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色童话》优莉恩

3、第 3 章

　　“……果然弄丢了。”

　　经过了混乱的一夜与忙碌的一早，次日中午，伤员们终于都安顿完毕。芬妮扶父亲起身吃饭，当她忙着将小桌板竖起来的时候，父亲掀起被单，在担架上左右摸索一圈，一脸遗憾地咕哝。

　　“什么弄丢了？”芬妮把餐盘放到桌上，坐到一旁，边吃自己那份便当边问道。

　　“你小时候做给爸爸的护身符啦，这么些年我可是一直都很宝贝的。”

　　“你不是都叫它护身符了吗。”临床的另一个船员调侃道。“说不定正是消耗了它挡下灾祸，你才能活下来的。”

　　“诶？那我可真亏。你当初上船时可是两手空空，现在不也捡了一条命。”

　　或许是因为这个暴雨天奇迹般地没有出现牺牲者，伤员们才能这么轻松地互相打趣。芬妮见父亲精神状态颇好，不需要贴身照顾，决定吃完饭就回家去取他的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具，同病房几个亲人还没来探望的船员便也委托她去他们家里带些日用品过来。

　　风暴过后的天空格外澄澈，空气还带着丝丝凉意，但头顶已看不到一丝乌云。芬妮先去理发店查看了情况，得到了店主的准假，随后一一去往自己记在便签上的人家，为他们捎东西。

　　除去日用品以外，肉铺家的儿子说什么都要用家里的刮胡刀，菠萝蜜饯工厂的二当家想趁着味觉记忆还在，要尝尝自家蜜饯和外地蜜饯的差别，工厂老板娘看了一眼芬妮的便签后，直接借给她一架手推车，供她搬运那些杂七杂八的物件。

　　“你们的枇杷园状况怎么样？”老板娘顺口询问。“我听肉铺老板说他晾的腊肉丢了几串。”

　　“我还没回家呢……先安置好爸爸再说，今天下午我会去果园看看的，虽然筑了高地，也做了防风墙，但估计还是得尽快排水。”

　　一被提到枇杷园，芬妮就开始头疼了。她盘算了一下路线，把下一个目的地设为了肉铺，老板按照她的转述，将儿子在家常用的刮胡刀交给她，同时送给她一枚晶莹得近乎透明的贝壳。

　　“我这边忙着看摊，腾不出时间，多谢你了，小芬妮，你是不是喜欢收集贝类来着？”

　　“我从没见过这个品种！”芬妮把刮胡刀往手推车里一撂，顿时眼中只剩下那枚贝壳。“感觉不用打磨就可以直接当挂饰！”

　　“这是今早在阳台跟一堆硬币一起发现的，我怀疑附近有海盗船也在昨晚的风暴里遭殃了，说不定是哪个海盗跟同伙走散了，势单力薄怕我们举报，才在晚上偷偷跑来换食物的——我跟没跟你说过，我们家丢了几串腊肉？”

　　肉铺老板谈起刚刚过去的天灾和随之而来的奇事，同样滔滔不绝。芬妮用拇指抹过贝壳波浪状的花纹曲面，它呈偏冷的淡青色调，但似乎是因为在阳光下晒了一上午，触摸上去还泛着微微的热意。这片颜色让芬妮脑海中闪过一抹同样由冷色调构成的身影。

　　——我昨晚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人？或者说，那东西真的存在吗？

　　混乱的救援现场如今回想起来宛若一场梦境，芬妮在惊惧中完全没能记住那个站在小艇后的人影的五官特征，它太过异常，以至于芬妮怀疑，那会不会是自己在经历剧烈体力活动后精神恍惚产生的幻觉？

　　一旦在清醒后回想起梦境中一个抓心的场景，就很难再忘掉了。昨晚目睹的场景一直在芬妮头脑中盘旋，直到她将备品送回医院、又去检查了果园，忙碌一天下来都挥散不去。她回到家，简单地重炖了前一天剩下的汤，就着面包充当晚饭，对于果园接下来的护理考虑出了一个大概的计划。但当她整理好白天回家时翻乱的衣柜和抽屉，回到自己的房间，拉上窗帘准备休息时，目光捕捉到了被搁在外侧窗框上的一枚牡蛎壳。

