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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雨的物语 ...

  •   旧历的年初毕竟最像年初,台北自不必说,就在雨后,一对喜鹊在搁在脱落叶子的树上啼哭,树下嘈杂的店铺里卡带录音机播放着《雨水我问你》,下一首是《悲情的运命》,不过已经没有多少人在听了。
      毕竟也是刚刚下着雨来的,听雨据说是很潇洒闲适的活动,我无有这样的兴致,我看着雨,不过是等着它停的。远处的鞭炮声远不如这不尽的歌声,只怕只是零星的点缀,点缀这愈发让人忘却的新年,我唯一听得清楚的是鞭炮被人们拿出来准备点的声音,其他的我总是有意无意地听不到的。
      一阵烟霭模糊了天色,天本是黑色的,现在变成了死去了热闹的灰色了,一团糟,据说没过多久还会下雪,但我就不知道这雪是在烘托什么了,很多时候,天气现象就是一种无言的喟叹,却化不成人们心头的温暖。天色竟也如此不好看了,想必也没人光顾这个;书跟人一般躲在屋子里取暖,造物主本是让它们来温暖众生的,我却分明的看到它们自己瑟瑟发抖,也许是书店不想让它们的哭为人们所了解,所以门始终紧锁着,隔着玻璃窗,一片片书瘫痪搬的窝在那里,貌似纹丝不动,玻璃窗就如一种不证自明又毋庸置疑的宗教信条,制造给我一个世界的幻觉——书不过如此,却隔离了我接触这个世界的机会,留给我一个最像年初的世界,而其实我好奇的唯一原因不过是我的书很有可能就是安详地躺在书架上的一员罢了,这可是台北最好的书店啊,我这样得意地想着。
      但我又不得意地回头,街上满地面无表情的人,倒像是躲着这年月,这种气色不够配合那近似随意的鞭炮声。这来来往往之中,除了一堆是人,还有一堆,也会是人,竟怎么看都有分明的不同,想是戴着眼镜的眼睛在作怪,衣服不知不觉的成为人的另一幅肖像;而这另一堆的,还是街景的苍茫无力才让我发现他们的,他们总是如此的隐隐约约,看着像是他们正躲在街景当中,却是街景正躲着他们,年年如此,天天如此。
      我不见得对台北有多大熟悉,尽管我已经住了20年,大约我这隔膜感的确是由来已久的了,台北之于我也就是一个年初罢了,我可不愿对着它来谬托知己,毕竟我还是要离开的,因为我想不出它的佳处来,一时无有言辞,其实我不过是刚刚返回三天而已,我开始害怕起来自己的隔膜感,脚下的路与心底里的距离忽远忽近,眼睛看不见茫远的前路。一下子的功夫,我可以想到好多以前好样的东西:轰隆隆地放鞭炮,轻快地回家,旺铺紧闭只待开年红,亦不是现在这样子?料想感觉虽无法体现出一道道皱纹的突现,却也会变老,我是看着这些好样的东西变老的,它们在我眼里也老了,旧了。我一直都很冷,无处躲藏,手被刷上了一层鲜红。
      和她谈谈吧,即使她无法回答。我没有跟台北说过话。
      天际下,一片美丽的泥泞正躺着,躺在人来人往的光复南路。我正是在这一夜踩着泥泞回到东京的,一路泥泞,一路回忆,一路上我始终听得清楚杜鹃鸟的叫声。我又回到了初江的公寓,虽说是公寓,可也没有了家的样子,公寓租给其他人了,可惜了。回忆到了它的归属地竟碎片般化开了。仿佛花的芳香是不可触及的,我也抓不住回忆,我只能设想,我一路跟着它们,它们也许一路躺在了泥泞中,手即使再干净,可摸起来还是脏的。是的,回忆很脏,所以是我不想去抓的。无论如何,我总是会走的。
      我来到我当时租过的公寓,跟初江的公寓隔着一层。我委托当时的房东帮着我看着,别租出去,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真的以为我会很快回来的,尽管已经是过了5年,她还记得我。
      “我可等久你咯,是的呢,又回来了,多多指教。” 突如其来的问候让我好不习惯。
      “你还住在这里啊!”我随便说说。
      “住着呢。我前天知道你会回来,就把屋子打扫打扫,是这样子的。”
      我很疑惑,她怎么可能知道?说着不地道的日本话,我也开始不大想说话了,回到东京的感觉就如刚出生,一位刚刚出生的台湾人开口说的,是日本话。我只知道,公寓外边,有雨。
