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双生梦》吴贵妃捉狗

4、第四章 饕餮宴（1）

　　1
　　皇上近来日日吃那下人做的菜，日日是赞不绝口。从此那下人的名字“元懿”就在宫里传开了——他虽然是个下人，但名字也有几分雅意。
　　一开始是后宫的诸多贵妃贵嫔，愿意花费千金，请他为自己做饭。今日秦皇后吃到了他做的膳食，蹇贵妃就来嫉妒；明日蔡淑妃吃到了，张惠妃就恨不得掐死她。这就导致后宫庭院中暗波汹涌了。至于崔才人，日日悄无声息地吃着皇上给的饭菜；偶尔被哪个别家的下人打听到了，所有妃嫔都是蜂拥而至。后来皇上善解人意地给她们带上几份，都养肥了这些妃嫔。
　　再到后来，这消息传到了诸多高官耳里，先是几个尚书筹备好钱，一起摆到元懿面前。但元懿笑着退掉了他们的钱，免费给他们备上一大桌子糕点。再后来这些高官家里的正室偏房之类，都爱上了这种糕点。偶尔吃不完了，转而高价卖到民间，又让百姓盼着吃到如此美味。
　　如此半年下来，元懿的名号已经在京城叫响，每日来试他的厨艺的人不计其数。一时间内，京城里柴米油盐都卖到宫里，物价高涨，皇上不得不改了交纳赋税的法令，百姓从此只交米油盐给国家，再用国库中元懿赚来的钱等价还给他们。
　　一日，皇上想将元懿引到京中最大的酒楼里去，让他在这里安心做菜。元懿无辜地看着他，道：“皇上，卑职灵力不济，再也做不下去了。”皇上更是无辜，道：“你看每日买你东西的，都是些达官贵人，你要找的人，应当不至于混在这些人当中吧；你不去接近民间，怕是找不到她了，”顿了顿，续道，“你有两千多年的岁数了，又尝过大千世界无数美食珍肴，不至于脱离灵力，连点菜都做不好。你当年自诩神兽，什么都能做到，怎的现下这样不济了？
　　“我尝过无数美味，但做出的，都是含着我灵力的珍品；否则再美味，在这般盛世，人们不可能没有尝过，这就让我的菜失去了珍贵的意义。还请皇上想些主意，帮帮卑职。”元懿长吁短叹，很是感伤的样子。
　　“真的是。”皇上摇摇头，方想出去，却正好迎面撞上霍木将军。将军万分歉意，跪着示意皇上先行离开。
　　待皇上走后，他走进厨房，元懿看见他，笑道：“将军要吃卑职做的菜？”
　　霍木将军笑着摇摇头，用蹩脚的汉语道：“你既然有这么多主顾，哪里能有空给我做菜呢？”当下摆摆手，又对他道：“我这里有个仆人，一直想吃你的菜，午餐晚餐这几日也不吃了；今天喊也喊不住，拉着我到这里。请让她感到失望，好不再想着这事。”
　　霍木让开身来，后面露出个娇怯的少女来。少女并不美丽，却让元懿心弦一动。这似是那个人了，他对自己这样说道。
　　但那个少女眸子中，流露出的却是怯意和欣喜。那双眸子也不是元懿熟悉的眸子，而是陌生的深邃的黑色。他虽然一开始坚信这是她，但他已经开始动摇了。
　　少女最先开口：“请君为小女岚做上一盘糕点，不加任何水果、蜜饯，只是纯纯的糕点就好。”
　　声音有些沙哑，让元懿怔了怔神。最终他笑着答应了她，没有加收霍木将军一文钱。花上一个时辰，不用灵力，做出了凝聚着心血的糕点。他特意离开厨房，撷下一串金色的桂花，应她的要求，将桂花轻轻点缀在糕点上就好。
　　岚收到了元懿亲自送来的糕点，万分感激。至于元懿，事先在皇上那里拿到了往生珠，本想用转生珠灵力试探；但不知为何，似乎冥冥中有一股力量牵制住他，终是没有下得去手。
　　他让岚去找霍木将军出来，对将军说自己想住下来的意愿。
　　将军答应了他。从此，元懿被冠上了“定邦厨”的名号，但他只愿意被岚喊出自己的名字或是名号；但他始终没有看见她，定邦侯的府邸里，岚原先的就寝处前，仿佛就只剩下了一树桂花。
　　而仿佛岚在那一树桂花后，在与他捉迷藏，就同当年的那样。
　　皇宫里，闲花苑。
　　崔才人今夏移来了一株月桂花，这个秋日里盛开得格外美丽。金黄鲜明，就像绿中藏着碎金一般。映衬着这渐渐圆润起来的月亮，若配上些流萤，就成了梦幻之景。
