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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暮色 2 ...

  •   那日之后,此事终于翻篇,祖母恢复了他的饮食,他也同往日一般,再度做回了一个泥捏土塑的人,安心修习符术,仿佛真的全然不知这世间有除了这虚无界墓室以外的地方,只有俞笺伴在身侧时,他才敢小心翼翼地做一个活人。

      某日俞笺带来了一根柳枝,柳枝上还缀着几丝柳絮。

      俞笺照例摆上菜肴碗筷,他便伸出手指去碰柳枝上白色的丝絮,宽袖带起的微风将柳絮吹了起来,飘摇无依地随着风,半晌仍在空中荡着,俞笺笑道:“外面正是早春,柳絮借着风飘得漫天都是,又是一场好雪。”

      话音未落,飞了半天的柳絮偏生落在了烛火上,他连忙伸手去救,可烛火燎高了一瞬,最后就只留下似有若无的一缕烟。

      他怔住了,俞笺赶忙抢过他的手,手背已经被烛火烫红了一块,他却浑然无知一般,出神地看着燃烧如故的烛火,问道:“飘了漫天的柳絮好看吗?”

      俞笺皱眉看了他一眼,潦草地点了点头,他又问道:“你喜欢吗?”

      “喜欢。”俞笺答道,语气生硬。

      他移开眼神,空着的那只手抬起了俞笺的脸,认真地问他:“俞笺,你真的很喜欢外面,对吧?”

      俞笺一脸不解,拉下他的手道:“这是自然。”

      “是吗?”他弯起嘴角,心里很苦,但他第一次笑了起来:“如此甚好。”

      至少我舍命护住的是你喜欢的东西,不算是白死。

      俞笺也如他曾经做过的那般,伸手摸了摸他的唇角,道:“少爷笑起来和蓿卿少爷一样好看,若是能常笑便好了。”

      “叶蓿卿。”他唇边笑意凝滞,冷了脸念了遍这个并不陌生的名字,因为母亲每次来见他时,总是说不了几句就要提起他这个弟弟:“他常笑?”

      “是啊,”俞笺笑答道,“蓿卿少爷为人风趣温和,总是在笑,少见他发怒的样子。”

      他垂眸看着他,问道:“你喜欢他笑?”

      俞笺一怔,答道:“主子们高兴,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便能心安不少,自然喜欢看他笑。”

      “那你喜欢看我笑吗?”他追问道。

      俞笺道:“这是自然。”

      他眸色深了些,胸中气闷难舒:“也是因为我是主子?”

      “这倒没有,”俞笺摇头笑起来:“就算少爷不笑,我在少爷身边也觉得很心安,我喜欢看少爷笑,是因为我高兴看见您开心。”

      这话和年糕的味道一样甜,安抚了每一团郁结的心气,所以他如他所愿,又笑了,他道:“既然你喜欢,今后我必定常笑。”他说完,举起酒杯轻抿了口酒,清冽的酒液带着梅花的冷香,和往日的酒不同。

      见他眉心微蹙,俞笺道:“这是蓿卿少爷从暮江城带回来的梅花雪酿,他此去暮江,与林氏一族的嫡女一见倾心,老夫人和夫人高兴极了,一月前便遣人去提亲,据说婚期定在了明年中秋。”

      “什么意思?”他突然问道。

      俞笺看向他道:“少爷问的是什么?”

      “提亲,婚期。”他道:“何意?”

      “啊……”俞笺自知失言,笑意淡了下去,言及其他道,“菜要凉了,少爷,快用膳吧。”

      这是俞笺第一次没有解释他的疑问,他顿了顿,顺他的意开始用膳,没有追问下去。这件事之后再也无人提过,一直到母亲久违地来探望他时,看见她脸上遮掩不住的欢喜,他又忽然想起来了。

      母亲照常问候他的身体,问候他的修行,多年来总是问这几句,他也看得出来,母亲问得一次比一次敷衍了事,近几次甚至能看出几分不耐和急切。

      祖母怕他对这世间生出留念,一向都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修行以外的事,故此母亲其实和那些前来送餐食的下人一般,话里话外都受限颇多,一旦说起涉及修行之外的事,母亲总是要耗费心力地一再三思,慢慢地也就不大爱说了,来的次数也日渐减少。

      仅能谈论的几句话问完之后,他们就谁也不出声了。母亲那明明不知能再和他说些什么,却仍旧耐着性子陪着他的样子让他很不舒服,他道:“母亲,我的符术将要大成了,不日就能封印山河图。”

      母亲错愕地看着他,神色登时轻松了几分,她似将解脱一般叹了一声,道:“什么时候?”