　　——自带窗棂般纹路、被削成灯塔形状、塔尖位置碎了一块，但还是能看出被打过孔的牡蛎壳。

　　芬妮猛地推开半扇窗户，抓起牡蛎壳。虽然它粗糙的棱角在常年的佩戴磨损下变得更加圆润，但芬妮一眼就认出，这就是父亲昨天遗失的护身符——她小时候看中花纹后闷头切削打磨了好几个星期才为父亲做出的、甚至迟到了几天的生日礼物。

　　“——灯塔的图案不是很棒吗？”那时候，她对开玩笑说塔尖很扎手的父亲一本正经地科普道。“只要有灯塔，就能够找到家！所以只要爸爸带着它出海，它就能成为护身符！”

　　——话虽如此，但它自己找回家未免太诡异了。

　　芬妮咽了一下口水，堆积在胸腔中的某种激昂而不安的情绪开始膨胀，她将护身符揣进口袋，跑出家门，踌躇片刻，沿着主道跑向港口，又在接近到一定距离、能够望见那边修缮码头的工人们时改变主意，拐上村庄周围通向岛屿另一端的小路。

　　——我在找什么呢？我有什么线索吗？我这是在往哪里走？

　　突兀的跑动和转弯害得芬妮开始岔气，她放慢脚步，茫然地沿着临近海岸的防波堤游荡下去。几乎绕过小半个村子后，芬妮接近了一片禁止小孩子们玩耍的海岸，此时已临近黄昏，更不会有人来这边，但芬妮的心跳反而随着周围环境的逐渐荒凉而加速起来。

　　——前所未见的怪象即便可以再现，应该也会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吧。

　　虽然她抱着这样的期许，但真的将一个人影远远收入眼中时，她停下了脚步。

　　——会不会只是村民？

　　如果是的话，芬妮感觉自己的心情就像是从被扎破的泡泡里跌落一样。

　　——但如果真的是某种我不曾见过的东西，我真的能安然搞清吗？……我能在它消失不见前抓住它吗？

　　这一天下来的所见所闻让芬妮先入为主地产生了第一认知，在这种第一认知充盈她脑海所造成的冲动下，芬妮在口袋里攥紧了护身符，牡蛎壳薄薄的边缘刺得她掌心生疼，胸膛中那股因漫长步行而逐渐偃旗息鼓的情绪又开始翻腾，她深吸一口气，跳下防波堤，拔腿就朝着山坡下冲了过去。

　　愈加接近，芬妮就更加确定，她没有看错，确实有人坐在岸边。在听闻她的脚步后，对方警觉地起身，将手中的什么东西塞进一个单肩挎包，背起包就跃下了临海的矮崖。

　　岛上的住户早已互相脸熟，芬妮很确定那是个全然陌生的人。她不加思索地紧随其后跃入水中，直到全身被浸没，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之所以小孩子被禁止到这片海域戏水，就是因为这里的浅水区也礁石过密，地形危险。

　　芬妮压抑住胸腹因岔气而尚未缓过来的酸痛，迅速抬头换气，然后潜入水下，勉强睁开眼睛，大概记住了礁石的位置，瞅准正有一个模糊身影浮动着的方向，全力加速游过去。

　　绷紧的神经让芬妮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撞上了她的手，她条件反射地想要抓住，那东西却倏然向下溜走了。有什么东西拦在她的腰后，她被环住腰强行扶携着升向海面。

　　灌入耳朵的水声和掠过的风声让芬妮在重新呼吸到空气的将近一分钟后，才察觉到面前的人对自己说了什么。

　　“——你想找死吗！”

　　芬妮用力眨了眨眼，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来者就用一只手臂拎着她爬回了陆地。她被撂在一块相对平坦的石头上，对方从斜挎在肩头的包里拽出一件宽大的斗篷，盖在她身上，然后直起腰，再次开口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先穿这个。抱歉刚才对你大喊大叫……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请不要告诉别人你看到过我，可以吗？”

　　这是个青涩但礼貌的男声，芬妮仰起脸，终于将对方的样貌映在视网膜上——并不是雨幕或海水遮挡造成的错觉，对方的皮肤就算在夕阳的照射下也呈青灰。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多岁，身材细高，但手臂和双腿精壮有力，瘦长的脸上颧骨突出，脸颊略有点凹陷，黑色的长发紧贴他的背脊。他不自在地把湿漉漉的头发拢向两侧，芬妮清晰地看到，一只鲨鱼背鳍般的尖锐帆状物挺立在他的后颈。现在他上半身什么都没穿，芬妮绝对确信，那就是他躯体的一部分。他颈侧还分别斜亘着几道左右对称的猩红色裂口，芬妮本以为那是刺青或疤痕，但稍一细看，就能发现其中有细密的丝网状物在随着他的呼吸频率一起律动。

