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魇》酒醉亦休

13、第 13 章

　　白初傻站了一会儿，身后长长的石阶蜿蜒着通到山脚，身前则是他此生唯一，却好像再也没机会踏足的家。

　　他心底满是恐慌，眼前蓦地一黑，脚下一软便跪倒在地，耳中嗡鸣声不断，他麻木地往前爬了几步，抖着手在长风厚重的门板上拍了拍，道：“师尊，我回来了，你开门啊。”

　　门扉紧闭，无人应答。

　　入言正站在门后，长风的弟子们则跪在他身前，一起听着门板被拍的越来越响，听着白初一个一个地叫过他们每一个人，求他们开门。

　　临澜已经哭累了，被千荞搂在怀里抽噎着，木槿一向最是心软，早就无法忍受地磕头哀求道：“师尊，我求求你了，你别赶师弟走，都是我没尽到师兄的责任，是我没看顾好他，您赶我走吧，阿初他除了长风，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入言一抬手，在所有人期盼的目光里，封住了大门。

　　门外的砸门声戛然而止，入言没看任何人，径自回了房间。

　　巨大的阵覆在长风上，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白初砸不了门了，就只能跪在门外，但长风的门没再开过。

　　祁澋就站在不远处，倒也有耐性，安静地等到白初跪昏了，才上前把人抱起来朝山下走去。

　　入言站在半山腰的古柳下等了他们很久，见两人自山道上走下来，连忙两步赶上前朝白初嘴里塞了两颗药丸，埋怨道：“怎么这么久才下来？”

　　祁澋道：“你这些年把他教的不错,他跪了七天才昏倒。”

　　“你居然等着他跪昏？！”入言将手里一早备好的储玉塞给他，气急道：“他伤还没好，你就不会直接打晕带下来吗？”

　　祁澋看了看怀里的人，道：“我想，他会宁愿跪在上面多看几眼长风的。”

　　入言哑然，见白初还皱着眉，似乎昏也昏的很不安心，便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祁澋本就不喜言语，这些年又越发地沉默寡言，根本就不会安慰人，只好抱着人陪入言干站了一会儿，等实在不能拖了，才道：“人我带走了，会好好照顾他的。”

　　入言顿了顿，没说什么，只是侧过身让出山道，目送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山间的雾气里。

　　白初醒来时正躺在床上，还未等他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便听见房中有人问了一句：“起来吃点东西？”

　　声音听起来有点熟。

　　白初试着抽动了一下筋骨，翻身坐了起来，眼前是客栈惯有的简单陈设，房间里还燃着上等的安神香，那人端着杯子走到床前递给他：“水。”

　　白初看过去，果然是祁澋，他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哑声问道：“前辈如何在此？”

　　祁澋道：“受人所托。”

　　白初捏着杯子的手指紧了紧，问道:“是我师尊？”

　　语气不像在疑问。

　　祁澋本也没打算瞒他，干脆地点头承认了，又道：“再喝点？”

　　见白初摇了摇头，祁澋也不勉强，拿过他手里的空杯子：“你好好休息。”

　　白初低头不答，祁澋识相地起身出了房间，顺带替他关好了门。

　　房间里很安静，不一会儿又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白初重新躺回去了，然后便是更久的沉默，但祁澋知道白初没睡。

　　他轻轻捏了捏袖袋里的白玉簪子，微微垂下了眼帘，面色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漠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们在客栈里住了些时日，祁澋住在白初隔壁房间，只按时过来送药，陪他用饭，其他时候并不出现。

　　白初已经好多了，他们也不能总这么在客栈里住着，某日吃中饭时，他思虑良久，还是忍不住问道：“前辈，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祁澋停了筷子看向他道：“你伤好了？”

　　“不碍事了，”白初道：“您打算带着我一起？”

　　“嗯，”祁澋略一点头，给他挟了一箸青菜：“我预备带你去斛山，如果你不介意，我今后都会一直带着你，不会丢下你的。”

　　他们相识不久，这句如同承诺的话显然过于亲密了，不过白初虽然听得尴尬，却也消弭了多日来一直存于他心底茫然和不安，他耳缘泛红，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也是因为受我师尊所托？”

　　除此之外应当别无理由了，但祁澋迟疑片刻，却摇了摇头，说：“不完全是。总之你不必多想，跟着我就好。”

　　白初有些无语，索性不纠结这个问题了，转而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你伤好了，就明天。”祁澋又给他挟了一筷子粉蒸肉：“多吃点。”

　　“多谢，其实御剑也花不了什么力气。”白初随口答道，他实在是没什么胃口，但祁澋却看了他一眼，说：“我们不御剑。”

　　“……”白初没反应过来，一脸茫然地道：“那我们怎么去？”

　　“走着去。”

　　“走……走？！”白初险些摔了碗筷，第一次觉得祁澋十分荒唐：“那要走多久啊？！”

　　“不久，也就一两年吧。”

　　“……”

　　一直到饭吃得差不多了，祁澋起身收碗碟时，白初还在看他，似乎在确认眼前人是否在拿自己寻开心，祁澋只好停下手来，认真地说：“真的走过去，这一路便当做你的入世历练，若我回斛山处理事务，你便留在原地候着，我很快便会回来，不会丢下你的。”

