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绸缪》FFFouR

2、贰 众生皆苦

　　渭城的雪来得猛，去得也匆忙。不过三日功夫，白日里就能听见屋檐边淅淅沥沥的化雪声，而流连的水滴又在日暮将垂时凝成冰凌，等待着万丈金光将它陷入粉身碎骨的境地。
　　渭城说是离犀北关最近的小城，可在这冰天雪地里赶起路来，也需要两三天的脚程。更妄提马车上还坐了位小美人，赵有莘平日里虽不喊苦，但没少被路上的颠簸折腾，沿途又没什么可供歇脚的铺子，一趟下来小脸瘦了，衬得圆滚滚的杏眼大了些，整日搂着汤婆子的模样倒十成十地神似啃着松果的小松鼠。

　　傅是与赵有莘同坐在一辆马车上，他最会讨女孩子欢心，一日日的也和赵有莘熟稔了起来。
　　傅是头一回瞧见赵小姐时，她着一袭樱色对襟半臂襦裙，配着海棠红金丝滚边的裾边，分明是富贵人家的姑娘歇在闺阁绣花练字的打扮。后来一路随行，见着赵有莘一件件往自己身上套些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毛皮，野鸭毛也有，银鼠毛也有，甚至还搁马车里铺了一层虎皮，把好生生的马车倒腾成了山寨大王的座椅。
　　赵有莘还很热情地问傅是需不需要，傅是当然忙不迭的拒绝了。他走南串北那么多年，只见过美人儿为了纤肢皓腕一个赛一个的挨冻，还没见过哪个姑娘为了暖和如此不顾形象。
　　赵有莘在对上他略有讶色的目光时，眼皮子一抬：“女子天生就得有讨人欢喜的本事，否则日子实在难捱。她们未必不怕冷，可比起冷，或许更怕的是父冷漠夫无情，甚至是恩客浅薄的不悦。”说完，她抱着一团枕头，语气散漫，身子倒缩得更紧了，“可我又不怕。”
　　傅是默然，看不透赵有莘不怕的究竟是什么。
　　这般骄纵无畏的小美人，不是一般富贵人家能教养出来的。

　　话又说回来，他和赵有莘处了几日时光，发现她除了偶尔会露出的狡黠，也同平常活在深闺的女孩子没什么不同，照样憧憬的是女侠除暴安良行游四方，最终觅得良人的故事。
　　她最喜爱的是二十年前峨眉山那位赫赫有名的侠女眉筱，一直缠着傅是把相同的情节说了一遍又一遍。
　　傅是惯会应允长得好看的小姑娘的请求，一番折腾后用他在犄角旮旯里听到零零碎碎的闲谈也编出了那位侠女的一生。

　　这戏说要回转到几十年前，眉筱原是被人扔在峨眉山下的弃婴，也是她命大，被心善的峨嵋弟子捡上了山，就此有了眉筱这个名字。
　　她在峨眉山长大，凭着惊才绝艳的天资被掌门收作亲传弟子，而容貌出众，眉眸若黛，齿编贝唇激朱，可谓峨眉山上风头无两的人物。
　　眉筱十七岁时接了一桩师门任务,说是完成了便可继任掌门之位。有人说这眉女侠因着待人冷淡脾气暴躁，掌门为她着想，便叫她结交一百位武林豪杰，也有人说是眉筱对掌门早有桀骜不臣之心，师门任务是假，招人攻下山门是真。
　　诸般种种，至今也没有定论，因为眉筱自从十七岁那年下山后，再没登上过峨眉山七百六十九级山阶，去看山门下云雾缭绕的桃花源之景。
　　当眉筱在八年后再次回到峨眉山脚下的时候，胜景不再，梓泽丘墟。

