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然若寻》CRight

7、巶哥哥

　　八年过去，相同的动作，如今竟撩拨地徐洛寻心头一紧，登时有些不知所措，他下意识低头，身体却怔了一下，那抹嫣红立即消散，他又若无其事般勾起嘴角笑了笑。

　　忽然感到右手上下一空，那抹温暖也随之消失，回过神来，孟巶已经将手和信都抽走了。

　　他的耳边传来孟巶冷冰冰的声音：“一纸书信，你想要多少钱？”

　　徐洛寻仿佛心思被看透一般，平时伶牙俐齿的徐洛寻竟也有了结巴的时候：“那个，既、既然就一张纸，那你、那你带走吧，本殿下大方就，不跟你计较了！”说着将自己晾在空中的手收回背了过去，在衣服上不由自主地蹭了一下。

　　“咻——”一支利箭从徐洛寻的耳边划过，正好射中将孟巶手中的书信，将其钉到了他身后窗户旁的墙上。孟巶猛地看向箭射来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杀机，他下意识感觉到那支箭的目的并不是人，而是——

　　信！！！

　　孟巶猛然回头，刚好看到一只手从窗户外伸出来，拔下墙上的箭，顺带取走了信。

　　徐洛寻听到箭声，即刻大喊道：“大胆狂徒，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刺杀本皇...”

　　不对！那箭来的十分凌厉，势如破竹，从他耳边划过的时候依稀可闻破风之声，想必射箭之人箭术必定极高，若是冲他来怎么会有所偏差？

　　“子…”徐洛寻弱弱地话音未落，就听“哐”的一声，孟巶已经破开窗户追了出去。

　　瞎皇子急忙拿起自己的拐杖，跟了出去：“徐彬！徐彬！！”

　　此时的徐彬自然是听不到的，他正一边咒骂孟巶一边堵着耳朵默默打扫厨房呢！

　　半晌无人应答，徐洛寻苦笑：这混账东西倒是实在，让他堵上耳朵，果真就跟个聋子一般无二了！

　　徐洛寻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我们此时还真是一对苦命的主仆啊，主子瞎，奴才聋！

　　未及嘲笑自己，就听到后院已经传来兵兵乓乓打斗的声音，他赶紧回神敲着拐杖跟了过去。

　　此时后院孟巶正在和十余个包头蒙面的黑衣人缠斗，墙头上还坐着一个黑衣人，他眼角挂着一丝玩味，把玩着手中刻着精巧镂空梅花图案的匕首。

　　孟巶不知道从哪里抄来了一节半人高的竹竿作为武器，只见左边的黑衣人一剑刺来，剑锋凌厉，孟巶眼睛一眯，闪身躲开，同时用竹竿迅速准确敲地在那人的虎口处，那人吃痛后持剑不稳，手中的剑便掉落下来，孟巶眼疾脚快，那柄剑还没落地就被他轻轻一勾，为己所用。其余人见单挑不成，立即交换了眼神，全数冲了过来。十余柄剑同时压下，孟巶沉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右手持剑挡在面前受住重压，头一歪躲过剑锋，同时转动手腕将上面的剑全数扭开。

　　十几柄剑同时被弹开，凌乱地散落遍地。

　　孟巶左手的竹竿迅捷无比地敲向那帮黑衣人的脚踝处，伴随着十几声清脆的踝骨碎裂的声音，黑衣人们纷纷应声倒地，再难爬起。

　　待徐洛寻赶到，此时的孟巶已经扔掉了手中的剑，持着竹竿抬头，目光如炬地盯着坐在墙头的黑衣人，他深知自己武术修为的斤两，赶忙躲到一旁。

　　墙头的黑衣人哈哈一笑，将手中那柄精巧的匕首收回腰间，鼓了鼓掌道：“茗樾阁阁主年少成名，果然非同凡响！”

　　“信还我！”孟巶冷冷开口：“留你一命！”

