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色童话》优莉恩

4、第 4 章

　　二人回到村里时，天已经黑下来了。鱼人对于在路口和与楼房阴影处隐蔽身形非常熟练，一直在习惯性地贴向墙角，不过，如果没有熟悉街道布局的芬妮在，他们也不能这么顺利地避开所有人的视线赶到芬妮家的后门。

　　“……嗯？”

　　鱼人忽然发出一声鼻音，正在开锁的芬妮好奇地回过头，发现他的视线正投向她面向后街的卧室窗户。她临出门前忘记关窗了，此刻挂在窗口的风铃正随着晚风的吹拂碰撞出悠远的铃声。

　　“怎么了吗？”芬妮心中隐隐确信了一个猜想，见鱼人摸着鼻子含糊地说了声“没什么”，她又从口袋里掏出父亲的护身符，放在掌心递到他眼下，问道：“这个是你放到我卧室窗外的吧？”

　　“这是我在海里捡到的！”鱼人立刻解释，而他的答复与芬妮所想的大差不差：“因为看上去经历了人工打磨，所以我觉得应该是失物。昨晚我在交换物资时路过了这条小路，意外发现这扇窗里的挂饰工艺和这片牡蛎壳上的很相似，就把它留在这里了……没想到正好是你家。”

　　“这是我以前送给爸爸的。”芬妮说着把门敞开，请鱼人进屋。“我都没想到还能找回来，这值得我再谢你一次——不对，我之前是不是还没好好说过一声谢谢呢？”

　　鱼人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他走进屋子，回身替芬妮带上门，低下头打了声招呼：“那么，打扰了。”

　　芬妮打开灯，心里微妙地有些庆幸自己是在收拾好房间后才发现牡蛎壳的，不至于让人一进门就看到一片狼藉。她从餐桌旁拉开父亲的那把椅子，示意鱼人坐过来，鱼人将肩头的斗篷解下，垫在椅面上，才不乏拘谨地在上面坐好。芬妮拿来家用医疗箱，让鱼人侧过身子，之后陷入了一阵不知从何下手的焦灼。

　　“我可以剪掉你的头发吗？”她小心地把黏在伤口上的发丝挑出，忍耐着心底的恶寒问道。“暂且先剪短到不会碍事的程度，之后我会帮你理整齐的。”

　　“请随意。”鱼人顺从地同意了，芬妮翻出自己的学徒工具包，往鱼人后颈垫了一块毛巾，抄起平剪，“咔嚓咔嚓”地把他披散到肩胛骨以下的头发剪短到发尾刚刚垂到脑后。鱼人的发丝比西奥村大多数居民都粗，发质又韧又硬，但比她想象中更顺滑一些，因为潮湿打绺而不至于蹭得他们身上到处都是。芬妮简单扫开掉落的碎发，一手执起装着生理盐水的瓶子，一手扶在鱼人肩头，又迟疑了一下。

　　“那个……接下来要清洗和消毒，可能会有些痛。”

　　她手下鱼人的肌肉又绷紧了，他应了一声“我明白了”，微微低下头，看起来任人宰割，却也透露出显而易见的戒备。芬妮盯着他青灰色皮肤下翻起的粉嫩肉茬看了几秒，抱着堪称破釜沉舟的心情，将生理盐水冲刷了上去。

　　鱼人的伤口中埋着许多细小的泥沙，在这个距离下，有餐厅吊灯的照明，芬妮才终于看清。尽管她能看出，这不是今晚因自己的鲁莽而造成的，但她心中还是隐隐升起一股歉疚，或许她不该用那么冲撞的方式追到岸边的，或许她本该想到更加温和、不会惊扰到他的方式和他接触的。

　　在整个清理过程中，鱼人安静得令她心惊胆战。把后背交给芬妮后，他仿佛按停了自己身上的时间，他不会发抖，也不会发出吃痛的呻/吟，只有那双紧捏在膝头、用力到指节泛白的手才能让芬妮确定，他还清醒着。漫长到残忍的消毒工序结束后，芬妮将干净的纱布贴在他背后，终于感受到鱼人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小颤栗。她忍不住用掌心贴合上他意外地细腻的皮肤，随后注意到他的体温相较之前在发烫。

　　——这是好兆头还是坏消息？他说……“鱼人和人类差别没那么大”，那么他正常的体温也该和普通人一样吗？我是不是太得意忘形，害他勉强自己了？

　　芬妮一边不安地琢磨着，一边就转到鱼人身前，俯下身，用手背覆上他的额头。他从魂魄离体般的神游中惊醒，下意识地后仰，躲开了芬妮的手。一股无法言说的心情在芬妮胸口蔓延开，她深深地吐息，将那微妙的失落感塞到心底深处，打起精神笑道：“暂且包扎好了，接下来请抬一下手臂哦。”

　　鱼人听话地照做了，由于有他背后的鳍状物妨碍，芬妮不能用三角巾来固定纱布，只好用绷带一圈圈地缠住他的胸背。完成这最后一项工作，她感觉自己的疲惫简直不亚于前一天晚上参与港口救援后的程度。

　　“真的是非常感谢。之后我会把补差价的鱼放在我们刚才相遇的那里……”鱼人从她的动作中感知到一切都已经结束，说着就起身打开挎包把斗篷往里塞，一副马上就要告辞的样子。芬妮注意到他的步伐比之前要更飘忽，鼓起勇气再次挡在了他前面：“你接下来要去哪里？保险起见，你该留下来换几次药——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寄宿到痊愈为止。既然你不想和更多的人打交道，应该也不会去村里找旅馆吧？我爸爸还在住院，短时间内也不会回来——”

　　芬妮本想让鱼人放心，但她一提父亲，鱼人反而神色低落了下来，她连忙换了个话题方向：“——你可以睡他的床！”

　　“那怎么行？！……”

　　鱼人惊得一激灵，芬妮抬手指示向大门口，把自己家里的陈设全部展示给他看：“我们没有像样的客厅或者沙发啦，如果你不愿意住我爸爸的房间，就只有我的房间一个选项了。”

　　或许是因为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屋子确实有着极大的诱惑，鱼人终究还是妥协了，放下了手里的挎包，讪讪地说：“那……就请容许我叨扰，借用一下你父亲的房间吧。”

　　“好的——你吃饭了吗？我可以给你做！”

　　“吃，吃过了，不用麻烦了！”

　　面对芬妮越来越闪亮的眼神，鱼人怕她不信似的从包里扯出一只快见底的饼干袋和一块被吃了一半的腊肉。芬妮便也不再强求，去父亲的房间里把他出海前收到橱柜里的被子搬出来铺好，示意鱼人可以直接过来睡。

　　“抽屉里有电风扇和台灯的电源线，厨房的水壶里有凉开水，卫生间在餐厅对面，你都可以随便用——然后，我还有一件事情拜托你。”

　　芬妮在坐到床上的鱼人面前弯下腰，直视着他铁灰色的双眼，郑重地补充道：“如果你要离开，请务必和我打招呼。”

　　“当然！这可是基本的拜访礼节，我不会一声不响就消失的。”

　　得到鱼人笃定的回答，芬妮感到稍许安心。她退到门口，突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对了，我的名字是乌托.芬妮，你可以直接叫我芬妮——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呢。”

　　鱼人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芬妮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这是他打从心底展露的情绪，而非在谨慎之余摆出的礼貌姿态。

　　“我叫吉尔伯特。”他咧开嘴角，露出一排锯齿状的尖牙，但眯起双眼后下垂眼角所自带的温和气息将这诡异特征本该彰显的恐怖感冲刷殆尽。“——芬妮小姐也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