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晚》春深桃眠

4、04

　　苗氏突然发难，堂内的人皆噤若寒蝉，根本不敢抬眼多张望。

　　挽荔不动声色转过脸，“姐姐的消息大抵是出了差错，昨日我身子有些不适，便派赤芍去柳叶巷请养济院的于大夫来。偏生来的路上撞见了隔壁柴房内的小世子，于大夫医者仁心，也就顺便医治了小世子。”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即使苗氏有心想挑，也挑不到什么错处。

　　苗氏嘴角冷冷向下撇，仪态却仍是端庄没有半分不雅，反而充着雍容的威严。

　　“如此说来这小世子也算是与你有缘。”

　　苗氏落座在紫檀木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怀中的猫，“你初来乍到，对府里的情况不甚了解。这小世子的嫡母便是那早逝的柔和长公主，他性子倔不肯被其他妾室抚养，就这么在府里孤苦伶仃的，我瞧着也是怪可怜的。”

　　她一顿，“既然今早小世子愿意拜见你，说明他是肯与你亲近的，不如日后小世子就由你来抚养？”

　　挽荔愣住，缓缓答道：“妾身不过年长小世子两岁，年岁相仿，又怎好去照料小世子。”

　　苗氏莞尔，“虽说你尚未正式过门，但也姑且算是小世子的长辈，你带又有什么不好？还是说……你嫌弃小世子是累赘，不想费心？”

　　话都说得这般重了，若是再推脱，恐怕会有更难缠的等着她。

　　苗氏今天是打定主意让她抚养小世子了。

　　挽荔抬眉，“既然姐姐都如此安排了，那妾身也不敢再推脱。不过抚养这两字，妾身是万万担不起的，也就是日后多照抚些小世子。”

　　苗氏眼波横转，淡淡笑道：“那事情就这般定下来了，回头我会和老爷禀报的，至于小世子的份例，以后让下人找我来拨。”

　　她又做作地望了一眼书房的方向：“以后就让小世子住那里吧，总赌气待在柴房里像什么话，传到外面去还以为我这个庶母苛待他了不成。”

　　苗氏这幅埋怨样子倒真像是被小世子伤透了心一般。

　　若是不知情的，只怕会真当苗氏是个慈母。

　　只可惜，她这番表演是无用功。

　　若苗氏真有几分良心，小世子又怎会落到现在这种落魄处境。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一条命比府里好吃好养的猫狗都贱。

　　挽荔敛眸低笑：“姐姐宅心仁厚，事事为小世子考虑，小世子长大后定会明白姐姐的苦心。”

　　苗氏耳一偏：“有你这番话，我也算宽慰不少。得，我也乏了，就先走了。”

　　“姐姐慢走。”挽荔起身一福，悠悠说道。

　　目送苗氏和那群下人声势浩大地离开后，挽荔看了眼桌上的珍果点心，只饮了早上赤芍为她冲泡的茉莉浓茶。

　　赤芍见她有些咳嗽，自觉替她捋背，“主子还没用午饭，要吃些点心垫一下吗？”

　　挽荔摇摇手，“把这些点心暗中处理掉吧，以后西厢的饮食要格外注意些。”

　　赤芍动手替挽荔拢起散发，“主子想得周到，眼下西厢肯定被不少人盯着，小心谨慎些总是没错处的。不过侧妃夫人莫非是心中有愧，不然怎突然允许主子您照料小世子。”

　　挽荔嗤笑一声，“她哪里会心中有愧，她啊，是变着法子算计我和小世子。”

　　赤芍心一惊，“算计？”

　　挽荔半阖上眼，“平西王忌讳小世子，她把小世子放在我身边，就等同要平西王连带着厌嫌我。况且，如果在我的照料下小世子丢了性命，你觉得这最后这罪过会不会落在我头上。”

　　“侧妃会要小世子的命？可这十几年来她最多也就打得很，从未有下死手过啊。”赤芍眼中有些困惑。

　　挽荔含着笑一点一点垂低了眼：“从前她是不敢，若小世子暴毙，所有人都会认为是她做的。现在不同，她大可以说是我蓄意谋害小世子。”

　　赤芍越听下去脸色越白，“那主子岂不成了替罪羊……”

　　挽荔小指上的护甲横掠过额发，“走一步看一步吧，最起码小世子现在能吃饱穿暖了，也算是一件好事。”

　　……

　　苗氏还没走半柱香的功夫，整个平西王府的人都知道小世子归挽荔养这件事了。

　　不少人都幸灾乐祸看笑话，她们倒想看看这位曾满誉京都的大小姐是如何带小世子的。

　　明明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再带着小世子这个千斤坠，难呦。

　　侧妃手段还是高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老爷日后厌烦这位新欢，她们就作壁上观好了。