　　崔才人在绮窗前提着墨笔，对着一卷白纸，不知要写些什么。忽然笔尖一触一转，写出个“风”字来，下一个口字将要成形时；她就像梦中惊醒，回头看着笑意盈盈的皇上，心下一恼，抄起一卷书向他劈头盖脸地打去。皇上笑着，丝毫不躲闪，反而趁小痴接近，一把搂过她的腰肢。
　　桂花正好，夜色正好。
　　第二日，定邦侯的府邸前，已经是排满了人，都等着吃到元懿的早点。元懿却就此出来，拒绝了所有食客，道：“从此，我只为一人做饭。”
　　食客们都以为霍木将军不知如何收买了他，很是不高兴，一个个拂袖而去。但没人知道，其实他是为了另一个，她。
　　这一日下来，定邦侯门前是出了奇的冷清。直到傍晚到来，长公主驾到，手里托个金匣子。她对元懿打开匣子，露出个小小的玲珑珠子来。她将匣子递给元懿，道：“皇兄让我送这个给你，并让我尽力助你，”言罢，一只手托着匣子，另一只手就牵出两根银色的丝线来，“另外，皇兄还问你，你是否还记得这个。”
　　长公主将东西交给了元懿，万事处理完毕，退出定邦侯府。临行前，她甩出一个布娃娃，道：“这是本宫怎给你的，你自己试着用用。”
　　元懿看着长公主轿子远去，收好了转生珠和往生珠，将银丝和布娃娃藏起来，他发誓，这些，能少用就少用。
　　在转生珠和往生珠碰撞的一刹那，一阵风过，动摇了桂树的枝叶。
　　2
　　这是元懿第三日没看见岚了。
　　他按奈不住，急急问霍木将军发生了什么。
　　霍木将军只说他准许了岚回乡探亲，并不是什么要紧事。
　　那就可以等，等上十天一月都可以。
　　但他没有等到她回来。
　　元懿又按奈不住，向霍木将军接了一匹良马，易容后出京寻找岚。
　　那个江畔的小镇，一如既往地安详宁静。这是他在轮回中约定好的地方，位置不错，让他坚信岚是那个人。
　　他寻遍了整个小镇，都没有找到她，最后来到山岗上的松树林间的墓地里。他定定地看着一根余烬未散的熏香柱，灰烬里隐隐透出一点亮紫色——这是宫里的千年古香，是千年前的秘术士用引魂术制成的，在死者在人间留下的精神游丝旁点燃，可以保护魂魄精神不散、尸骨不烂。
　　他抬头看向墓上的铭文，分明写着：“岚风、岚雨墓。”
　　“岚雨”两字，分明是新刻的。
　　心下一颤，俯身拨开余烬，看见一丝紫色的火星。他用灵力护住这一截火星，再绕到墓后，发现新掘的土包。他颤抖着手挖开土包，墓里露出黄色的衣角来。再挖，是一个香囊，他藏在桂花糕下的香囊。
　　等到岚的尸骨全然露出土来，剩余的香柱已经不够再燃半刻了。他一滴泪落，抱起满是黄土的尸骨，猛然瞥见一侧的另一件黄衫。他轻轻曳出这黄衫，看见一具看来很早便已死去的，却奇迹般地只腐烂了一半而停止腐烂的尸骨。
　　他小心地放下岚的尸身，将她的容颜和那具尸身对比，发觉两人的容貌依稀辨得出来有相似之处。
　　元懿到墓前捧起熏香柱头，看见熏香已经燃尽，烟雾氤氲在他的灵力球中。他小心地拿起香囊，这是他托人秘密制作的香囊，本身没有香味，但可以收集一个人想要的香气。他细细嗅了嗅，全无墓里的腐臭味，只闻到岚淡淡的体香。他不舍地抽出这点体香，将熏香的烟雾小心引入香囊里来，再将香囊挂回岚的尸身上，转身上马愤愤回了京城，施了易容术，直接策马跑到御书房里去，后面跟了一大群追杀的禁军。
　　皇上斥退禁军，再让金公公去恢复皇城秩序。
　　元懿现出真身，向皇上愤怒一吼。皇上笑笑，道：“你可想知道，岚雨为何葬身桑梓？”
　　元懿在御书房中走了两步，没有出声。
　　“岚风是她妹妹，你应该知道。她妹妹和她先后潜伏宫里，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盗走了镇国公府和定邦侯府里的千年古香，但都被我这里最后一根古香诅咒而死。”皇上甩下一根紫红色的香柱，不再说话。
　　元懿再是一吼，饕餮藏目于腋下，这么一吼，甚是狰狞可怖。
　　皇上下阶拾起香柱，放到元懿身下，道：“她和她妹妹，究其根本，其实只有一人是对的。这最后的香柱还你，自己想办法吧。”
　　元懿低声一吼，似是在哀嚎，抑或在哀求。
　　“好，好，好，”皇上再是一笑，道，“我就和崔才人再做你个人情；但你一定要答应我，你如何报恩，就该由我决定了。”
