轮回,具有迷惑世间所有的存灵之物的药性,然而此花极少现世,传言自然也难知真假。生者以未亡之躯入幽冥夜,在轮回中走上一圈再重回尘世,此等逆天之举实在难为天道允准,故此,生者即便知晓幽冥夜在寒荒深处,也寻不见入幽冥夜的路。

      漫漫的无极长夜里,亮着一盏灯。

      灯笼手柄上搭着的几根长指微微抽动了几下,长夜中的这一堆白色动了起来,手撑着直起身,在地上跪了一阵子,然后又爬起来向前走,一言不发。

      灯光照着周围的夜,夜色沉得像是浓稠的墨色汤汁,似乎随时都可以毫不费劲地扑灭这盏沉入其中的一豆灯火,但它却借着灯光扭曲变幻着,勾勒出一个个身影来同这暗夜里的行路人说话,或暴怒或欣悦或悲伤或柔缓,但这行路人并不理会,直到一个温婉的女子抱着怀里不足月的婴孩冲他说:“祁郎,你看看他,多乖。”

      行路的终于站住了,他抬起头来,灯光映照下极英挺的一张脸。太过意外和错愕,以至于让他显得不知所措起来,半晌,他的眸光才轻轻地落在了眼前的女子身上,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那女子冲他一笑,杏眼微敛,温和如皎皎明月:“澋字好,君子如水,当缓则缓,当急则急,澋字是回旋之水,是活水,我盼着我们澋儿做一世的活水,不畏高山险阻,世间何处都可去得,活得自在。澋儿,来,看看阿娘。”

      灯光颤抖起来,微微摇晃,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他的唇开合了两下,可长久未进水米的喉咙实在太过干哑,发不出声音来,他一怔,又合上了嘴,沉默地抬起手虚虚地顺着女子那张脸的轮廓画了一圈,然后重新低下头,慢慢绕开她继续往前走,任她在自己身后散了。

      往前继续走,眼前又有别的场景,时有征战喊杀声,少有安静之时,期间不断有人走上前来同这行路的说话,行路的却始终安静地走,情绪再难波动。

      这场轮回不属于他,结局他也早已知晓,他不过是一个扮演着局内人的局外人。

      战场的硝烟弥漫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便平静了,不久又从平静中传来了刺耳的丧音,三四岁的孩童奔过来扑进这位威武的将军怀里,哭道:“阿爹,阿爹,他们说阿娘只是睡了,叫我莫怕,等你回来便会醒的,你快、快去将阿娘唤醒,去唤她起来!”

      那孩童一袭丧服,满脸是泪,一只手张大了也只够包住他的两根手指,但抓得很紧,不肯放。将军立刻就仰起了头,好久好久,然后才红着眼睛蹲下身,笑着对他说:“澋儿,莫哭,阿娘累了,你乖,莫要扰她清静,来,跟阿爹去送送你阿娘。”

      然后他将孩子抱到灵前磕了头,教他摔盆,哭灵,送葬,他那如月般清婉的妻子就这样被封进棺中,埋入黄土,此生再不得见了。

      再往前走,烽烟又起,征战一生的将军送走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在城门前领兵战到只剩他一人,然后他这一人也死了,敌军的铁蹄踏过他尚温的尸首闯入他守了一生的疆域,他不甘,他不肯走,他的魂灵日日夜夜在战场上哭嚎,吞下了更多的不甘,又被无数的怨恨浸染,他失了神志,只觉得心中执念不可释怀,只知道要杀了踏入他疆域的所有人,他要守住自己的国,一直到不知哪一日,他又等来了一个人,他很久之前送走的一个人。

      年幼的稚童已经长大了,身量比他还高大,面貌同他那亡妻肖似,一双眼睛却像他,目光坚毅果决,半分犹疑也无,但他顾不得,顾不得这些,这人入了战场便是死敌,要杀了他!

      他,他是谁?!顾不得顾不得!要杀,要杀!

      符阵束住了他,他动不得了,可他仍想着要杀了眼前人,皲裂的手挣扎着抓挠着阵壁,被阵壁上的符文烧灼出一阵青烟,疼,魂魄的疼说不出来,只一个疼字太单薄,除去一个疼字又无话可说,可他仍旧顾不得,他要杀了眼前的敌人,他要护住身后的山河故里。

      “阿……”眼前人蹲下了,和他隔着一层阵壁,看着他,嘴唇开合着,却始终吐不出那两个字来,沉默了半晌,才道:“父亲,徐国灭了。”

      徐国?灭了?

      徐国是哪儿?

      啊,是了,徐国是他的国,他战败了,国自然也灭了。

      他抬起头来,眼前的人本该那般熟悉,可是他们中间却隔着深深的岁月,岁月早将熟悉都消磨光了,只剩下陌生二字,叫这人连一句“阿爹”也唤不出口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

      他不再抓挠阵壁了,他就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人,这许多年来难得的安静,他最后的安静,留给了眼前这满脸是泪的人,他看着他,又忽然觉得岁月还是输了一筹,它磨得散世间这许多的东西,奈何就磨不散血脉二字,眼前这人再高再大,一哭起来,还是当年灵堂里那个小娃娃。

      “够了……”他听他哭着说:“够了,徐国亡了,你不必再守了。”

      执念终是散尽了,他的魂魄也随着散了,但是不疼,很轻松。

      不守了,我唯一的国没了,我唯一的爱子也不需要我了。

      澋儿,莫哭,阿爹不守了。

      阿爹也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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