　　芬妮紧盯古怪青年肤色灰暗的脸，一个她自己都觉得幼稚的问题脱口而出：“——你是人鱼吗？”

　　话音未落，芬妮就后悔了。无论是在书里，还是在水手们的闲侃中，人鱼都是下半身长着鱼尾的美丽女子，偶尔有几个故事会让她们的鳍尾裂成双腿，而自己面前站着的青年正穿着样式简单的短裤和凉拖鞋，已经明明白白地露出了无鳞无鳍的腿脚。

　　芬妮紧张地用手指缠起发尾，扭开头试图找到些别的说辞，但令她意外地，青年并没有表现出嘲笑或反感，他攥紧背包带，立正了身子，认真却也掩不住嗓音颤栗地说：“准确来讲，是鱼人。我是来自鱼人岛龙宫王国的旅行者，请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自称鱼人的青年那忐忑的语气和充满生活感的措辞将芬妮几乎要魂游天外的思绪拉回了实地，他像是从幻想的文字和言语中走出，由虚无化出了实体。芬妮撑着地面，抓着斗篷边缘，驱动自己发软的双腿站起来，追问出困扰了她一天的另一个问题：“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出现在了我们的港口那边？是你救了小艇上的那些人吗？”

　　“我虽然阻止不了海流或船只，但有人遇难实在不能坐视不管——”鱼人被她突然的接近吓得语速也跟着加快了。“——那个，我昨晚还擅自与你们村里的人交换了一点物资，如果我估错了价格……我会捕鱼给你们做补偿的！”

　　这话隐隐预示着告别，他也确实又向后退了一步，看向矮崖下方。芬妮用余光捕捉到一抹不协调的颜色，视线下移，随即发现，一丝寡淡但在冷色皮肤上格外惹眼的浅红划过他侧腹，似乎是从后背蜿蜒过来的水迹。

　　她心头一紧，连忙抓住鱼人的手腕，硬生生地截停了他迈向崖边的脚步。鱼人猛地回过头，那动作不像是单纯的受惊，反倒像是警惕的野兽随时准备反击。芬妮敢说，在那一瞬间，她第一次从这个陌生的生物身上感知到危险。

　　在脑海里翻阅着对方自对上话以来一直小心谨慎的态度，芬妮试探着用轻柔的语气重复了一遍他曾用来安抚她的话：“我不会伤害你的。”

　　鱼人几度深呼吸，总算稍稍放松了紧绷的肌肉。芬妮缓慢地握住他的肩膀，见他没有反抗，才转到他身后。

　　——果不其然，鱼人背鳍下方斜亘着一道长长的割伤，像是遭到了船首的直击。不知是不是因为在海水里浸泡得太久，伤口边缘显得肿胀发白。

　　“你得去医院看看！……”昨晚目睹的船员惨象再度浮现在芬妮眼前，她抓在鱼人肩头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同时迫切地想要把他拉向村子所在的方向，但鱼人比之前都要更为抗拒地推辞了：“不用了，你们村里本来就有很多伤员了吧？我只会徒添麻烦。”

　　“可如果没有你帮忙，我们根本——”芬妮不想强迫对方，但鱼人身上特异感与日常感交织而成的气质像是带饵的钩，已经牢牢地扎入了她心里。一想到自己如果松开手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芬妮就感觉眼眶中涌起一股热意，她努力吞咽下喉头的酸涩和舌尖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顺着自己的心情，让步般恳求道：“你是我父亲的救命恩人，至少让我能帮到你一点忙。要是你不想去诊所，我可以给你消毒包扎一下……还是说，难道鱼人留在海里会恢复得快一点？”

　　“……鱼人和人类的差别没那么大。”

　　鱼人抿着嘴唇犹豫许久，挤出这样一句咕哝。芬妮读出他没有明确拒绝的意思，胸膛中轻盈的泡泡立马又膨胀了起来，她将鱼人借给她的斗篷摘下，从正面围住他赤/裸的上身。但鱼人比她高了一头，她不得不稍微踮起脚，才把斗篷的扣子在他颈后扣合，然后在他面前学着故事里渔夫多吉的样子，绅士地躬身致意。

　　“——好啦，那么，去我家坐坐吧。家里目前只有我一个人在，还蛮宽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