　　峨眉山处的地界儿偏北，当年三九之役时，峨嵋弟子几乎全去对付祁贼，住在山上的都是山下人家里鳏寡孤独废疾者，恐战火之忧才上山和留下的守门弟子做个伴。
　　原本这场由帝王兴起掺和着不少绿林好汉的战役即将要结束了，连山门里最胆怯的小弟子也开始笑嘻嘻的和伙伴谈论，来年战火歇，不如在山上种几株梨树。
　　以前峨眉山上的桃花向来开得旺，山下的姑娘在春日里常含着几丝羞怯跑上山求桃花神赐段好姻缘。姑娘虽好，可峨嵋弟子吃这桃儿吃了十几年，早就腻歪了，巴不得在好时节里也尝几口杏儿梨儿的滋味。
　　可谁也没料到，祁家最后的余孽会从西北的荒漠伏击傅家人，又使计趟过了赤啼滩的大沼泽。
　　此后祁家余孽直奔无人堪守的峨眉山，戮杀抢掠，无需多言。
　　这一段即使是正史也有记载：
　　”缁寅二年，祁氏余孽钟恕率贼劫掠北原地带。会峨眉布衣三两人，使引路。民妇张氏借出恭，诣山上守门。后其色遽，祁疑且杀。“
　　“祁贼至峨眉，门下弟子搏命，鏖战三辰，及天既白。”
　　“援军方至。”
　　那一夜人死的不多，血也没流成河。几百条普通人的性命比起动辄数百豪杰倾城而战的三九之役，似乎只是末了的一个小插曲。
　　除了峨眉山的桃花林被一把战火烧的只剩焦黑之外，当真是没什么值得说道十几年的了。

　　峨眉山上的弟子在战争中死伤者寥寥，所以这座山头不久便恢复了兴盛景象。眉筱重回峨眉山时，三九之役已结束了。
　　她离去时趁夜月明无人察觉，她归来时晨曦乍至悄无声息。
　　眉筱谢绝了所有师兄弟姐妹的来访，一个人种了三年梨树。
　　就在原来那片桃花林上。
　　土壤和人一样善忘，几年光景就再也看不出本来的面目。梨花林子照样也好看，只不过每年三月三来的不再是娇俏的姑娘。
　　而眉筱在第三年梨花开的时候，就郁郁而终了。

　　朱唇丹衣揭案起的女侠客反倒有个素净哀怨惹人怜的下场，只能叹一句造化弄人。

　　傅是将故事讲完了，反问发怔的赵有莘：“你说这眉女侠为何非要回峨眉山种梨树呢？”
　　眉筱当年凭着一手妙人剑法大败一直和峨眉不对付的南蛮十三门中人，其决绝之势让那时的剑道大师叶可封也出言感叹：“此女日后必可敌我。”
　　若是她愿意，她本该有个令人艳羡的人生的。
　　“大概是因为不愿意吧。”赵有莘说，“你不是说眉筱当初是最快赶回峨眉的吗，……可她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时官府援军已至，可山上人也死净了。
　　赵有莘说：“倘若眉筱是个容貌资质都不出众的女孩子，她也会成为桃花林里的枯骨吧。”

　　那些外门弟子大多是山下的弃婴，都是被下山办事的峨眉人顺手拾回来的。他们无父无母，活着无牵无挂，死了无人悼念。

　　赵有莘又出言：“他们死了，眉筱还活着。若是连眉筱也忘了他们，还能有谁记得呢？”

　　再出名的冷面女侠，也曾是白白嫩嫩的团子。眉筱在这座山头上长大，虽然无父无母，但扫地的阿爷会拿着扫帚追着她教训她不能恃强凌弱，烧灶的阿婆会在她练完晚功的时候偷偷塞给她一个馒头。即使是整天想打赢她的阿满也会别扭的送她金疮药，凶巴巴的告诫她不要在掌门面前给外门弟子丢脸。
　　如今这些好人为了另一些无辜的好人丢了性命，独独剩下了她。
　　是啊，若是连她也忘了，谁还能记得呢？

　　傅是搂着坛子呷了一口酒，调笑道：“小美人，你可真是个心思通透的妙人啊。”
　　赵有莘早习惯了他不着调的瞎撩，冷笑道：“彼此彼此，像您这样的，搁在南风馆里身价恐怕也不便宜。”
　　傅是也不恼，说道：“哟，听这话，您常光顾？那您给我定个价呗。”
　　赵有莘：“……”
　　一个人要是不在意面子这种东西，那打嘴仗他一般就不会输。

　　又到了日将垂天色渐晚的时候，傅是在马车里忽然吸了吸鼻子，转首笑着对赵有莘道：“你闻到炊烟的烟火气了吗？”
　　此时赶马的清秀小厮掀开车帘的一方小角，喊道：“犀北关到了，咱马上要进城了。”
　　犀北关内是宁裕城，打这座城往北，才真正算是到了北寒之地。
　　马车内的赵有莘端直坐姿，露出了一个怀念的微妙笑容。

　　经年不见远途人，今朝已近重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