　　“废物！”黑衣人冲着地上的手下们一声冷哼，徐洛寻耳边立即响起十余声闷哼，那些地上的黑衣人竟不约而同地服毒自杀了。

　　徐洛寻心中一惊，这帮人什么来头，竟是如此决绝的死士。

　　那墙头的黑衣人这才将目光收回，从怀中拿出信，轻飘飘地晃了晃，随即收到了怀中，从墙头一跃而下，他的余光瞥到了尚在震惊中的徐洛寻，孟巶此时距他几十步之遥，暗道不妙，只见那黑衣人双眼一眯身法迅捷地闪身过去，行云流水般钳住了徐洛寻双手，同时抽出腰间的梅花匕架在他的脖子上：“别过来，退后十步，不然这瞎子的命可就保不住了！”

　　孟巶眼神瞬间凌厉，将左手的竹竿缓缓交到右手手中。

　　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江湖传闻，茗樾阁主出手，轻易不下死手，所以向来都是用左手持兵器将他们打残罢了，杀掉反而脏了自己的手，而此时他的右手却是紧紧地握住竹竿，明显是起了杀意。

　　他一步步走进，声音沉得仿佛能结出冰来：“放开他，留你全尸！”

　　那黑衣人见孟巶起了杀意，笑着摇了摇头，用匕首勾了一下徐洛寻的下巴，啧啧道：“听闻茗樾阁主从不近女色，莫不是有龙阳之好？这小瞎子谁啊，长得眉清目秀的，你小情人儿？”

　　徐洛寻毫不觉得自己危在旦夕，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心道：“昨天差点儿是了。”

　　孟巶听到“小情人”这个词的时候，身形一顿，停在了原地：“诽谤挟持皇子，阁下确实够胆！”

　　只见那黑衣人眼角的玩味瞬间消弭，身子微微一怔，却被徐洛寻察觉到，他趁此时突然用拐杖狠狠戳到了那黑衣人的脚上。

　　这两人，就不能打膝盖以上的部位吗？！

　　脚下吃痛，那黑衣人卡在徐洛寻脖子上的匕首不禁稍稍松开了些，电光火石间孟巶便冲了过去，他扔掉竹竿双手环过徐洛寻的腰并将他重重推开十步之遥，左手径直摸向黑衣人怀中，将信拿了出来，右手则是从怀中取出了龙雀刃向那人颈间划去——

　　黑衣人反应也是极快，眼看来不及阻止孟巶取信，飞快闪身躲开了划向他颈间的一刀，向上一跃，龙雀刃只是轻轻划在了他的腰间，黑衣人深深看了一眼徐洛寻，旋即转头对孟巶道：“若没有十足脱身的把握，我是不会贸然过来的，信送你也无妨，我只是替人带话，孟大公子，旧事何须重提。”

　　话音未落黑衣人便纵身一跃，逃了出去，孟巶刚要跟上去，登时周身一顿，停在了原地。

　　一声清脆的哨声划破天际，短促而嘹亮。

　　孟巶清楚，他的身份怕是瞒不住了...他消散了满眼的杀意，恢复平日那副冰冷而倔强的样子，艰难地回头却撞上了满脸欣喜的徐洛寻。

　　他刚刚被孟巶推的身形不稳，直接摔在了地上，素色长衫上满是尘土，脸上也沾了一些，委实狼狈，可就是那张狼狈的小脸上，却绽出了孟巶从未见过的欣喜，他将玉哨从口中拿出晃了晃，迫不及待的展示给孟巶看，莞尔道：“虽然过了八年，可是你还没忘，巶哥哥！”

　　孟巶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继而径直跪了下去：“草民孟巶，见过翎王殿下！”

　　徐洛寻见他终于肯亮明身份，笑得更灿烂了。或许是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又或许是被这股惊喜冲昏了头，他之前心中冒出满满当当的问题如今却一个也问不出来，只是哧哧笑道：“巶哥哥，没有外人在无须如此称呼，你先起来。”说着就要循着声音伸手扶他。

　　只是他的指尖刚刚碰到孟巶，却被立即躲了开来：“尊卑有序，草民不敢僭越。”

　　徐洛寻一愣，却一点也不觉尴尬，将手收了回来，哈哈笑道：“我这一个破落皇子哪里来的尊贵，你先起来再说吧！”

　　孟巶这才起身，但是右脚似乎被什么磕绊了一下，他侧目一扫，脚边有一块木牌，想必是那黑衣人被划破了衣服后掉落下来的。孟巶不动声色地将木牌捡起来收到袖中，略微有些躬身地站在徐洛寻对面。

