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魇》酒醉亦休

23、第23章

　　狼夜笑道：“姑姑圣明，什么都瞒不过您。其实我此次来人界是来找银牙的，但我探望姑姑的心可不假。”

　　“行了，”烟景笑着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轻声道：“你看你，已经比你父亲更有妖王的样子了，银牙早一日到你手中，大哥也能早一日安心。”

　　狼夜也对着烟景一笑，眼里的血气淡了不少，隐约透出几分依赖：“都是姑姑教的好，没有姑姑就没有狼夜。”

　　烟景的笑意深了几分，收回手道：“狼青告诉你银牙的所在了？”

　　“那倒没有，”狼夜道：“他只交代了当年是在人界的封阳城设局杀了父王的，并不知晓父王将银牙留在了何处。我这次来本打算直接去封阳，只是想起好久不曾见过姑姑了，所以特意过来看看您。”

　　“呵，”烟景浑不在意地轻笑一声，伸手扶了扶发髻：“我又不是马上要死了，何苦放着正事不做，倒先来看我？在这儿跟谁显摆你那几两孝心呢？”

　　狼夜正想开口，便听见许缓在雅间外恭敬地说：“姑娘，那位修士醒了。”

　　烟景手一顿，应了他一声，转向狼夜道：“看过了便往封阳去吧，担心迟则生变。莫要以为赢了你四叔便定了大局了，一日没拿到银牙，你就一日不是正经的妖王。”

　　狼夜不动声色地扫了眼顶楼，继而向烟景笑道：“我这就去，姑姑放心吧。”

　　他撩开竹帘出了门，也没看门口躬身相送的许缓，径自朝大门外走去。

　　热酒渐凉，烟景瞧着桌上一口未动的菜肴，忽然叹了声气，伸手拿过狼夜的杯子，盯着里面的冷酒道：“我只想着教他别像兄长一样轻信他人，平白为人算计，可如今看来，我又好像给他养得太过了些。”

　　许缓听了并不言语，他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烟景也并不是说与他听的，她起身走了出来，顺手摸了摸许缓的脑袋，交代道：“天晚了，去叫他们起身做生意吧，我上楼看看去。”

　　“是。”

　　烟雨楼灯火通明，人气随着夜色浓了起来。

　　烟景这回客气多了，只略在白初床前坐了坐便起身告辞，白初悬着心送走了人，立刻就拿好东西下了楼，许缓正独自一人站在后院里等他。

　　白初提着听音在空地上画好往生的咒文，又从储石里掏了一块引灵石递给许缓，道：“你站到中间，待她来了，我就送她往生去。”

　　许缓握着手里的石头，抬头看了白初一眼，很快又低了下去，闷声道：“果真不会伤她的吧？”

　　“……”白初未答，反倒皱眉问他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当真和她没关系？”

　　许缓摇了摇头，说：“没有，是她认错人了，把我当成了她哥哥。”

　　白初严肃地盯着他的发顶看了一阵，无奈地转身准备去了，叹声道：“亲哥哥也能认错，莫不是个瞎子吧。”

　　许缓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站到了密密麻麻的咒文里。

　　此时阴云蔽月，周围暗了下来，楼里醉生梦死的笑闹声和后院深秋濒死的虫鸣交杂在一起，越发显得刺耳，阴风一过，许缓身旁多了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身上的旧衣补丁叠补丁，生的倒是清秀可爱，只是两只大眼睛上蒙着一层白翳，还真是个十成十的瞎子。

　　“……”

　　白初觉得自己不该站在这儿，合该站在楼里的赌桌上才是。

　　小姑娘跌跌撞撞地循着许缓的气息站到了咒文里，白初看差不多了，便掐了个诀开始念咒。

　　不知是不是之前超度过的缘故，这小姑娘身上几乎没什么凶煞之气，眼见咒已经念了一多半，白初本以为十拿九稳了，谁知当咒文连成往生锁缠住她时，一直都很配合的小姑娘又忽然闹了起来，撕心裂肺地喊着“哥哥”，在阵里狠命地撞来撞去，怎么说都不肯走。

　　往生锁深深陷进魂魄，魂体几乎被勒成了几块，魂魄痛得厉啸声不断，一点点被法阵拖进轮回中。

　　眼见术法将成，许缓却忽然扔了手中的引灵石，几下踩花了脚下画好的咒文，往生锁登时散开，阴风一过，眼前的魂魄早没了影。

　　许缓泪流满面地跌坐在地上喘气，白初睁眼走到他面前，问道：“你这又是什么打算？”

　　少年咬着牙，从地上一跃而起，抓着白初的衣襟狠声道：“你不是说了不伤她吗？！她都痛成什么样了你看不见吗？！”

　　“死后轮回是天道法则，她不肯走就是违背了法则，我只能强行相送，痛苦是不可避免的。”白初拉下少年暴着青筋的手，尽可能平缓地解释道：“她若是不肯走，时间长了，或许会自然消散，否则便会化为凶魂，凡修道之人，灭杀凶魂乃是天职，若是留到那时被打散，会相比如今平白添出许多痛苦。”

　　“你就没有别的办法送她走吗？！”

　　“她果真不肯走，除了硬来，我没有其他办法，”白初道：“你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这就是天道法则，正如生老病死一般，违背就要受罚。”

