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魇》酒醉亦休

14、第 14 章

　　白初已走了大半月，弟子们仍日日结伴跪在入言房前，入言开始闭门不见，几日后便收拾东西去了静思崖，眼不见为净。

　　木槿苦求无果，每日都要坐在白初空荡荡的屋子里哭一把，再顶着红肿的眼睛去给癸苡上供。

　　癸苡的灵种仍旧一点变化也没有，木槿坐在供桌底下，日日同她说话，说着说着往往悲从中来，又得往下掉眼泪，这样一连几日地哭个没完，眼睛肿的都快看不见东西了，还是袁冽看不下去，强拉着给他敷了药，又用布条将他的眼睛蒙住，再三告诫他不准再哭，否则便罚他不许吃饭，辟谷三月。

　　这日下午练完功，木槿又折了只纸鹤在前边带路，摸索着上了后山。

　　他盘腿坐在蒲团上，一边从篮子里掏供果一个个摆上桌，一边絮絮叨叨地和癸苡说话，说着就又想掉眼泪了，只能强忍着哽咽道：“你说，阿初他、他吃了么？冷不冷？他从未下过山，万一、万一，唉……再说他那个性子，若是得罪了人叫人打了，谁照顾呢？病了他知道该吃什么药吗？师尊他、他怎么就这么狠的心？从小养着的娃，怎么就、就不知道心疼呢？”

　　“山下，有，大夫。”

　　太久没听见过的熟悉声音，木槿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

　　冰冷的物体附在布条上，轻轻按了按，湿热的眼睛顿时寒凉一片，木槿头皮一炸，险些叫出声来，那声音又接着问：“眼睛，怎么了？”

　　木槿颤声道：“癸苡？”

　　“嗯！”癸苡蹲在木槿身前，用力地点头答道：“初，怎么，了？”

　　木槿脸上方才浮出的欣喜顿时散尽了，眼睛上的布条洇湿了两团，垂头叹了声气。

　　癸苡伸手摸到他脑后，解开绑的紧紧的结，露出了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睛，眼白上爬满血丝，看起来可怜的紧，木槿伸手揉了揉鼻子，哑声说：“师尊将他赶走了，谁劝都没用，也不知是为什么。”

　　癸苡给他擦了擦眼泪，凑过去朝他眼睛上吹了口气，嘴里念叨道：“呼呼，不痛，不哭。”

　　木槿本就哭多了眼睛疼，受不得风才绑上的布条，癸苡这一吹，寒凉的气息宛如冰刀一样扎进他眼睛里，木槿“嗷”地一声捂住眼睛惨嚎，哭得更厉害了，癸苡吓了一跳，绕在他身边飘来飘去却又不敢碰他，脸色比往常还白了三分。

　　待痛过了那阵，木槿哀声道：“哪个教你这样干的……”

　　癸苡呆愣地看他，两只手把布条绞成了一个团，力不从心地解释道：“小，摔倒，白，吹吹，不痛。”

　　“……”

　　木槿听的云里雾里，半点没弄懂，勉强睁开眼一看，便看见癸苡正直瞪着双眼睛不安地蹲在他面前，他这才发现癸苡虽然确实长着一张神似女鬼的脸，但一双眼睛却一眼能看出是只实打实的灵物。

　　清澈透亮，懵懂无知，一看就知道是个缺心眼的。

　　癸苡浮上前去看他的眼睛：“痛吗？”

　　“癸苡，”木槿忽然喊了她一声，癸苡便低下头看他，木槿眼中含泪，可怜兮兮地问她：“你刚刚是在安慰我吗？”

　　“是，啊。”

　　“你、你错了。”木槿被她干净的眼睛看得心里一慌，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四下看了看，强自镇定地拉住她飘忽不定的灵体，然后迅速凑上前去亲了一下她冷冰冰的唇瓣。

　　见癸苡一脸茫然，木槿强忍住心里做坏事的兴奋感和几分心虚，轻咳一声，像骗小孩儿一样语气认真地说：“以后安慰人就要这样安慰，你学会了吗？”

　　癸苡歪头想了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木槿轻咳一声，红了脸，低声啜嚅道：“那……那你试试。”

　　话音落下，癸苡却没动作，偌大的昏暗祠堂里一片死寂，两人就这样对坐着，谁也不动，谁也不说话。

　　木槿被这气氛折腾地越来越心虚，还以为自己的小把戏已经被癸苡看穿了，连忙七手八脚地从地上爬起来，磕磕绊绊地解释道：“我、我就和你开个玩笑，你别当真……”

　　癸苡也跟着他飘了起来，凑过去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有样学样地把人拉过来迅速地亲了一下，然后问他道： “对吧？”

　　“……”

　　祁澋这一去便久不曾回来，白初没人管着，渐渐越来越随意了，每日开市便起，叼着根糖葫芦从南市逛到北市，东街吃到西街，不过短短三五日的时间，栗阳城里略微有些名气的吃食都已被他摸了个门儿清。

　　这日夜市刚开，主街上人来人往，白初顺着人流往前走，时不时停下来在街边买些小吃，叼着肉包子路过一条暗巷时，巷子深处渗出的丝缕酒香若有若无地勾缠上了鼻端。

　　白初并不如何爱酒，但这香气余韵绵长，竟让他一时挪不动脚步，站在巷口迟疑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抬脚往里走了。

