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の物语》陈步尘

11、三段论：阿云底世界

　　看来，我们都老了。你却是不相信这个的，不知是可喜还是可悲。
　　。。。。。。此处有删节
　　刚刚说到哪里了，该说到离婚的时候吧。是谁先提出离婚的？这根重要吗？如果说听的人听完“离婚”二字答应了，不正是说明他心里就有这个打算吗？当然还有可能是听者从未听过那二字，觉得人生要能好好走下去也就只好离婚了，这不是不得不的选择，是最好的选择。什么是最好的选择？其实不要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没有态度就是最好的态度。你说我选择了？其实我没签字，也没搬出去，我还住在个房子里，但是我没有再跟他在一起。当他发现有我跟没有没什么区别时，其实才是离婚了。我就是发现了，当我没有选择或是没有明显的选择时，他人就往他选择的路上走得更远，对他的选择不是信服或认同，而是就这么做了，选成了他生身本真。不知这样是帮了他也还是毁了他，可我也可没想过去控制他，占有他，他总该有自己的自觉性吧？但他的自觉性是不是得等我刺激后才意识到呢？那我自己是被谁刺激了呢？我可是没被谁刺激过的。于是我想自觉性可能不是一个问是，可能没有自觉性这个东西，人可能没有什么发现能力，不是知识依照主体，而是主体依照知识，自在之物所含知识对主体进行感宫刺激，引起各种反应，其中也有对自身思考这样的反应，也就是个反应罢了。
　　我和他的故事讲完了。啊，你还想听离婚那天的故事吗？你不提我都忘了呢！其实我喜欢自己骗自己的，像“最好的选择”不过是一个借口或者是安慰罢了。唉，我怎么可能忘了他呢？我经常跟他说，看来，我们都老了。我还记得第一次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在台北，怀着孩子，六个月，我是在风云变幻的第二天跟他说了，我记得我说的时候，他手攥着参军表，一直低着头，痛苦地摇头，头一直颤抖，颤抖的声音穿透了我的耳朵，像一把枪走火的声响。他还流泪了，满脸一层又一层泪水。等等，拿张纸巾给我。他好像是有些话要跟我讲的，不知为何，当天一直不开口，终于问到一个肯回答我的问题了，他告诉我，男孩叫兴国，女叫莫离，说完他把参军表烧成灰了，烧的时候，看都不看它一眼，眼睛傻傻地望着窗外，泪盈于眶。窗外梧桐花落，飘得像是下着雨，雨就是天空的泪水。他突然转过头问我:不知家里的梧桐怎么样了？难道我就想去忘记吗，就不想去知道吗？但我不能去问他啊！走的时候，公公写了封信给他，我代领了，至今不敢拿给也看。我想我也该学看他，把信也烧了，烧成灰了，没了就是没了，留着凭借作甚，留着记忆做甚？没了，就让它没了。其实我喜欢自己骗自己。
　　这是那封信，我来念吧，我知道公公的语气。
　　期年后，余方可观汝之成就，或汝衣锦还乡，莫忘父老乡亲，须知感恩戴德乃人之常情，不可怠慢。莫忘兴国，使血献于国土，使之鸟语花香，白草丛生，万象更新。莫离本心，随心而动，勿随波逐流，古语有云，勿使己怪力乱神，省己见心，明心见性。这处可能被我的泪水染坏了，看不清，我继续，继续。此去经年，碣石潇湖无限路，不知再逢何时，只老泪纵横以祈求，以百年梧桐为证，梧桐花落，互为祝福亦可。也罢也罢，临别已近，不知何言孰轻孰重，亦未尝为汝打点各种行装。为父者，愧矣，汝须与阿云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阿云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汝必事之如汝母育汝这般，不可轻之。若言儿女之名，男儿为兴国，女心为莫离，君记之。期年后，余西游而去，不必挂念，不必悲伤，若有下世，愿仍为父子，毕竟为父待汝过薄，今临别方知，后悔莫及。梨花落，随风飘，寄居于海峡一边。一语于纸鸢，怕是风不知余之用心，将其吹向别处，情亦会随风而逝，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人之去乃常理，怕是不愿相信，毕竟吾等小辈仍不知为何而活，仍有前行之意志，仍有求真之心。章氏之回真转俗，我愿转俗向真，纵其几近臆想也罢。也罢也罢，不知言何。纵汝今在吾旁，吾亦言：想了，儿。儿啊，人生无过去，最终化为尘土，只愿那片尘土中，吾之轨迹未被磨灭。且听雨声，折一个又一个轮回与牵挂；旧故里的泪不停，雨不断，情不改，纵物是人非，其亦在蓦然回首处，泛发微光，哪怕是一滴又一滴泪光，此乃召唤，泪之召唤。不去争，莫忘足矣。争之，必输，莫忘。最后一语，借今人语气告汝:看来，我们都老了，我们没有输给自己是输给了时代。父泣涕草于猫年鸟月。
　　再给我一张纸巾。
　　。。。。。。（此处有删节）
　　父亲不明所以地死在战场上，母亲改嫁，妹妹走了另一条路，剩下我便随夫君了。
　　我们没有输。等等，“我们”又是谁？现在说我们更像是对自我的讽刺，他离开我，父远游，母亲改嫁，妹妹消失，同人分崩离析，还有谁是我们？尽管我还有眼前路要走，但在我的眼中，已经无路可走了。墨点无多泪点多，河山仍是河山。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摩。可我这些话又有谁会听呢？可我还是想说，还是会说，而且要继续说。文书自传道，不必史笔垂。去来伊洛上，相待安罛箄。你，信吗？
