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色童话》优莉恩

5、第 5 章

　　这一夜，芬妮辗转反侧，直到凌晨才在疲倦中浑浑噩噩地睡去。她梦见无数个零零碎碎的、与现实不同的、离奇古怪的和吉尔伯特相遇的片段。等到闹钟恪尽职守地在大清早把她闹醒，她盯着天花板看了许久，才想起“遇到鱼人”这件事本身并不是梦。

　　她连床铺都没收拾，就奔向父亲的房间。或许是想要阐明自己不会僭越的客人身份，吉尔伯特是敞着门睡的，芬妮一眼就看到了他斜立在被单外面的背鳍。尽管昨晚已经确认他不会一声不响地告辞，芬妮还是松了口气，她替吉尔伯特掩上门，便回头去做饭了。

　　“吉尔伯特先生？你醒了吗？早餐做好了。”准备好煎蛋、面包和西红柿汤这么一套方便的简餐后，芬妮叩了叩父亲的卧室门，但她问了两遍，才得到吉尔伯特朦胧而不安的回话。

　　“——不好意思，我这就起来！”

　　不一会儿，吉尔伯特匆匆拉开了门，他套了一件还算干净但皱皱巴巴的背心，似乎是一直塞在挎包里的。

　　“早安，芬妮小姐。可能是因为好长时间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床，感觉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了桌子靠卧室的一侧，与芬妮斜对着面。“平常我作息习惯很好的，抱歉啊。”

　　“你没有什么一定要做的工作吧？作为旅行者，偶尔睡个懒觉不是很好吗？”芬妮把餐具盒推给吉尔伯特，笑眯眯地提议。“只要你跟我说一声，我把留给你的那份饭放到冰箱里就好了。”

　　“芬妮小姐今天有什么工作吗？”吉尔伯特没有正面回应她的调笑，反问道：“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要去修整家里的枇杷园，还要去看看爸爸。如果你不想让别人看到你的话，应该就不能同行了。不过，你才刚受了那种伤，本来就该和我们村的船员们一样安心休息。今早的早饭我做的是三人份，你中午可以直接热一热剩下的那一份。不过如果你想自己做点什么，厨房里的食材也可以随便用。”芬妮见吉尔伯特欲言又止，兀自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做点什么的话，那就等我回来，把旅行者的见闻作为报酬讲给我听吧。”

　　吉尔伯特望向卧室，若有所思地颔首“嗯”了一声，不过他还是坚持要替她收拾餐具和洗衣服，芬妮得以早早出门赶到枇杷园。路上与好几个村民打了招呼，她才产生些许自己从一场幻梦中重回现实的清醒感。

　　——先不要再想他了。

　　芬妮蹲在枇杷树下检查着土壤湿润程度，用力眨眨眼，把注意力集中回工作上。目前西奥村的枇杷产量在满足内部需求之余仅仅足够少量近地直销，本来就有理发师主业的芬妮和每隔一年半载就可能出一次海的父亲共同经营的枇杷园在其中只占一小部分，而这已经让他们的生活足够忙碌。西奥村短时间内肯定无法把用枇杷生产的副产品卖到外面去，目前全村最受外来水手欢迎的非日常必需品还是可以长期储存的菠萝蜜饯，这个现状应该会持续很久。

　　——当初要是不种枇杷，而是加入菠萝种植，会不会更容易打开外销通道？等到我再长大一点，就可以像蜜饯工厂的二把手那样，为了采风而登船离岛。本来爸爸就因为妈妈的失踪而对出海心存芥蒂，我来代替他也好……

　　芬妮苦恼地设想着自己没有踏上的那条道路，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又飘到了吉尔伯特身上。

　　——吉尔伯特或许可以提供更多更详细的讯息。他是旅行者，比海盗更好说话，也不像商人那样急着离开。更何况，他是鱼人，那些我曾以为是幻想和传说的故事说不定可以从他口中得到证实。昨晚他说了“鱼人岛”对吧？原来真的会有那样的地方吗？如果鱼人是一个大到可以拥有自己岛屿和国家的族群，那么他们看人类会不会像我看到吉尔伯特时一样感到诡异？如果世界上存在鱼人这种生物，那么人鱼和巨人会不会也不止是童话角色而已？等到我可以出海，是不是有可能看到更多的、更意想不到的、甚至从未听闻过的人与事物？……

　　不知不觉中，芬妮手头机械的动作缓慢了下来，她用沾的泥土较少的手套背面贴合上脸颊，发觉自己的脸随着心中逐渐涌现的雀跃热了起来，而且她敢确定，这不是因为劳作，甚至不只是因为吉尔伯特所象征的“通往外界的窗子”，还因为他本身。

　　足以在风暴中转移小艇的力量、看上去可以轻易咬断她骨骼的利齿、张扬又隐秘的背鳍和鳃片，无一不让吉尔伯特拥有足以被视作恐怖怪物的危险性。但他将这副高大又神奇的身躯交到她手中任凭处置、在她的家里乖巧地起居，会因为被她纤细的手挽留住而惊惧、又会因为她简单的一句“我不会伤害你”而妥协……

　　——吸引我的不止是外面的海洋，也不止遥远的岛屿。我想要继续站在可以触碰他的距离，想要再次看到他露出由衷的笑容、也想看到他更多不加掩饰的情绪，聆听他更多的话语，更多、更多、更多……

