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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暮色 3 ...

  •   半年之后,时值深秋,大祭之日定下了。

      那日似乎是大祭前的第三日,他费尽心思,总算是解开了界门上的禁制,第一次从虚无界中走了出来,想去见一见俞笺。

      夜半寒露深重,带着细微水雾的冷风透骨的凉,但于他而言,连这种真实的冷意都万分珍稀。

      他一路摸黑走下山去,绕过叶宅,出了城后一路向南走,一直走到城郊一个不过三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庄。

      他心里害怕,也兴奋,整个人都在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俞笺见到他时一定会笑的,他这么一想,嘴角忍不住就弯了起来,完全不需要再费劲,这是他这半年来练习的成果,俞笺也会很高兴的。

      那时天还未亮透,但乡人一贯早起,土路上已经有人荷锄而行,他在乡人古怪的眼神里打听了一路,总算是找到了俞笺的家,是一间甚至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的草屋,只可惜已经人去屋空。

      他站在篱墙外朝里看,本以为在眼前的会是俞笺和陌生女子相敬如宾的样子,结果却只有近看后更显破败的草屋,一看就知许久无人居住。

      许是穿着华贵的他站在此处太过扎眼,在一旁农田劳作的大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他这边走了几步,拉起裤腿坐在田埂上问他找谁,他问道:“住在此处的俞笺何处去了?”

      “俞家那小子?”老爷子面色古怪地看着他,眼神里筑起了防备:“你找他做什么?那孩子可交不起你这样的朋友。”

      他终于在这样的眼神下开始觉得不安了,紧紧抿着唇,伸手扶住篱墙的矮门,道:“我听闻叶家赐了他一笔钱和一个丫头,命他回家来成亲,我不日就要死了,想在死前看看他过得如何。”

      “哼!”大爷冷笑道,“那你可真是多余走这一趟,早点回去吧,等你不日死了以后自然就能见到他了。“

      他手下陡然一紧,篱笆的尖刺立刻就扎进了肉里,他问道:“你这是何意?”

      大爷愤然道:“你自去问叶家那些人什么意思吧!大概就在半年前,也不知他们为了什么,忽然就把一个好好的孩子给活活打死了,随便席子一裹往野地里一扔就算了事,若不是被我们村子里的人瞧见,带着他弟弟到野地里头将他找回来葬了,尸身还不知道要被野狗吃成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你是打哪儿打听来的消息,还赐他银子放他回家成婚,说的什么漂亮话?!呸!叶家那群狗东西,仗着有权有势,不拿人命当命!说来也是这孩子命贱,家里就剩一个八九岁的小弟,打死就打死了,连个能上门去闹的人也没有,叶家连棺材本儿都省得赔,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嘛!”

      ……什么?

      什么打死?

      什么命贱?

      什么叫……连棺材本儿都省得赔?

      血液浸透了他整只手,手上的疼一路钻进了心里,他死死地看着坐在那里骂骂咧咧的大爷,辨不出他话里的真假,或者说,不敢信他所言非虚。

      大爷骂得差不离了,拎起手边的镰刀指着一条小路冲他说道:“你顺着这里走上山,那孩子就埋在山顶上,他弟弟说他生前总喜欢在那地方待着,所以就埋在那里了。”

      他空自张了张口,然而只有上下两列牙齿磕磕撞撞的声音,半个字也挤不出来,就这般转过身走了,没有道谢,失礼得很,可他也已然失了神魂,一步步全靠着本能朝那条路走去,顾不得这些了。

      血液慢慢在他手中凝固,变干,沾了尘泥后在手中糊成了一团乱七八糟的红色,他孤身一人,面容如死,从日出走到了日落,一路走到了山顶,走到了俞笺的墓前。

      一抔黄土,一截木碑,歪歪扭扭地写着“先兄俞笺之墓”,写得不伦不类,全然不从礼法,“笺”字甚至还少了一横。

      他小心翼翼挂念在心上的所爱之人,居然就这样被糊涂地、潦草地葬在这个地方,若他今日未曾来此,岂不是也要和俞笺一样稀里糊涂地死掉?甚至还会以为自己死得其所,全然不知他想要护住的其实早就已经深埋地底,真正护住的全都是别人的所爱。

      他冷笑着,慢慢变成大笑,笑得疯狂而绝望,他笑这些人何其荒唐,也笑自己何其荒唐!