　　元懿恢复人身，沉着脸，离开了御书房。
　　闲花苑里。
　　皇上拿着一朵殷红的花来到院子里。这花开得烂漫，不过太像鲜血，又显得太可怕了。
　　小痴好奇地迎出宫来，细细打量这多红花。它的色彩，是海棠开得最好的时候；它的花，却给人一种牡丹般的雍容；它的花瓣，却有一种菊花的张扬。
　　皇上扬扬这花，让小痴拿出镜子来，轻轻在镜子上一放，镜子即刻染成血色。小痴一惊，想抽回镜子，却被皇上一把抓过，镜子一瞬间将二人都吸入其中。镜中光线太强，让人睁不开眼来。
　　等到小痴睁眼，看见眼前是一条长长的路，路的两旁零星地点缀着皇上手中的一样的鲜花。路上行人众多，但都是僵硬无力的样子，还都朝着同一方向行路。
　　皇上将手中的花委弃在路旁，原地立刻生出一片这样妖冶的花来。皇上爱怜地看着小痴，却狠狠一推将她推到这花丛中。一大片鲜花迅速萎谢。小痴看向皇上，满脸不解，却很快失去了知觉。
　　等了片刻，小痴站起身来，却是满脸疑惑地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你还记得吗？你是随我下来的。”皇上问道。
　　“好像是的……”小痴顿了顿，又道，“我的壳子你放回去了？”
　　“刚好合适。”皇上笑笑。
　　“谁有麻烦了，竟然用自己阳寿又把我魂魄逼出来，还逼得我又要再补上两年修为。”小痴好像有些责怪的意思。
　　“元懿。”皇上言简意赅。
　　“那你就先回去了，这里一切都交给我吧。你现在是凡人，受不住这里的阴森之气。”小痴方说完，跃身将皇上轻轻一推。皇上对她笑笑，顷刻不见了踪影。
　　小痴再是几跃，在这路上飞跑。她就是对这里再熟悉，也难在众多亡魂中找出岚雨或者岚风来。
　　但是她似是不知道岚雨或者岚风的名字，她只记得朱儿的名字，那个一发不可收拾爱上了元懿的凡人，那个险些被元懿吃掉的凡人，那个用自己身体在山崖下支持元懿身体的凡人。
　　记得自己还未被莲君（后来的容七七）打得魂飞魄散的时候，元懿一共求了自己三件事，第一件，就是牵上这一条红线。她偷偷地在轮回中改了一个人的命格，改了她阳寿的长短。按他的说法，这又是什么报恩。想到这里，她无奈地摇摇头。
　　第二件，是去找到命运悲惨的那个转世，交给他抚养。可惜竟然被他先找到了那个转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险些吃掉了她。
　　第三件，自己稀里糊涂答应下来，偷了皇上前世的一滴灵血，让他整个血祭之礼不成，先些与他反目成仇。元懿第三件事，分明是捉弄自己。小痴再是无奈地摇摇头。
　　在漫漫无尽的黄泉路上找人，真是大海捞针。良久，她才看见一个周身有人间强设的禁制的魂魄。那禁制，分明是千年前名满天下的调香师制成的熏香形成的禁制。但凡与这禁制有关的亡魂，都是中了调香师的诅咒而死。但那魂魄竟然动弹不得，好像被外力禁锢了行动，不让她步入轮回。
　　真是奇事。
　　3
　　小痴在她面前停下，仔细打量着她。
　　在禁制中的魂魄也看着小痴，一脸疑惑。她想伸手握住小痴的手，但刚刚碰到禁制的边界，一股针刺感，让她急急收回了手来。
　　她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先前还没有了知觉，但这一下针刺，竟让她的知觉复苏。她四处打量，心下一惊，问小痴道：“这是哪里？”
　　“幽冥界。”小痴冷冷地道。
　　“那我……”
　　“你本来是要去投胎转世，但被这禁制限制住了。可是你若直接转世，因着禁制缘故，势必会被轮回之道反噬，魂魄就会永远贬在这九阴炼狱。这样看来，是有人要救你。”
　　她摇摇头，表示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小痴手在禁制边上轻轻一触，禁制竟然化作万千的幽魂飞出而散去。她笑笑，将手托出，道：“你还记得名字么？”
　　她摇摇头。
　　小痴将她拉过来，带着她往前走，问她：“你真的半分不记得了？”
　　她再是摇摇头。