　　虽然外边便是人潮汹涌的主街，但这条深巷却离奇地并不怎么热闹，甚至可以说是死寂，一路走来门扉紧闭，没有一家营业的，每户的檐上都挂着艳红的灯笼，夜风吹过，灯影便微微晃动。

　　酒香越来越浓郁，隐约传来风铃的脆响。

　　巷子尽头止于一家酒肆，旧竹杆挑着一旌酒旗，灯光从窗框里泄出来，店门大开着，柜台正对着门，青年穿着一身蟹壳青的布衫整理着账本，一旁的炉上咕嘟咕嘟地热着一壶酒，香气浓郁地溢满了整间酒肆，大堂上满是酒客，却一丝动静也无。

　　白初敛眉，本能觉得有些不对。

　　他正欲退后离开，柜台后的青年却忽然抬头望了过来，笑道：“客人既然到了门前，岂有就此离去的道理？进来坐坐吧，我送你一壶酒。”

　　说着，他手脚麻利地提起炉子上的酒壶送到一张空桌前，拉开椅子静候。

　　这人生得极好，面容精致，温雅和气，眉目却凌厉非常，虽然穿着一身跑堂的粗布衫，举止间亦能看得出绝非市井的贵气与矜傲。

　　两人相对片刻，白初自觉气势强不过他去，只好扶了扶腰间的长剑，认命地抬脚走了进去。

　　门上的风铃轻声一响，青年为他斟了一杯酒，热情地笑道：“新来的客人，按店里的规矩，这壶酒是送你的。”

　　此人脸上虽然笑意融融，却总有些地方说不出的奇怪，非但没有和善的感觉，反倒隐现着些凶狠之色，白初防备之心更重了几分。

　　“你是店主？”白初问道，那人正欲回答，柜台后边忽然传来几声咳嗽，一道苍老的声音传过来：“卿狱，可是有人来了？”

　　青年的笑肉眼可见地真切起来，立刻放下酒壶，转身快步朝柜台走去：“是，吵到你了？”

　　“没有。”

　　白初这才看到柜台后边摆了一张摇椅，上边躺着的人在卿狱的搀扶下起身坐好，卿狱拾起一旁的梳子，替他将一头白发细致地束起。

　　两人旁若无人地交谈着，老人似乎精神并不好，很少说话，却一直很认真地听着，像是说到了白初，他忽然看向了这边。

　　白初颇有些猝不及防地和他对上了眼，未曾想那人却比他还要更意外些，当即便扶着柜台艰难地站了起来，急切地俯身探向他，带着几分喜色道：“是你？是故人来访？”

　　故人，何意？

　　白初僵立在原地，良久未能出声，正欲出声追问时，门上的风铃忽然一阵乱响，长剑破风而入，精准地钉在了柜台上，三人均吃了一惊，一齐看向来人。

　　祁澋长身玉立，抬手收回苍冥，冷声道：“过来。”

　　白初直愣了半晌才知道是在叫他，连忙三步并两步地追过去，才站定便被祁澋执起手腕，听他皱眉问道：“喝几杯了？”

　　“新客人，第一壶酒白送。”柜台后的青年笑着替他答道：“祁澋，你这脾气总这么不好可不行，会吓走我客人的。”

　　“我原以为你知道什么人的生意不能做。”祁澋环伺四周，再冷眼看过去，显然是越发不悦：“你另开一间酒肆做这等逆天之事，我一直当做全不知情，可你如今似乎越来越过分了。”

　　祁澋起手掐了个诀，满堂的客人忽然风化成灰，卿狱霎时冷了脸，寒声斥道：“祁澋！”

　　白初惊出了一身冷汗，祁澋上前一步将他挡在了身后，并不打算理会卿狱，径自冲那位老者略一颔首，道：“颜澜，你我许久未见了。”

　　那人满脸尽是惊愕之色，闻言才回过神来，怔愣着哑声答道：“是啊，许久未见了。”

　　卿狱沉默着绕出柜台，一身浸染出浓郁的魔气，步步紧逼上前，瞳仁亦渐次渗出杀意，白初这才注意到他眼中生的竟是一对竖瞳，怪道刚才总觉得他凶。

　　祁澋拇指一顶，苍冥出鞘寸许，剑光凛凛，卿狱道：“你来带人就带人，委实不该多管闲事。”

　　“无论是天道还是颜澜，你都瞒不了多久，我劝你最好早日收手。”祁澋神色愈冷，看向仍站在柜台里的颜澜，对方的视线定定地落在卿狱身上，苍老的不成样子的容颜早已看不出当年鲜衣怒马，纵情长歌时的少年模样。

　　祁澋抿起唇，止住了话语，另起一言道：“颜澜，今日天色已晚，先告辞了。”

　　说完，他伸手一拽白初的后衣领，提着人转身就走。

　　白初两腿悬空，颇为不适地踢蹬了两下，被祁澋一眼凉凉地望过来，登时不敢再动了，走出去颇远才敢回头看看。

　　店里的两人相对而立，一个在柜台里，一个在柜台外。

　　颜澜容色平静，眼神温和，颤巍巍地扶着柜台边沿慢慢走了出来，扶上卿狱伸出的手，干枯的身体与青年紧紧拥抱在一起。

　　明明已是亲密如斯，却仿佛已然相隔阴阳。

　　祁澋空出一只手将他的头扭了回来，沉默地一言不发，白初讶然道：“他们居然是一对？！”

　　“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