      这一整个世间何其之大?!他爱着的就只有这么一个人,一个人啊!他明明已经什么都不求,什么都不要了,连同俞笺在一起都不再奢望,他只不过是想让俞笺在这世间安安稳稳地过着,他只不过是想让他每日都笑着,有什么错吗?!只因为他被他擅自爱上了,就活该要死吗?!

      俞笺什么都不知道,他死的时候该有多冤枉,多委屈呢?他想不出来,他不敢想出来。

      笑声渐歇,他咧着嘴,手撑着膝盖骨,慢慢地,慢慢地跪了下来,头无力地抵在俞笺的墓碑上,张着嘴拼命干呕起来。

      大滴大滴的眼泪狠命砸进坟前的土中,他觉得他的心脏正在被人千刀万剐着,碎肉都堵在了胸膛里,堵得他喘不过气,只有将它们全都呕出来才好。

      呕出来就好了,都呕出来就能喘气了,都呕出来,就不痛了吧?

      夕阳已经完全没入了山里,暮色已尽,天空从压抑的青灰迅速而无可挽留地滑向了绝望的深夜,今夜漫天黑沉,没有星也没有月,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世界再也不会有光了,他的光已经被埋进了黄土。

      天明之前,他回了虚无界,并无一人知晓。他向祖母说,对于山河图的封印还有些疑惑之处,故此还需要些时日。

      祖母自然不会反对,他比先祖们提前多年符术大成,凭他如今的年纪确实足够让人心内不安,晚些时日,慎重些总是好的,但母亲却不这样认为。

      母亲来探望的次数比之前频繁了许多,尤其是在叶蓿卿婚期将近之时,他神色淡漠地看着她不安的脸,问道:“母亲是担心大祭之日选在了蓿卿的大婚之夜?”

      母亲的脸色陡然变得尴尬和狼狈:“我知道一切该以大祭为重,只是……能避开自然最好,蓿卿成婚这样的日子,你却要以身为祭去封印山河图,多少有些——”

      “败兴吗?”他闷声笑了两声,低头拈着一角书页在烛火下看着:“中秋甚好,大祭确实是定在了那日,不过您不必忧心,大祭只需我一人在场便足矣,本来我的存在就没几个人知道,甚至连蓿卿也不知道,所以到中秋那天,他尽管成他的婚便是,大祭不会影响到婚礼的。”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母亲讪讪地说着,神色却明显轻松了下来。心中大事放下之后,她再无理由来探望他了,这偌大的虚无界里仍旧只有他一个人,如此甚合他意。

      他废寝忘食地思索着行之有效的新封印,然后一点一点将历代刻在墓室里的封印符文摸清楚,刮掉那些无用的,再刻上去新的,总算是赶在中秋前完成了封印所需的符文阵。

      中秋前夜,虚无界外的叶宅灯火通明,阵法悄无声息地盖住了这些挂满了红绸的房子。

      他身着一袭扎眼的丧服站在这一片红中,手握长刀,从前门杀到了后门,慢条斯理地将这些被阵法圈禁在这间宅子里的人一个一个全杀干净了。他们不解、无助、恐惧的眼神,让他尽情宣泄的恨意通通演变成了扭曲的快意。

      俞笺死前一定也是这样的吧,和他们一样的眼神。

      尤其是那个和他长着同一张脸的弟弟看见他时的震惊和无措更是让他觉得可笑。

      千万年前,叶家因为特殊的血脉被六界硬生生逼成了山河图的守护者,世代以嫡系子弟为祭保证山河图封印不破,族系日渐凋零。虽然表面上是个裂土分茅,超然六界的世家大族,其实不过是一个只剩下一堆无力的妇孺,随时都会面临着灭族之危的空壳,所能做的就只有用虚伪的荣耀来安慰自己。故此,先出生的他作为嫡长子,注定不过是个早晚都要死的祭品,但在他之后出生的叶蓿卿,却是天道存恩,送给叶家延续血脉的雪中炭火。

      所以,叶蓿卿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可以游历四方,可以看遍六界,可以和所爱成婚,他活着就是为了知道活着是一件多么好的事,而叶暮卿就只能待在虚无界里,每日重复着修行这一件事,活着就是为了死。

      双生子?呵。

      他一刀比一刀狠地砍向和他长着同一张脸的人,大祭只需要他一个人就够了,其他的人都只能是祭品!是他们教导他的,为了守护这世间可以甘心赴死,可他们的所爱,凭什么要用他的命来守?!那些他从不曾看过的地方,从不曾见过的人,从不曾体会过的感情,凭什么要用他的命来守?!