　　芬妮抱着膝盖在田间蹲下，不断地告诉自己，吉尔伯特作为孤身一人的异乡旅者，为了给自己创造更好的人际关系、争取更好的生活条件，一定会将最讨喜的形象展现在外，她不该对他放下警戒。她不是没见过表现得随性洒脱却会在酒馆里挑衅闹事的水手，也目睹警备员追捕过好几个表面温文尔雅让人放松警惕的窃贼。就连她自己，面对吉尔伯特这个不速之客时也在逞强地表现出尽可能大方、坚定又勤奋的模样，但她内里并非不会感到恐惧与不安。

　　她怕吉尔伯特对她不利，怕他可能会伤害自己、父亲、以及其他村民，和其他误入岛上的海盗一样破坏西奥村的安宁。不过，如果这份恐惧成真，最令她悲伤的大概莫过于吉尔伯特的“欺骗”本身。因为，她无法否认，她实实在在地对吉尔伯特迄今展现出的形象……喜欢得不得了。

　　芬妮花了大半天修整枇杷园，下午去往医院时，顺便为吉尔伯特开了点消炎药。虽然他看上去已经恢复了精神，但有备无患。查姆隐约看出女儿有心事，但被芬妮用“担忧枇杷园的未来”的借口搪塞了过去。风暴和西奥三号回航确实给平静的生活带来了太多变故，能让芬妮心神不宁的要素太多了，查姆便也没有再追问。

　　如果没有吉尔伯特，芬妮可能就留在医院和父亲一起吃便当了，但一想到还有人在家，芬妮就提前告别父亲，去市场买了菜。这次西奥三号出航一去就是三个月，芬妮独居了小半年，正准备着恢复有家人相伴的生活，结果父亲一回来就住了院，吉尔伯特在巧合之下直接填充进了她心理和物理上为“家人”预留出的那一块生活空间。

　　当芬妮打开家门，看到坐在餐桌旁的吉尔伯特起身对她说出“欢迎回来”时，心中生出一股“本来就该是这样”的荒诞感。

　　——明明昨天才认识呢。

　　芬妮无奈地叹了口气，将手中一个购物袋顺势交给了迎过来的吉尔伯特，和他一起回到桌边。她第一眼就发现父亲卧室里的台灯被拿过来用了，桌上摊着一本线绳装订的笔记本，左半部分有几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和几枚涂鸦似的图案，右半部分则落着几个工整的段落，纸页中间夹着一支铅笔，而在笔记本旁边放着的，是一本封面上画着卡通小动物的厚重书籍，看起来相当眼熟。芬妮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想起这是母亲送给自己的九岁生日礼物，她每晚都会给自己读一个里面的故事，等到她随着西奥一号出航，这个任务就落到了父亲头上。

　　吉尔伯特显然注意到了芬妮的视线，立刻解释道：“抱歉，我在找台灯电源线时看到了这本书，因为我没见过陆地上的儿童故事书，就擅自读起来了。”

　　“唔……没关系。这是我小时候我爸爸给我读的。”芬妮怀念地拿起书，径直翻到最后一页。“我记得最后一个故事就是在讲人鱼来着——你看，我没记错。”

　　芬妮把书递到吉尔伯特面前，给他看封底印刷的插图——天色朦胧的清晨，一个衣衫凌乱的男人正从屋中跑出，而一个身影背对着他扎入海洋，全身被浪涛笼罩，被涂上了厚重的阴影，只能让读者依稀分辨出它没有双腿，腰部以下是一条长长的鱼尾。

　　“是因为读过这些故事，你才知道世界上有人鱼存在吗？”吉尔伯特端详着泛黄书页上模糊的插图，问道。

　　“准确来说，我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故事虚构的啦。有一些外来的水手倒是也会讲人鱼的故事，有一次，我把我读到过的故事讲给一个大叔听，他告诉我，这样的童话故事被编出来，一般是为了安慰早年丧亲的儿童。‘你的妈妈变成人鱼回到海里了’，总比直接说‘你的妈妈死掉了’更能让小孩接受。但是，我父亲似乎完全没想到要用这个故事来糊弄我呢。”

　　芬妮本意是想说些关于父亲的趣事，吉尔伯特却没能接茬，半晌才闷出一句：“对不起，我没想到……不对，我早该察觉到的。”

　　——啊，是指这个家里母亲缺位的事实吗。

　　芬妮意识到这个问题对于初识的人来说确实过于唐突了，她将目光落到桌上的笔记本上，主动转移了话题：“这个是什么？吉尔……吉尔伯特先生的日记吗？”

　　“差不多，我是当旅行日志用的，平常用来记录路线和地貌环境特征，有时还会写一些风土知识之类的。”吉尔伯特如释重负般拾起笔记，往前翻了几页，将上面画的珊瑚类型对比展示给芬妮看。“因为芬妮小姐说想听些旅行见闻，所以我提前整理了一下你可能会感兴趣的内容——比如说，芬妮小姐去过冬岛吗？见过果实能力者吗？还认识什么其他种族？还是说……我从自己最了解的鱼人岛讲起？”

　　“请从鱼人岛讲起！我想了解吉尔伯特先生的家乡！”芬妮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加速了，为了掩饰自己不自然的兴奋，她挽起袖子，从购物袋里拿出蔬菜，示意吉尔伯特跟她去厨台那边。“——如果是吉尔伯特先生最为熟知的家乡，我们应该可以边做饭边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