　　“你单名一个晴字，可还记得？”
　　她两世前的记忆，涌入她脑海中来。她有些惊恐，看着周遭的一切，这个地方，仿佛是她来过的。她看向小痴，战战兢兢地道：“婉儿姐姐，这里，就是你说过的地方吗……”
　　“看好了吗？”小痴笑了笑，用手抚过她头顶，接着道，“你的记忆，真的恢复了吗？”
　　晴儿似是用力想了想，终于用力摇摇头，道：“我似是只复原了一半记忆……”
　　小痴一惊，轻轻触触晴儿的眉间。她施了开神术，洞察透了她的记忆，这记忆真的想是被什么强大的外力强行毁去一半。她渡魂无数次，但从未见过这么规矩地毁人刚好一半记忆的霸道法术。她仔细想想，均分一个转世魂灵的，也就只有双生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小痴让晴儿不要乱动，她回到了人间，但没有回归肉身，只是以元神形态在皇上面前出现。
　　“给我双生镜。”小痴一字一句地道。
　　“双生镜？”皇上问道。
　　“我现在有的那个法器镜子，就是双生镜。”小痴道。
　　“那我怎么不知道？”皇上不急去取，只是笑笑。
　　“你自去问长公主江风筠。她是这宫城里千年难得一遇的秘术士，为了对得起神秘的身份，她寻到了这种法宝，纵使你是圣上，哪会轻易给你点破。”小痴笑笑，续道，“还有，你若真去寻她，记得给我借一个木偶娃娃和几根丝线，不然这渡魂招魂无法完成。”
　　皇上转身取了镜子，递给小痴，让她自己回去；自己却启程前往镇国公府里，向长公主借借施傀儡的密器。
　　小痴回到幽冥界，在忘川河畔敲敲三生石。菩提树上一片树叶飘飘然地落下，一个美若冠玉的少年从树后绕出，道：“怎么贵人来我这里摘果子了？今日果子没熟，万万不要摘走，否则西天佛陀不怪罪死我。”
　　小痴伸手拧拧这少年的耳朵，恶狠狠地道：“死鬼真是想得多。赶紧抱着三生石和我来。”
　　“擅动三生石，佛陀可要归罪于我，你却安然无恙，贵人真事……”
　　“死鬼真是话多。”小痴一步冲上前去，一手提着三生石，一手拧着少年的脸，回到黄泉路。
　　“这下可好，真死鬼要被佛陀怪罪成真真死鬼了，到时候把你一起拉入九幽炼狱，不得安生……轻点轻点……”少年一边喊疼，一边暗自咒骂。
　　小痴忽然瞪了他一眼，将他和石头重重一摔，摔倒黄泉路上，她指着晴儿，凶神恶煞地对少年道：“趁现在没有惊动阴司，赶紧给我看看这位姑娘怎么了。”
　　少年揉揉脸，继续拒绝并哀求道：“好姊姊，你放过我吧……”
　　小痴再瞪他一眼，脚尖一触，轻轻飘到了他身后。她嘴角扬起笑意，威胁般的道：“你到底是想被我带到阳间被彻底诛灭；还是想帮我后一了百了，真被佛陀怪罪，大不了在九幽炼狱中苟延残喘，”她顿了顿，又道，“或者试试我新学的傀儡术，就算没有移魂的木偶，也保证治得你服服帖帖。”
　　少年再是摇摇头，站起身来揉揉脸，极不情愿的来到晴儿身前。轻轻弹一下三生石，化出一副绚丽的图像来，他轻轻一划，将图像中的景物连成星河的形状。他再侧身摘下一朵彼岸花，放在图像上。
　　“真是磨蹭……”小痴移形换影，闪到少年身前。她急急一拨，化出两行石刻字来：
　　“前生无前生，转世无转世”
　　小痴一惊，再是几划，还是一样的结果。她看向一旁无辜的少年，少年却嘟嘟嘴，道：“真是浪费我时间。”
　　他跃到三生石上，低声念了咒文，回到了菩提树下。
　　小痴无奈，拿出双生镜，发觉晴儿这一世果然有个孪生姐姐，两人间曾被人设下过一种诅咒般的连接，其中一人死后，另一人必会以同样的死法而死，同时一个人的前世记忆吞掉另一人的，再一分为二。看来这一世晴儿比她姐姐后死，还不是受的调香师诅咒。但那局限住她的禁制，竟然又与调香师诅咒系出同源。
　　她方才想用双生镜测测她姐姐的位置，哪知被一阵黑影，一把抱过。黑影一边狂奔，一边道：“你去找他做什么，三生石测不出准确的结果，还会惊动阴司，现下正好，已经有人来捉你了。”
　　这熟悉的声音，是皇上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