      室内的那盆黑郁金香依旧,只是没有了花。我很刻意地多看了一眼,还浇上了水,初江跟我说过,这盆花无论如何都得留着,因为它是自己亲手栽培的,想不到在我手里,它已经在等着我看着它死去。不看也罢,不看也罢,我被雨声浸累了,躺在了沙发上,没有了以前初江亲手给我裹的被子,我只能自己取暖,闭上眼睛也是一种借口,假装自己睡着,很多时候,睡着比醒着的还要清醒。不过这一次,我真的睡着了。
      大公子的一句话,我可以回家省亲了。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很多年前,本也如此。还是一个雨天,师出同门的曾真穿雨离去,他打算回去见见他的舅舅姑姑。
      “要不要我帮你捎带几句话给。。。”“不用,宁可父亲见不到我。”我很决绝地打断他的话。
      父亲早脱党,我逃至台湾,其实本来无话可说的。现在竟发展到兵戎相见了。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心绪,我对他的打断,也是对自己思绪穿越茫茫大海直达那头的打断。
      他走得时候,没有回头,那样子竟像我当时离家出走的时候,不过他走路的样子比我犹豫多了。绵密的雨丝细细地铺排着,好似架起了一道透明的墙,我和他以及他要走去的世界顿时产生了隔阂。因为这道墙,我失去了一道经验,一道游子的经验,这经验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一段无法填充的空白,而渐渐的,也会在大历史的洪流里面沉默,并沉没。逃离本是为了更好的回去,却只能被迫地继续逃离,无所遁形又流离失所,我才明白他为什么今天故意输棋给我了,这是一个象征,输就是逃离。原来在他眼里,他一直都知道,台湾是失败的驻留地。这是他经常跟我说的,我今天才顿悟,我引申开来一句话,语重心长地跟他说,作为对他的告别:
      能
      不
      回
      来
      就
      不
      回
      来
      ,
      回
      来
      就
      是
      认
      输
      。
      我不是不想走,我是走不了的人啊,可其实我的心底是不想回去的,一个失败者回去意味着什么,我是清楚的,我的身份在作怪。大历史中泛起的一丝涟漪,却是我心头的一阵波澜。
      醒来的时候,我竟裹着厚厚的被子,房东坐在那里,喝着热水,窗外无雨。她让我想起了初江,芥川初江,一个不存在的人。
      读过《雪の物语》的都知道,芥川初江只是我在朦胧中在眼前展开的一个人,她更像另一个我,因此这次回来像是实践上的谎言。但我想说,这其实是真的,房子在,房东在,这可能是梦,梦比谎言更真实。
      让我想想《雪の物语》是怎么描写的:
      “先生,先生,先生。”眼前的是她的脸,恬静,温和。“先生,你睡了二十个小时了。先生。”
      原来我是盖着被子的,怪不得如此这般的舒服。她回到另一个沙发上坐下了,手拿起一只钥匙,摇晃几下。“我刚给忘了,这是钥匙,就交给您了,每月您自己这个时候拿租金给我就行了。对了,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双手撑着沙发坐起来,戴上眼镜,喝了一口摆在我前面的热水。热气袅袅升起,那时候,我渐渐清醒。“作家,就是写点小文章罢了。”我又喝了一口。水很烫,呛得我一直咳嗽着。她用手遮着嘴,开心地笑了。“慢点喝,先生。”
      “您是写哪一类的?”她撩开了一些头发,捧起了杯子哈气。
      “您觉得呢?”她喝了一口水,热气遮蔽了她的脸。
      她嘟哝着嘴,眼珠子往上抬了抬,转了一下,看着我说:“应该是散文吧。”
      “真厉害,你怎么知道的?”我很惊讶地询问道。
      “我猜的,怎么样?”后来她告诉我,她早就知道我是写散文的。
      “我的东西你没动过吧?”我莫名地冒出这句话,话就像子弹从走火的枪里迸出来。
      她急忙放下杯子,胡乱站起身,向我鞠了一躬,说道:“先生,请您放心,我从来没动过您的东西,请您一定放心。”她似乎有些怵了。