　　“还未及恭喜殿下，封王后殿下开朗了许多。”

　　徐洛寻愣了一下，开口笑道：“是啊，封了王自然开心，今天尤其开心！”听到这话，孟巶心头一紧，刚要开口打断他的话，却还是迟了一步。

　　“巶哥哥许诺给我的守护，我今日等到了！”

　　果然！

　　孟巶抬头看向他，再度陷入沉默，半晌才开口道：“都是儿时戏言，殿下切莫当真。如今我已是一介平民，断不敢再和翎王殿下称兄道弟。”

　　尽管字里行间充满了尊敬，但孟巶此时的语气却较平时更有拒人千里的疏远感，就像世间上两个——

　　最熟悉的陌生人。

　　一股难以名状的难过顿时涌上心头，徐洛寻咬了咬下唇，有些试探性地开口道：“巶哥哥昨天晚上...”

　　“昨天草民醉酒，多有冒犯，万望殿下恕罪。”还是一般无二的疏远感。

　　徐洛寻不死心：“哥哥是不是昨天就认出我来了？”

　　孟巶：“...”

　　果然，等待徐洛寻的还是半晌的沉默。许久，孟巶叹了口气，语气间也缓了半分：“殿下受伤了，还是先疗伤吧！”

　　面对受了伤的徐洛寻，他还是妥协了。

　　经孟巶一提醒，徐洛寻才感觉到左臂有一丝疼痛，他胡乱摸了一把，摸到了满手的湿润，原来是刚刚孟巶推他出去的时候，那黑衣人原本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快速地在他左臂上划了一下，虽血流不止，却未及伤至筋骨。只听到耳边传来“嘶啦”一声，徐洛寻感到左臂的痛处被一丝温暖包住，而后右手被塞进了一根拐杖，拐杖上传来一股力带着他前行。

　　孟巶正牵着拐杖的另一头在拉着他走。

　　徐洛寻知道孟巶在故意避开他的话题，眼下再强行追问也得不到什么答案。想到刚刚孟巶细心地给他处理伤口，嘴角又勾起了一抹笑意，他不安分地顺着拐杖一点点摸到另一头去，再次将下巴垫到了孟巶肩窝处，在他耳边笑道：“嘻嘻嘻，那你到底要不要对我负责嘛！”

　　孟巶：“...”

　　孟巶颤抖了一下，却并未躲开，任由徐洛寻贴在自己身上，两个人就这么牵着拐杖的一端走进了大堂。

　　待安置好了徐洛寻，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玉瓶，缓缓蹲了下来，刚要打开玉瓶，看到徐洛寻满脸笑意地看着他，手上顿了顿又握拳包住了玉瓶，起身道：“我去把殿下的侍从唤来照顾殿下！”

　　不等徐洛寻反应，孟巶已经走了出去。

　　徐彬是一个自我调节能力极强的人，不然这么多年跟在徐洛寻身边，早被他给欺负疯了，此时的他早就将刚受的委屈抛到了九霄云外，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已经把厨房打扫的七七八八了。

　　孟巶刚一进厨房就差点被满屋子飘着的“魔音”给震了出去。

　　这歌声，要命！

　　他迅速摘下了徐彬耳中的棉花，闪到了门口，徐彬猛然听到耳边传来催人泪下的惊悚歌声，猛地扔了扫把大叫道：“我去，是谁家在杀猪？”喊完才发现，原来是堵在自己耳中的棉花被人摘了下来，那刚刚听到的...

　　徐彬尴尬地搔了搔头，转身却没看到一个人，只是听到门口传来冷冷的声音：“你家殿下受伤了，药在灶台。”

　　徐彬眼疾手快地拿起药追了出去，冲着孟巶的背影喊道：“什么？怎么会受伤？严不严重？那我家殿下现在在哪？”

　　“大堂。”孟巶并未回头。

　　徐彬得知自己家主子受伤已经心急如焚，并未追上孟巶，而是原地喊了一句：“多亏公子您随身携带的药，小的替我家殿下谢过。”