　　许缓两只眼睛憋得通红，拽着白初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看起来有些茫然失措，却又极愤怒不甘地反问道：“规则就那么了不起吗？！你今天能站在此地劝我守规则，灭人情，不要强求，不过是因为你不是我罢了！若你是我，我不信你真能不强求！”

　　白初松开手，说：“我答应过你不伤她，算是我诓了你，可你也答应过我说你同她毫无关系，你也诓了我，算是我俩扯平了。我修为有限，倘若你不同意用这个办法，我便送不走她。”

　　许缓看了他片刻，松手退开了，白初见他面色惨然，便想开口劝两句，却见他抬手指向他身后道：“那他可以吗？”

　　白初一回头，祁澋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的回廊上，白初眉心一蹙，不悦道：“恕我直言，与其借术法往生，你还不如捻几枝香好生劝劝她。”

　　许缓不理他，越过白初走了过去，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来，白初借着月色看见了令牌上刻着的一个“容”字，祁澋伸手接了过去，背面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箜压，是一枚长风令。

　　祁澋道：“何人给你的？”

　　许缓道：“半月前楼里来了个客人，他给我的，他说只有长风的修士能救我妹妹，不然至多三月，她必定会散魂，再入不了轮回。我知道你在找他，若是你能送走我妹妹，我就告诉你他往何处去了。”

　　白初走上前来，不动声色地扫了眼祁澋，听到这里又问道：“你先前为何说你和那小姑娘没关系？”

　　许缓红着眼眶低声道：“我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说话，劝她又不管用，托人送也送不走……我知道她是舍不得我和弟弟，所以我不肯认她，我以为我不要她了，她就肯走的。”

　　白初一怔，不知该说些什么，许缓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罢了。

　　祁澋收了长风令，冲白初道：“你先回房去。”

　　白初看他一眼，领命退下了。

　　虽然不知道那枚长风令是谁的，但他知道祁澋势必会答应许缓。长风确实有其他的术法可以安稳地送人往生，虽然他修为不够，但祁澋肯定是够的，只不过用这术法的施术者要替不愿往生的魂魄承受天罚，他不想祁澋用。

　　他从后院走进楼来，心不在焉地穿过正热闹的人群，正打算回房间，半路上又被烟景叫住了，烟景懒懒地躺在美人榻上，招手让白初过来坐，白初只好抬脚走过去，却不敢往她身上挨，只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烟景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开口问道：“你在帮许缓送他妹妹？”

　　听白初低眉顺眼地答了声“是”，烟景又道：“本也不必麻烦你们，只是他妹妹胆子小的很，连楼都不敢进，每次才远远地扫见了我的衣角就跑了，我实在是拿不住她。”

　　白初道：“不麻烦，我修为有限，也送不走她。”

　　烟景斜眼看他，笑道：“你送不走，祁澋总送得走。”

　　白初没回她话，他烦的就是这个。

　　烟景道：“若真能送得走，就算我欠你们一份人情。许缓那孩子不容易，他娘本是我这楼里的花娘，也不知看上他那穷酸爹哪里了，死活要嫁过去，嫁便嫁了，偏生那短命书生又死得早，后来没多久连娘也死了，剩他一个半大孩子拉着俩小孩儿，哪里能顾得过来？他在这儿忙得回不了家，家里又没别的人看顾，孩子病了也没人知道，等他忙完了回到家里，他妹妹一早就凉透了，现在就剩一个弟弟，成天都背在背上，看得比命根子还重呢。”

　　白初想起少年红肿的眼睛，心里说不出来什么滋味，胸口像是被棉花一路堵死了。

　　这枫城处处灯火，明面上的繁华全然盖住了底层翻涌的绝望和挣扎，他实在想象不出当那个半大的少年拖着一身疲累赶回家，看见的却只有妹妹冰冷的尸体和一脸懵懂无知的幼弟时，那一瞬间有多让人崩溃。

　　白初起身辞了烟景回房，一整晚都不得安眠。

　　将近夜半时，他总算是睡着了，可没多久又醒了，昏昏沉沉地睁眼一看，眼前正对着一张泛青的小脸，睁着一双白瞳和他对视，白初头皮一炸，失声嚷了出来，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捂住了嘴，白初惊吓复起，险些背过气去，只听祁澋在他身后低声道:“别怕，我在这儿呢。”

　　正是你在才吓人！

　　若不是时机不对，白初定要先起身和祁澋吵上一架，可那张脸忽然动了动，白初只好隐忍不发，借着窗外的月光凝神看去，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扎着两支羊角辫，除去眼白狰狞，五官其实清秀可爱，正是今天没能送去往生的那一位。

　　她眼睛看不见，只在白初身上嗅了嗅，轻声唤道：“哥哥？”

　　喊着便要爬进他怀里，白初下意识地往后躲去，却又撞上了祁澋的胸口。

　　这张床本来不窄，无奈他和祁澋都身量高大，此刻他不过后退了三五寸，便已在祁澋怀里了。

　　白初进退两难，祁澋将捂他嘴的手放下了，虚虚地搂住他的肩膀，轻声在他耳边道：“她没有伤人的意思，你小心别吓走她了。”

　　气息温热地灌进耳朵里，白初僵持不动，身子早已不由自主地酥麻了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