      我盯着她的杯子,盯了一会,一直没有起身,眼珠子往上摆了摆,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微微低一下头,没看着她,说:“对,对不起啊,我说话容易急的,请你别太在意,起码在这里还有个人知道我是写散文的。”我咬咬牙,继续说:“我还得谢谢你呢,没遇到你,我可能还找不到住的地方呢。”我终于看她了,她忧伤地看着我。我推了推眼镜,说:“我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先生,您可能太累了,刚刚真的不应该叫醒您的。只不过我待会得去上课了,就顺便过来一趟的。钥匙您拿好,我去上课了。”她从我眼前掠过,我刚要说些什么,她已经轻轻关门,轻快地走了。刚刚她掠过的一刻,仿佛把我眼前的景象擦了一下,我看到了窗外的雪。雪,看得出像一抹抹柔软的棉花了。我再次盖上了被子,看着雪自在地飘扬纷飞,造成一个洁净的景致。
      。。。。。。
      我开始想不起来了。这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以后就叫我初江吧!”房东突然的一句话让我顿时张大了眼睛。原来现实可以比想象更像谎言。
      “另外,我跟你说我知道你回来,是跟你开玩笑的,我怎么可能知道,不过我当真可像你了!”她笑了几声,笑声很像初江,不,难道她就是初江?
      “我叫芥川初江,你要给我好好记着。”
      “我是怎么过来这里的?”我的眼珠子转不停,亮起了眉毛。
      “我不知道。”她回答得很决绝。
      然后她离开了,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我只记得她曾经跟我说过:你当时说过的话让我很安心。
      梦又醒了,窗前还是一盆黑郁金香,只不过它盛开得很烈。
      初江她寄过来一封信,上面写着:我是台湾人,曾真去美国了。
      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难道会是另一个故事的线索吗?
      雨又开始下了。我开始看不清楚外面的世界了。光复南路的大书店改造成了小型电影院,我的书被列为赠品供在了展览柜中,我是听别人说的,我一次都没有进去过。
      或许我是根本没有去过日本的,可我怎么会念念不忘那个公寓?我试着再去做一个梦,可是雨声宣判了梦的到期。犹犹豫豫之中,我再次拿起了那封信,我发现信封里面还藏着另一封。
      一切与它有关。是一封病历表。
      全日文对我来讲不难,可是当我看到最后一行字时却不信了:芥川初江先生敬启。
      这时我想起来我的那句“你当时说过的话让我很安心”,其实是我自己在撒谎告诉自己——我一直不断地自我安慰不过是为了躲避一个民族的身份,这才是我真正的失败,我不敢多有言辞,是因为骨子里华文对我的抗拒,是华文对我的抗拒啊!我开始记起来,那一路上美丽的泥泞,是梦中黑白的倒影,那是一滩鲜活的血。我是一路踩着一堆人的血回公寓的。
      我又开始害怕文字模糊了自己,于是我试着对自己说了华文,我发现我只能听得见窗外的雨声。我也跟着天一样的哭了。原来现实可以比想象更像谎言。
      和她谈谈吧,即使她无法回答。我现在连自己都不敢跟自己对话了。我能摸得到我的白头发比雪还亮。
      “让我试着回一次上海。”据说这是我被人抬到病床之前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不过他们听错了,我说的只是:
      让
      我
      适
      应
      着
      这
      伤
      害
      。
      这是《雪の物语》最开始的一句话,当时烧完稿子,任纸灰随风而去,却在空中影影绰绰地显着“伤害”二字,然后夹着雪荡漾着。
      当我在病床上爆竹声惊醒的时候,我,已经泪盈于眶了。不过,窗外的雨好像停了,此时我只能听得见自己的哭声,外面的世界被我的哭声一扫而空。
      和她谈谈吧,即使她无法回答。天愈加阴暗,我开始被黑暗吞没,我愿意这样。

      平成26年4月17日于台北复兴南路,天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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