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の物语》陈步尘

9、物化苍凉

　　芥川想起来以前也写过一个纪念文章，搁在朋友那里，结果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发出来了，不过没关系，也就几个人看到罢了，他在整理他的旧稿的时候发现了初稿，很喜欢，他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以下是初稿全文：
　　到了一定年龄，自然会对“信仰”“世界”“离别”等诸般价值系统产生怀疑，或者本能地拉开距离；同时，价值系统就像浮于历史地表的氤氲，由于太过强烈的个人性而难以传递，自身有了自我消解的权力，转瞬即逝。如今这些价值系统，就如我们阳光下的阴影，一片漆黑，只有轮廓，那是我们失落、无奈以及渴望的倒影。幸否？
　　“离别”一词自然会想到过去，过去的痕迹会不自觉地隐藏在当下的知觉中，走得越远，记忆未必越清晰，“构拟”的成分或许会更多，不过也没关系，我们能触摸的毕竟没有永远。就此刻而言，谈“离别”，我只想到一位老师，在此我将真姓名隐去，且作C老师。
　　某一天，在当代诗研究的课上，C老师突然说自己身体不适，宣布提前下课，后来我才反应过来，整节课C老师都在用白布擦拭自己脸上冒出的冷汗，讲课也少了以前的从容，甚至没有了之前朗读诗歌时的激情。而当时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没有多想什么，也就离开教室了，直到有一天，辅导员通知当代诗研究停课。
　　通知停课的那天下午，我去操场跑步，跑到天色乌暗，可能是跑累了，胸口像被一块大石头堵着，透不过气，我歇了好一会，却感觉心里的石头越来越大，我不自觉地给一个同学发短信：C老师不会有什么事吧？同学回复我说不会有事的，老师应该是生病了，休息几天还会回来上课的。4天以后，C老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天是万圣节。
　　离开的消息是当天中午同学告知的，下午正赶上要去体测，我一路上情绪混乱，脚步涣散，竟走错了操场，索性回宿舍，看看各种公共空间上关于C老师的消息，满屏的怀念、哀思以及对C老师以非自然方式远游的思考（大多有过度阐释之嫌），我看了一下午，看到天色乌暗。
　　面对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正式的接触不过几节课罢了，怎么会有诸多自发的情绪在心头徘徊，我开始想起我跟他少之又少却弥足珍贵的几次交谈。

　　我有幸跟他聊过三回。
　　大一，课后。
　　“老师，语言如何呈现诗性思维？”
　　我记不清他的回答了。
　　大二，下午。
　　“老师，我在读《七十年代》，你读的《七十年代》是完整版的吗？”
　　“是的，牛津版。”
　　“老师，现代诗的课还开吗？”
　　“开，每年都开。”
　　大三，课后。
　　“老师，你书里提到的‘历史-修辞学的批评’和马克思的‘历史的、美学的的统一’有什么区别？”
　　“他谈的是历史认识，我的是文本细读。”
　　“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李泽厚对诗人的影响如何？” “李泽厚对北岛、江河、杨炼等朦胧诗人有影响，但对韩东等第三代诗人没有影响，韩东是反理性的。”

　　今天，甚至以后都绕不过的一个问题：自由是什么？我想到了他，还有陈寅恪，王国维。 考试上有一道题：请分析一部当代文学作品。我选择了《棋王》。
　　我还记得我最后的总结：“儒（吃饭）道（下棋）互补”体现了一种对知识分子精神的体认。
　　我有了新的想法：这种精神体认更多是一种消极自由。 他现在自由了，需要的是安静。
　　我读过许地山的《缀网劳蛛》，感慨意象的精到——命运的网虽破，人亦如蜘蛛在勤勉地补。
　　最近突然想到一个题目：浮海泛舟。本已打好腹稿，现在，这个故事我该重新思考了：

　　是未知生，焉知死，还是未知死，焉知生？

　　他曾经是缀网劳蛛，只是如今愿意做无边天地的浮海泛舟，任自己安静地漂流到看不到的地方。
　　我可以看到，在风雨中他听着雨滴声起舞，在风中跳起来，让自己变轻，变轻。今天微雨，似是故人来。
　　以上关于几次交谈的回忆以及感想摘自我当时的一篇悼念文章，如今多半也都忘了，生活早已走出了“诗”，进入了“散文时代”，我们更乐于谈论一只羊的丢失、一个姑娘的恋爱之类的庸常，头上顶着庸碌的光环，将回忆、情绪等等解构为无聊的感伤。但是，当我们把耗散的无聊收集起来，我们可以看到里面巨大的能量，正是这些能量，支撑我们走出更大的无聊，并尝试着去反抗它，哪怕只是在不断地重复无聊。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我也老了。
　　我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那光，从很远处，安安静静地照进寺院来，我可以听见它在寺院的灰墙上歇息的声音。光悄悄地露在枝桠上，一条黑色的弧线跳过去了，看不见的声响，是只麻雀，它回头看了下让它不悦的光，眨了两眼。光歇够了，动身离开，回到远处，寺院在氤氲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