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七_妖

4、第 4 章

　　“没事啊，宝贝儿，医生说你就是被强光灼伤了眼，休息两天就好了啊，”何妈妈给沐宸的眼睛上擦上清凉的药膏，转头问秋秋”你都带着哥哥干什么了啊，以后可千万不要直视太阳了知道吗？“
　　“不是，不是太阳，是墙上，墙上亮亮的光，我闭眼了，哥哥没闭眼。”秋秋眨巴着眼睛看妈妈。
　　“这孩子，又开始胡说，墙上怎么会有这么亮的光呢，肯定又是看哪本故事书看迷了。”何妈妈抿着嘴笑，眼皮上抹着厚厚一层药膏，看东西很难受，但沐宸还是看见了那个温柔的带着一丝疲倦的笑。
　　这是沐宸到何家以后看到的第一个大人的笑,何家爸妈从没在自己面前笑过，尽管他们对自己很和蔼，但就是没有笑过。沐宸已经是七八岁的小少年了，但他还不太能明白死亡的悲伤，福利院里死亡是一件很平常的事，那些三岁以下的孩子总是很容易就会死亡，但他从没见过有人会为此而伤心，修女们还是忙着祷告、收拾东西、管教不听话的孩子，而孩子们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打闹、尖叫、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滚来滚去——但他能敏锐地感受到何家气氛的沉重，这种沉重使他比以往更加沉默和压抑，如果不是大人问话他甚至可以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因为他以为是何家人不太喜欢自己，会像之前几个家庭一样有一天还是要把自己送走，于是他就尽量地不说话，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免引起他们的厌恶，然后早早地就把自己送走——尽管没有人喜欢，但这里比福利院还是要好很多的，起码这里不会有人来抢自己的东西。
　　但是今天何妈妈突然笑了一下，尽管笑容很淡，但还是使他鼓足了勇气悄悄猜测，其实何妈妈对自己还没有那么不喜欢。他于是嗫嚅道：“真的是墙上的光。”
　　何妈妈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但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感觉挺对不起这孩子的，静夜走了没几天，她和老何虽然早知道静夜从小就身体不好，总是要走的，可还没缓过劲来，家里笼罩着一股悲伤的气息，就把这孩子接过来了，对他漠不关心的。唉，何妈妈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孩子觉得自己在这个家不占理，自家娃说谎都不敢在大人面前拆穿，只能帮着遮掩。唉，以后要多关心关心这孩子。
　　沐宸是个心思敏锐的孩子，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活让他很会察言观色，他直觉何妈妈不信自己说的话，但他却不敢把实话再讲一遍了，他害怕会让何妈妈讨厌自己。
　　“秋秋，好好陪着你哥哥，要听哥哥的话，妈妈去给你们做糖醋排骨，爸爸还没回来，有事就到厨房叫妈妈知道吗？”看秋秋用力地点点头，何妈妈才转过身来柔声对沐宸说：“你把眼睛闭上躺下，让眼睛休息一会儿啊，有什么事就叫妹妹帮你做。”
　　沐宸微不可察地微笑了一下，顺从地躺下，目送何妈妈离开，他支楞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确认何妈妈已经听不清他说话了，才对着秋秋招招手，示意她过来，“你看到的影子也是彩色的吗”这个问题沐宸在那天下午就想问了，但出于谨慎的心理一直没有开口，刚才小姑娘信誓旦旦地讲自己看到了亮光，这让沐宸心里有点相信她和自己是一样的了。只是他还需要再次确认一下，因为长久以来他从未见到一个和自己一样可以看到那些奇怪画面的人，而且小时候因此而被赶走的事情一直是他心里藏的一道很深的伤口，使他有时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说谎，但每当他再次看到那些彩色的影子时他就悲哀地发现一切都是真的——事实上，他现在常常宁愿相信那真的是谎言——他甚至悄悄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某种奇怪的病症，秋秋的出现让他从心底悄悄生出那种和人正常交流这些隐秘的奇遇的渴望。当一个人越是孤独，他就越是渴望能有个人懂自己，而他越是渴望，他对那个期待中的人的考察就越是谨慎，因为他不是从一开始就如此孤独的，在他还没有产生自我意识以前，他曾天真地认为自己和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一样的，那时天还是会哭和笑的，云还是会爱臭美的，鸟还是会歌唱的，一切和自己没有什么不同，有各种各样的情绪，会和自己一样讲一些咿咿呀呀吱吱喳喳别人听不懂的话，但是后来一切都不一样了，那种混沌的状体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天有自己的高度，云有自己的卷舒，鸟有自己的方向，而他自己呢？他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群体，但他又和别人是那样的不同，他看到的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在他生活的世界里，人们成群结队，或笑或闹地从他眼前一一闪过；可是在那个他看到的世界里，天地寂然，只他自己一个茕茕孑立其中，影子们或许光艳，但那盛景是属于它们的，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只能在一旁冷冷清清地看着。这个时候突然有人从天而降，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嗨，其实我也在这里，看了你好久。”但是长久的寂静已经让他出现过太多这样的幻影了，尽管这次他还是和往常一样满怀期待，内心充满狂喜，但他却不能控制自己去怀疑：这次出现的是否又是一个幻影。
　　他吞了口唾沫，感到有点紧张，只是直直地盯着秋秋的嘴唇，看她启唇说：“对啊，不过那种彩色的影子只在有红云的时候才出现，其他时候都没有的……”但是沐宸实在太紧张了，只听到她说了个“对啊”就憋不住把之前吊着的那口气泄了，以至于后面的话他都没有听见。其实他和秋秋还是并不一样的，他看那些彩色的影子不需要火烧云就可以看到，而且是几乎每天下午都会看到，在一个墙角，那些彩色的影子扭动着，好像在和着音乐跳舞。
　　但是无论秋秋需不需要别的什么条件，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已经被孤立了太久了，此刻哪怕只有秋秋一个人和他仅仅在部分上与自己相似，就让他足够满足了，他感觉自己已经得到了全世界。
　　“……秋秋，那些彩色影子的事，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犹豫了许久，他还是觉得这件事不能让更多人知道，除非他们和自己一样。
　　“为什么啊？”秋秋很不理解，在她看来那些彩色的影子很漂亮，漂亮的东西就应该拿来分享，怎么能隐瞒呢——尤其秋秋虽然到了年纪，但却并没有被送去幼儿园，因此并没有什么可以分享的朋友，正式这样，她的分享欲会更强烈。
　　“嗯……就当是……秘密，秘密不好吗？只属于我们俩的秘密，谁也不告诉。”
　　秘密是什么？秋秋对于“秘密”这个词感到很新奇，于是兴奋地承诺：“好！”
　　只是，有些秘密，永远都是守不住的——不是因为要有意违反誓言，而是生命短暂，视野有限，而时光莫测，谁也不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终有一天，那些美丽而郑重的誓言会化成锋利的刀，狠狠扎在许誓人的心上，而且，越郑重越美丽，就扎得越深，伤口越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