      他答:“许是再过半年多吧。”

      母亲点了点头:“倒是比你父亲快了好些年呢。”

      他平淡地说:“祖母说我的天分比父亲还好。”说完,他顿了顿,接道,“也比蓿卿更好。”

      母亲神色一僵,生硬地说:“其实快些也好,暮卿,你不要怕,有你父亲和列位先祖陪着你呢。”

      “我没什么可怕的,”他摇了摇头,他本就和死人也差不离几分,更何况这无趣的一条命还能保住俞笺喜欢的东西,怎么算也不吃亏:“这件事我会早日了结的。”

      “能早日结了自然最好,”母亲脸上挂着笑,久违地伸过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肩膀,他幼时偶尔受不住修行的枯燥,每每被祖母责罚哭泣时,母亲也曾一边陪着他哭,一边这样轻抚他的肩膀安慰他:“等你的事了了,蓿卿也成了婚,我就彻底心安了。”

      “成婚?”他重复了一遍这个他听不懂的字眼,蓦然想起了上次他问时,俞笺脸上黯淡的神色,他忍不住问道,“母亲今日来探望我,心情和往日大不相同,可是因为蓿卿将要成婚一事?”

      母亲哑然,不知该如何答复他,他又问道:“母亲,成婚是何意?”

      许是因为听了他符术将成一事,母亲心思放松,竟然少见地向他解释道:“成婚便是和所爱之人行婚礼之仪,公告天道缔结良缘,此后二人无论死生,永不相弃。”

      无论死生,永不相弃,他喜欢这两个词。

      他在将这八个字记在了心里,问道:“母亲,所爱之人可是一见便心生欢喜之人?”

      “这……”母亲失笑道:“一见便心生欢喜者或许并非一人,所爱却是唯一。”

      “那若是有一人,虽然偶尔叫我酸苦难言,但一入眼中便令我心生欢喜,年深日久,仍觉得每见他一眼便越发欢喜一分呢?”他补充道:“仅此一人。”

      母亲闻言有些出神,低下头叹息一般地苦笑着答道:“那或许便是了。”

      他安心了,弯起嘴角笑道:“若果真如此,那我所爱之人必是俞笺。母亲,我也能和俞笺成婚吗?我也想和蓿卿一样,同所爱之人无论死生,永不相弃。”

      母亲猛然抬起头来,神色愕然,仿佛一时间不能理解他话中之意,片刻后她的面色陡然变得惊恐万状,似乎当时坐在她身前,唇角微弯眼带笑意的他忽然成了一只丑陋的恶鬼一般,勉强支吾了几句话后便匆匆离开了,脚步匆忙狼狈,全然失了往日里应有的仪态。

      可他当时浑然不在意,心中念着那八个字,想着明日便要告诉俞笺,只是不知这提亲该如何做,也不知他是否愿同自己成婚。

      可他熬过了漫长的焦躁,等到了第二日,从那透着些微光的墓道口里走出来的人却不是俞笺,而是又一个神色漠然的下人,进来后便半字不语地摆好餐食,他一直问俞笺到何处去了,那人却始终都低着头不敢看他,只说:“昨日老夫人说他服侍少爷十分尽心,赏给了他好大一笔钱,将平日里与他相好的丫头赐给他,令他二人回家成婚去了。”

      他听完了,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自己,仿佛一瞬间失去了生气,就像是那几丝被烛火燎成了一缕青烟的柳絮一般,干巴巴地问道:“他高兴?”

      那人的表情有些扭曲,眼底深处藏着深深的恐惧,全然不敢让眼前人瞧见,声音古怪地说:“他……他自然是高兴的,有这这、这等的好、好事……谁会不欢喜呢?”

      他自嘲地轻笑了一声,没有再深究。那人偷看了一眼,只见这可怜祭品的一张脸在灯下惨白如纸,一只手温柔地轻抚着另一只手的手背,脸上那抹笑却僵硬的比从死人脸上硬生生扯出来的还难看,吓得那人不敢再多留,匆匆退下了。他根本不会在意新来下人的去留,举箸挟起盘子里的菜,味同嚼蜡一般地咽下。

      能同自己所爱之人成婚,俞笺一定很开心,况且这世间再无可留念之人,这条命也能舍得更干脆些。

      他这般想着,侧过脸去看着桌边的烛火,微微弯了弯嘴角。

      这就算是稍加练习吧,说不定大祭那日,俞笺会来送他最后一程,到时可定要笑得好看些,他希望俞笺此生记住的是他说过喜欢的、笑着的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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