　　还要说离婚的事情呀？没什么好讲的。离婚不是我的选择，我决不选择离婚，我是多爱他的啊！斟茶倒水，整理衣物，聆听话语，不爱辩解，倍加关心。没什么是吧？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但离婚是最好的选择了，可能是他不爱我了吧，可是不爱我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为我做了这么多，让我时时流连呢？我不相信他会有更爱的女入，我不想由此证明我不是他最爱的女人，我还想嫁给他，我还想，我还想呀！可还要离婚的，为什么？想离就离吧，有那么多为什么吗？都忘了，也可能是我不愿再提起，姑且算是忘了吧。忘了吧，我终究还是离开罢。不离开会伤心一辈子，离开，其实也是会伤心一辈子的，我这是何苦呢？总有人得走，只是那人，不是他。
　　不用递纸巾给我，用不着拭去，哭出来了就过去了，泪的印记或许是一种牵挂，永远擦不掉，就让我一直牵挂着吧。先让我静一下，静一下。
　　话说我离婚后去找了另一个人吧，不对，没有谁找谁，更谈不上缘分的，我只知道他做了不少好事，都是针对我的，但我并不觉得他对我好，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庄生晓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现在想想，不过是个梦罢了，他能让我去梦，或许我只是把他当做逃避现实的手段。这样来看，他也只我的某种或高雅或低俗、或好或坏、或深或浅、或快乐或忧伤、或沉重或轻盈的需要。有人说，如果你只是为了满足需要，那么在一起不过是“有意的寻找”而非“无意的相遇”，这种需要本身与爱无关，我看是未必的，人都在有意无意之间徘徊的，选择本就不是容易从一而终的，是需要思考的，挣扎的；而且寻找与相遇的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吗？我要的就是个结果。我放弃了他，对的，这次我选择了，没犹豫。后悔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看到我在笑吧，我都想开了，就算没想开，姑且也算想开了。梦醒了，没有雨天，阳光还在，只是周围冷冷的。雨水洗不净伤逝的年华，只留下一滩破碎的泥泞。人生就是一首写不明自的诗，在其中，有豪放的，有婉约的，有怀古的，有伤今的，有抒情的，有咏物的，有离别的，有重逢的，五彩斑斓的，又五味杂陈的，我一直在这里，你依旧在那边。我的深情换不来你的温暖，你的深情读不懂我的伤悲。前进一步，抓不住可感知的实体，后退一步，找不到有光的寄托，一番蹉驼，又一番挣扎，再一番反抗，最后留下一个伤痕累累的自己。呜呼一叹，不过如此。一切皆为他者，万物不过轻烟，天使不再来，何处为天堂？不必惆怅，享受此刻的空山灵雨。这天空不大爽朗，微光中透着一股灰暗，这岁月太忧伤，不经意间带走了几分期望，又带来几重迷茫。经过的不一定都明白，或许开始就明白但还是要经历。
　　看出我怀旧吧？不是我不屑于谈论现在，而是怀旧带给我走下去的勇气。
　　这几年妹妹来找过我一次，不是不想回家，而是那边已经不是我的家了。她看起来比我老了不少。头发灰白相间，掉了不少头发，眼睛有一只看不见了，脸上的皱纹像一条条被无数人践踏过的贫瘠的田间小道，左手一直抖着，走路一摇一摆的，而且还是拄着拐杖的。她不是很敢坐下的，脚稍微一屈就会难受。不过她那只看得见的眼睛依旧炯炯有神，一刻不停地死死地扣住我。窗外飘扬的细雨似在呼应她，她一说完马上变成倾盆大雨了。雨水打击地面，像半夜鬼叩门一般诡异，余音响亮，像水龙头失灵一般一下子汹涌澎湃扑过来，不像是它在击打着地面，更是它在击打着我。雨水我问你啊，是谁把我的妹妹折磨成这样的啊？我和她都在傻傻地看看对方，许久没有话，我突然冒出一句：看来我们都老了。她莫名地张开嘴，没有任何回答，然后头歪了一下，又歪了一下。
　　让我闭日养神一会儿。
　　（按：此处有重复）我和他的相遇是我最美的时候，那是不冷不热的夜晚，天上没有多少星星盯着我们。我走得很慢，他走得更慢，风悄悄从我们身旁掠过，不曾有过一声招呼，草木也静静地睡着了，月也要渐渐躲开，仿佛世界就剩下们两个了。他起先用无名指碰了我的手，我是知道的，但我面无表情，只在心里偷笑，我也不能故作无所事事，于是两手故意前后摇好几下，他后来告诉我说以为我是拒绝他，我可是在给他暗示的呀！他不懂没事，用不着懂，他又用无名指碰了我的手，连续碰了好几下，我就情不自禁笑出来了。我一笑，他停住了脚步，我回头，看到了他泪光盈盈的双眼。我不再笑，而是琢磨着他的轮廊，这时，月亮不走了，草木不睡了，风来打招呼了，星星一闪一闪议论着我们，但我的世界顿时安静了。他深沉地问我:云，人生苍凉几许，路途遥远，君愿同行否？我没有回答，依旧在欣赏着他。慢慢地，我低下了头，心里开花了。
　　我是个没有故事的人，但这就是我。对了，忘了说了，我与我妹妹相差3岁，名字就差一个字，她叫祺。她曾送给我一件自己织的红色大衣。
　　素梅云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