　　而洛燃听闻这个消息后，懵了一瞬，很快又意识到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苗氏，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呢。

　　说不定还会连累到挽荔。

　　就在洛燃想要去找苗氏拒绝这事时，赤芍进了柴房，朝洛燃行了一礼，“小世子，奴婢为您准备好了热水，您先沐浴更衣，之后奴婢带您见挽荔姑娘。”

　　洛燃摇摇头：“我不需要她的照料，你回去吧。”

　　似是料到了他的说辞般，赤芍从善如流：“主子让我对你说，即使能避开这一次，也难保能避过下一次，明枪总要比暗箭强。”

　　洛燃没想到挽荔连她的反应都能提前想到。

　　最后，他点点头，认同了她的话。

　　赤芍领洗漱后的洛燃进了西厢书房，内里摆设清逸，轩窗别致，窗前有滚金搀白的一捧绣芙蓉。

　　挽荔手捏一把绞银剪，如青葱的手指在当中拨拣着，挑出了最娇艳的那枝，“咔”一声响剪断了花茎，旋即将其插进甜白釉花瓶中。

　　见两人进来了，她看向洛燃：“这书房摆设可还合你的意？”

　　洛燃微微点头，“小姨娘安排，自是好的。”

　　挽荔听到小姨娘三个字，深吸了一口气，“我还未嫁与平西王，目前只是暂住在府中，你这声小姨娘怕是喊早了。”

　　她明明只大洛燃两岁，可不想做他的长辈。

　　更不想平白无故捡这个便宜儿子。

　　只要她仍活一日，她便绝不会让这喜冲成，比起嫁给年过半百的平西王，她更想有个自由身。

　　谁知洛燃却不改口，“这是迟早的事，况且你以后是抚育我的长辈。”

　　挽荔心想这小世子确实倔，落座在书桌前，见赤芍离开后，顺手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置，“过来坐。”

　　洛燃一语不发地坐在她身旁。

　　“你要记住，事情尚未尘埃落定前，其中的变数可多了去。”挽荔眨了下眼，“我可不想真嫁给平西王，你若唤我小姨娘，那无异于给我贴张催命符。”

　　洛燃一怔，没想到挽荔会和他直接摊牌，沉吟片刻后询问着：“那我该如何唤你？”

　　“私下里唤我阿姐好了，有旁人在的时候就同他们那样唤我挽荔姑娘吧。”

　　洛燃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挽荔指了下瓶中的绣芙蓉，状似无意地闲聊道：“你觉得这花开得如何？”

　　洛燃只看了一眼，便说，“不怎么样。”

　　“为何？”挽荔淡淡问着。

　　“即使眼下再绚烂，终究被斩断了根茎，靠着清水苟命，明日多半就枯败了。”洛燃有条不紊地答着。

　　挽荔拨弄着花瓣，“那还真是可惜了。”

　　洛燃摇摇头：“不可惜，做人亦如这花一样，要学会藏巧于拙。一旦在不该的场合太过夺目，便会成为众矢之的，灿烂两三日便败了。”

　　“没想到小世子懂得倒多。”挽荔浅浅一笑。

　　洛燃眼中藏了些情绪，“不是我懂得多，而是阿姐有意在教我韬光养晦。”

　　被挑明后挽荔笑意加深：“如今府里苗氏和洛杰风头正盛，真是人人心中的活靶子。我知道你很聪颖，也知道你对他们心存怨恨，只是目前呢先放一放，趁着别人都盯着他们的时候潜心努力，来日成为众人都不敢妄动的存在。”

　　“可苗氏不会放过我。”洛燃垂眼说道。

　　挽荔揉揉他的头，“既然我答应照顾你了，就会护住你的，不要怕。”

　　洛燃抬头，一眨不眨地盯住她。

　　很久后，才开口，“洛燃，怎么写？”

　　挽荔知道他这是应了，心里轻松上不少。

　　她原先还怕这小世子不懂得回旋，只愿硬碰硬。现下看他似是听进去了，才算放心。

　　只是，洛燃竟然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吗？

　　想到洛燃原先的境遇，挽荔心里泛起一阵酸涩。

　　“你替我磨墨吧。”她开口。

　　洛燃取过墨锭，从中添了少许清水，运腕施力轻轻研磨，行云流水的动作间倒有番挺拔风骨。

　　朦胧烛光下，挽荔气定神凝，蘸墨刮笔，字韵雍容和畅。

　　横竖撇捺，皆是享受。

　　洛燃低头去看那隽美的字迹，视线好似黏在这两个字上。

　　虽然洛燃的年岁已有十四，但因府里的苛待，身量还未抽长，说他才十一、二都是有人信的。

　　挽荔悄瞥他有些稚嫩的模样，此刻没了那阴郁的感觉，倒还怪可爱的。

　　她情不自禁说道：“不急，以后我会慢慢教你识字。”