      既然都是他们喜爱的、想要守护的,那么就用他们自己的命去守着吧,他给他们这个机会。

      刀刃砍到卷曲,天色渐明,晨光一点点照亮了满地的尸首,一身丧服已经被血染透,衣角刀尖全都在往下淌血。

      快意已经散了,他敛了扭曲狰狞的笑,不知何时满脸是泪,他扔下刀走出门外,走到了俞笺的墓前,徒手挖出了他的尸骨,抱着他一步步走进了叶家的大门。

      身上这一袭血衣就是他的喜服,他尽可能地弯起嘴角,轻声在俞笺耳边问道:“你喜欢吗?你高兴吗?今日中秋,是我们成婚的好日子。”

      明明已经遂了心愿,但他真的不高兴,他的胸口是空的,一阵又一阵的冷风从血肉模糊的胸膛穿过去,很冷,冷得他没有知觉,但他觉得自己已经麻木的时候,它又开始疼起来了,风变成了风刀,锐利的刀刃瞬间便能尽数剜开那些凝结的血肉,像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一样。

      他们在血淋淋的正厅里拜过堂,然后他将俞笺放进了他精心准备的棺椁中,摆在了墓室正中。

      因为他一时失手,让叶蓿卿跑了,封印也就只能完成一半,他用阵法封住整个叶宅,确保不会有任何东西进入之后,又坐在棺前陪了俞笺三日便离开了南州。

      他承了叶家公子叶蓿卿的名头在六界游荡,原因无他,叶蓿卿欠他的东西多了,只还他一个名字算什么?他做尽书中说的所谓在世为人应当做的每一件事,观赏那些俞笺说过想要去的六界盛景,寻找那些流落各地的法器,也找完成封印的最后一人,可那人却改了名字躲在长风山里。

      长风是人界修行第一宗,凭他一人之力,断然是不可能在长风诸多强者手中取走长风弟子性命的,这件事情很麻烦。

      封印山河图的空缺可以由他填上,但叶蓿卿绝对不能活着。所以他做了止泽的幕僚,替他设计破解天魇刃的封印,这样叶蓿卿必然会舍身用封诀重新封印天魇刃,只是他没想到,叶蓿卿居然会有血脉遗世,在虚无界里看见那张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时,他当真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千算万算居然还是没算过天命,叶家这种该死的血脉,留下来究竟有何用处?!

      只可惜他如今身不由己,封印既然开始便不能再停下,他所能做的只有将叶家符术交给那个人,他猜他早晚会用上的。

      因为只要是人,就一定有自己舍命也要护住的东西,谁都不会例外,他不能例外,白初也不能例外,只是他命不好,没能护住自己真正想要护住的人罢了。

      虚无界里终究还是只有他一个人,他一个人坐着,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血液,他的骨肉,他的魂魄,一点点被身下的封印吞噬同化干净。在他最后快死的那段时间里,他对这具身体的控制力实在是弱得微乎其微了,于是他的□□像一只终于脱开锁链的困兽一样不停地冲撞着盛着俞笺尸首的棺椁,口中不停歇地惨嚎着,声音听起来全不似人声,他在无人的黑暗里嘶吼着,嚎啕大哭着,场景诡异地令人悚然,但也好在此处没人。

      没办法,因为真的很疼啊。

      不过他最难过的,还是他没有魂魄可以轮回,今后千世也好,万世也好,他再不能见俞笺了,而俞笺的魂魄也应早就历过轮回,永远都不会再记起他的。

      他就只有这一生的时光。

      此生幸甚,遇一俞笺;此生悔甚,爱一俞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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