　　孟巶的脚步顿了一下，随身携带已成习惯，然后便走出了杜宅。

　　徐彬看了看孟巶的背影，回想起他和徐洛寻在门后的对话，心中冒出一丝莫名的敬佩。

　　在徐彬的印象中，他家殿下经常遭到他人的嘲讽和非议，但却是从不肯让自己吃一点亏的。对方明目张胆指名道姓，他也不遑多让耿直回击；对方冷嘲热讽指桑骂槐，他也隐晦曲折一语双关。总之就是我过我的风流日子就算上天入地也轮不到外人来我这指点江山，道一丝我的不是。

　　可是这位孟公子今天竟然光天化日之下认认真真地指责殿下的相貌，且那眼神，那表情无比诚恳，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就是个活生生的丑八怪，那副尊容硬是气的徐洛寻一愣一愣的，登时无从反驳，想必殿下也从未想到自己有被人指摘相貌的一天罢。

　　真是一物降一物。徐彬心道。

　　“咚咚咚——”大堂内传来三声明亮的敲击声，徐彬这才想到，还有位受伤的皇子在屋子里等着自己呢，脚下赶紧跟抹了油似的跑进了大堂。

　　此时的徐洛寻一身狼狈，轻轻扶着自己的渗出一丝血迹的左臂，但是神色不见丝毫痛苦，反而满脸绯红，神采飞扬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受了伤的，但徐彬还是赶忙跑过去，蹲了下来：“殿…殿下！”

　　徐洛寻勾起的嘴角瞬间拉了下去，徐彬大气还没喘匀，脑袋上便先挨了三棍子，头顶传来徐洛寻咬牙切齿的声音：“你这小崽子，耳朵堵的倒严实，外面这么大的打斗声你都充耳不闻，我要是交代在这了，变成鬼魂第一个找你索命！”

　　未闻第二个人的脚步声，徐洛寻顿了顿，又道：“巶哥哥呢？”

　　“巶哥哥？”徐彬抬头摸了摸脑袋，满眼疑惑。

　　叫这么亲，难不成殿下刚刚被孟公子英雄救美后芳心暗许了？

　　“嗯…孟公子呢？”徐洛寻改口道。

　　“哦，公子他留下了这药便离开了。“徐彬这才恍然：“对了，他让我给殿下上药呢，殿下您伤哪啦？”

　　徐洛寻神色一黯，刚刚他终究还是没有自己来。

　　徐洛寻将自己扶在左臂上的手拿开，小臂素色的袖子上沾染了些尘土，还有道一指长的的划痕，隐隐有些血迹渗了出来，徐彬赶忙帮他换了药。包扎好后用略带些埋怨的口气喃喃道：“本来今日是进宫面圣的日子，走到一半听到有人在打听杜宅，殿下就非要告病过来，就这破宅子，还怕有人抢不成？”

　　翎王名下的地产虽不多，可随便哪个都比这杜宅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徐彬不明白他那精明的殿下放着好端端的宅子不送，为何偏偏非要高价买这破宅子送那姑娘？

　　徐洛寻轻轻咳了一声，徐彬赶忙改口道：“殿下您感觉如何？”

　　自那药粉撒上后徐洛寻就感到一阵清凉，疼痛缓解了不少，说来也奇，包扎后好一会都没有一丝血迹渗出，想来是血被止住了，徐彬开心道：“这药如此神奇，想来必非凡品，只是如此名贵的药材，孟公子怎会随身带着？”

　　听到徐彬的问题，徐洛寻的眉头微微一皱，他知道，就算自己刚刚命垂一线，他肯定也有能保他一命的药。因为刚刚那问题的答案，就是孟巶如今另一个身份——茗樾阁阁主！

　　试想，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刚刚经历丧父的悲痛，就要面临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阁内狼子野心的上位者，阁外虎视眈眈的侵略者，身边心怀不轨的辅佐者。那一张张或喜或悲的面目下，究竟藏着怎样一颗心谁也无从得知，少年仿佛是失去雄狮庇佑的幼狮，落入了狼堆之中，除非用敌人的血肉来磨尖自己的爪牙杀出去，否则就只能落得被人分食的下场。

　　孤身走上那个位置，究竟需要经历多少的流血与杀伐？过着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若不随身携带着救命的东西，那条命，怕是早就不知道交代过多少次了！

　　他多少有些明白了，为何那人如今会更加地冰冷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便是江湖的生存之道。

　　想到这里，徐洛寻不禁笑了笑，哪里又何尝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