　　洛燃缓缓抬眸看她。

　　挽荔发现洛燃很喜欢一声不发地看着她，只是那双眼比起从前的寂静无波，现下多了几分生气。

　　她抽出一本三字经，递给洛燃。

　　洛燃闷声，“我会背。”

　　“会写吗？”挽荔挑眼问。

　　洛燃抿了唇。

　　挽荔灿然一笑，“今日就先抄背这个吧。”

　　近至黄昏，赤芍盈盈端了菜肴，“两位主子，该用晚膳了。”

　　“把橙结也叫来，我们一起吃。”挽荔起身道。

　　赤芍面有难色，“主子，这不好吧，做下人的怎能上桌和主子一同用餐，这实在是有违规矩。”

　　挽荔却从不恪守那些迂腐的规矩，她父亲也是。

　　“不让他人知道便是了。”挽荔弯眉道。

　　菜布在圆桌上，多数都是精致的菜肴，挽荔这才想起，还没有问过洛燃喜欢吃什么。

　　“你都喜欢吃些什么？我叫小厨房给你做。”

　　“只要能吃饱，就好。”洛燃轻轻说着。

　　挽荔只觉心疼，既心疼他原来的食不果腹的日子，也心疼他现在连过多的要求都不敢提。

　　似是察觉到挽荔的沉默，洛燃又开口说道：“从前我爱吃青虾卷。”

　　挽荔精神一振，忙吩咐赤芍，“你去小厨房盯着他们做道青虾卷。”

　　橙结听着双眼放光，“主子，能再加盘杏脯吗？我上次吃还是娘亲偷偷买了塞给我的，自从进府里就没吃过，我想极了。”

　　赤芍拉了一下橙结，“别没大没小的，注意分寸。”

　　橙结委委屈屈应了一声，腮帮子鼓鼓，看着成可怜的样子。

　　挽荔被她这模样逗笑了，“果然还是小孩子，就爱吃那些零食，赤芍，你就帮你妹妹取一盘杏脯吧。”

　　赤芍见挽荔如此，有些无奈，“主子，您就宠着她吧，她啊，现在愈来愈不成样子。”

　　挽荔偏头装作未听到，只和橙结笑作一团。

　　待赤芍从小厨房回来，挽荔一眼瞧见她捧着的小坛子，打起趣来：“嘴上还说我宠着橙结，结果明明是你这个姐姐最宠她，直接拿了一整坛。”

　　赤芍羞着脸，“这丫头最是能吃，奴婢就索性拿了一坛过来，以后也能备着。”

　　她将青虾卷最先放到桌上，然后撕开坛口的封条，用长筷将油光晶莹的杏脯一颗颗放在菜碟上，直看得橙结眼馋。

　　酸甜的气息很快就在书房中蔓了开来。

　　“快吃吧。”挽荔笑着对橙结说，又把那盘青虾卷推到洛燃手边，示意他赶紧吃。

　　洛燃看着肉连尾的青虾卷，对挽荔道了声谢。

　　而橙结如鱼得水一般大快朵颐，一眨眼的功夫，半碟的杏脯都进了她的肚。

　　橙结那模样和杏脯酸甜的气息诱得挽荔心痒，趁着他们三人都低头扒饭的时候拈了一颗杏脯放入嘴里，两腮中滚嚼两下，享受得眯起了眼。

　　往先她不太尝蜜饯类的吃食，没想到竟是这般美味。

　　怪不得橙结会如此嘴馋。

　　正当她想拈第二颗的时候，发现洛燃抬了眼，带了些笑意地盯着她，与她对视后便又低头慢条斯理吃起了青虾卷。

　　奇怪。

　　他刚才不会看到她在偷吃了吧？

　　怀揣这个念头，挽荔整顿晚膳都没再碰过杏脯了，生怕被洛燃逮到个现行。

　　用过膳后，挽荔人也乏了，同洛燃吩咐他早点睡后便离了书房。

　　不知过了多久，洛燃才小心地躺在暖和的床榻上，深深呼吸便能嗅到那淡淡的安神香。

　　他伸出布满红肿鞭痕的手，在缎面被褥上一笔一画写着洛燃两个字。

　　这是他今天学会的，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