　　他醒之后，这已经是祁澋第二次说不会丢下他了，白初只好示意自己清楚了，祁澋极不熟练地摸了摸他的头：“明天我们先去栗阳。”

　　祁澋高兴就好，自己纵有天大的意见又能顶什么用？他又打不过他。

　　这世道有能耐的就是老大，白初只能顶着一头乱发，一脸乖巧地冲老大微笑点头。

　　说是走过去，祁澋倒还不至于那么死板，第二天出发的时候还是牵来了两匹大马。

　　白初自学会御剑之后已经很多年没有骑过马了，对于在马上驰骋一事颇为生疏，所幸祁澋也不怎么着急，陪着他慢悠悠地在道上跑了三五天才到栗阳。

　　栗阳是座大城，二人到时又恰好是午后最繁忙的时刻，城门口堵了不少人，祁澋和白初牵着马，被人群紧紧挤在了一辆马车旁边。

　　天气闷热，白初等得不耐烦，又不敢随意和祁澋搭话，正觉得百无聊赖时，车帘里忽然伸出来两根长指，食指指根处套着一枚墨黑的戒指，约莫半寸宽的戒面看似散乱地刻着几道银色的云纹，勾连在一起很有些曲折缥缈的味道。

　　白初正看得出神，车帘又缓缓撩开了些，帘后露出一张脸来，长眉斜飞入鬓，五官凌厉分明，明明生的很是大气俊朗的一张脸，眼神里却冷冷地透出几分凉薄与邪气来。

　　那人居高临下地看过来，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白初身上，眉心微蹙，盯着他打量了一阵，随即收回了手。

　　车帘霎时掉了下来，挡住了白初黑沉的脸——这眼神未免也过于不客气了。

　　“走了。”

　　祁澋抬手拍了拍白初的肩膀，示意他拉好马。两人顺着人流朝城内走去，入城之后，祁澋却忽然停下来，把手里的缰绳递给了白初道：“你等等。”

　　白初依言在原地等了半刻钟，然后便见祁澋捧着几块热气腾腾的芋头糕回来了，往他手里一塞：“你师尊说你喜欢吃糕点，尤其喜爱梨花糕，栗阳附近没什么梨花，芋头糕倒是不错。”

　　白初心口一热，摊开纸包捻起一块咬了一口，外壳咸香酥脆，内里绵软温热，芋头和虾干的滋味勾在舌尖上许久不散，余味悠长，他将剩下的半块也塞进嘴里，含糊地说了一句：“好吃。”

　　祁澋没说话，一直等到他又吃了两块，才干巴巴地憋出来一句：“那就好。”

　　他实在是很不会说话。

　　两人又是一路沉默地往前走，但客栈一找好祁澋便将白初推进了房间里，取出储玉递给他道：“这里都是你的东西，我要出去一趟，你可以在城里随便走走。”

　　白初接过储玉点了点头，房门一关便立刻松了口气，收拾好东西就爬上了床——骑马是个体力活。

　　雅间里满桌的佳肴一动未动，弑崖转着食指上的戒指，偏过头看着楼下街道上来往的人群，没多久便有人推门进来，来人一语未发，在他对面坐定。

　　弑崖坐直了，手一抬给来人添了杯酒：“你来迟了。”

　　“嗯，”祁澋随口应了一声，答道：“花了些时间安顿。”

　　弑崖探究地抬头看他：“本君见你带了个烦人的东西。”

　　祁澋道：“与你无关。”

　　弑崖笑笑，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没有同他深究，他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道：“本君未必会等你，你倒是不着急。”

　　祁澋也举起了酒杯：“你若不等我，根本不会来栗阳。”

　　弑崖冷笑一声，并不看他，只盯着满桌琳琅的酒菜，意味深长地说：“你如何敢肯定本君不是来杀你的？”

　　祁澋不语，只看向了他腰间挂着的剑穗，理由不言而喻。

　　他抬手召出苍冥，从剑柄上解下来一枚式样相同的摆上桌面——同是泛旧的湖蓝色流苏，各自都缠着半块纯白的云烟石，正是形状相合的一对。

　　弑崖盯着那缺失的半块，眼眸沉了几分，祁澋道：“我的一面之词，就算加上这枚剑穗，你也不该信我，可你既然按时赴了约，想必是查到了些蛛丝马迹，又或者，更明确的事实。”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声填满了雅间里肃杀的沉寂，酒杯碎裂的声音越发清晰，□□几声后彻底崩裂成数块瓷片。

　　弑崖声音沙哑道：“本君答应你的提议了。”

　　祁澋抬手，将剑穗朝他的方向推了推，起身道：“我知晓当年一事，你母亲一直难以释怀，其实我并不怨她。这枚剑穗，我当初没能还给她，今天将它还你，算是了她一桩心事吧。”

　　祁澋推开门出去了，雅间里只余弑崖一人，良久，他拾起桌上的剑穗收好，沉默着倒在了椅背上，左手又不自觉地搭上了右手的戒指，柔软的指腹逐渐深陷进戒面凹刻的云纹里。

　　轻微的痛感清晰地传过来，良久，他抬手遮住了逐渐发烫的眼睛和眼底丛生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