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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贰. ...

  •   临潼原先是个好地方。依山傍水,风水极佳,是许多商甲贵胄愿无论生前死后都愿意长留的地方。莺歌妍妍,山峦秀美,芳意浪蕊俱盛。
      可是摆在季东歌和迟三面前的临潼,是一排黑黝黝的城墙和在风中吱吱呀呀的一扇铜门。铜门还是锈红的颜色,城墙上的砖头也没有生出杂草。本是凄凉之景,却没有断壁残垣作陪,平添了一丝诡异。就好像昨天的临潼还是人声鼎沸,而今却无半点生人气。饶是平日里对付惯了怪力鬼神这些事情的季东歌,也不禁握紧了拳头。
      临潼的天空暗得令人窒息。霜天难晓,晓寒犹重。
      “仙......师,我们也赶了一两天的路了,要不休息一——”话没说完,迟三就想甩自己一巴掌。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客栈旅馆!
      季东歌摇了摇头,道:“先进城,看看有没有幸存的百姓。”季东歌向前走了几步,到了临潼城墙脚下,又忽然顿住,问道:“迟三,你方才说,我们赶了几天的路?”
      “一......一......两天啊,仙师?”迟三面露疑惑。
      “不对。”季东歌道。
      “仙师,我们加上云锦外的那一晚总共也只合眼了两次,两天啊没错!”迟三肯定道。
      “不对,不对。云锦到临潼,少说也有几百里的距离,仙家御剑飞行也要两天才能抵达,我们全程骑马,怎么可能比剑快?”季东歌瞳孔一缩,马上拽起迟三往回跑,“不好,迟三快跑!”
      然而就在此时,“吱呀”一声,铜门大开!
      一阵妖风自外向内刮起,季东歌一个没站稳,带着迟三一起被拍了进去!

      “唔......”季东歌费力地睁开眼,外界阴惨惨的光线从缝隙中透过来,“我这是在哪儿......”
      想到昏迷前经历了什么,季东歌就一个激灵,遂赶快爬起,小声道:“迟三?迟三?你在附近吗?”可周围空无一人,自然也没有回答,只有废弃的竹篓随风扫过街角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天空虽然昏沉,但是仍然有一丝光线,足以让季东歌看清脚下的路,可是再远些,他就无法分辨了。不足的光线勾勒出道路两旁房屋黑压压的轮廓,看不清字的酒旗在有些房子侧面飘荡着,呜咽的风穿梭在凄凉的街道上,卷起枯瘦的几片残叶。
      季东歌小心翼翼地走在这晦暗的路上,凝神静听,警惕异常。出于谨慎,他没有点起指焰,也没有试图去敲门。他甚至不知道,临潼,是否还有幸存者。
      这主城的路实在漫长,鳞次栉比的房屋此时更像是两堵厚厚的土城墙,将季东歌围在其中。季东歌一直想往西走,因为迟三说过他家就在临潼西。但是奇怪的是,季东歌走的这条路,根本没有岔路口,也不存在房屋与房屋之间的小巷子,季东歌无法改变方向,只能沿着这条没有尽头的路硬着头皮走下去。他拔出腰间的配剑,在路中央刻下了一个符号。继续朝前走时,他一边分神观察四周,一边留心地面,如果那个符号再次出现,那么这一定就是个迷阵了。
      可是没等季东歌朝前走几步,一阵短促的捶门声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
      季东歌停下了脚步。不知从哪个房屋里传出来了中气十足的叫喊:
      “是哪个不长眼的,快放老子出去!”
      是迟三的声音!季东歌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向了其中一间酒楼。可是当他接近那件酒楼时,捶门声忽然消失。街道另一边又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拍门声。
      啪、啪、啪。
      伴随着的,是从药铺里传来的女子细细的啜泣声。
      “官人,官人,莫要丢下奴家。呜呜,妾错了,妾错了......”
      季东歌转身,又朝对面的药铺一步一步走去。这时,拍门声又消失了。季东歌身后不远处的成衣铺中竟又传来敲门声。
      扣扣扣,扣扣扣。
      一声一声,甚是礼貌客气。温和的男声询问道:
      “请问店家是否还有空余的客房,若没有,牛棚也行。”
      季东歌停住了脚步,稍稍皱眉。那声音又消失了。突然,周遭变得异常嘈杂起来,伴随着男女老少各种各样的敲门声和说话声。有咒骂的,有哀求的,有嬉笑的,那些鲜活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朝季东歌袭来,就好像这个街巷突然变得空前热闹。
      “你这个小贱人竟然敢勾引我夫君,来人呐,掌嘴!”
      “夫人看,这只金钗上的凤翎是南海蓬莱之物,作为首饰最是不错。”
      “我没疯,我没疯!你们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将那人的魂魄抽出,镇压在这里面……”
      “新娘子出嫁本该高兴呀,妍儿,你怎么哭得这么凶?”
      “恭喜你喜得贵子,此儿将来定能有所作为!”
      “阿爹阿娘都死了,我没有钱,没有吃的,你带我走吧。”
      “张屠户终于一命呜呼了!谁叫他前几天碍我好事逞英雄,呸,活该!”
      “动作麻利点,随便找个地方把这老乞丐埋了,看着晦气。”
      “你有多远滚多远,别来烦我!”
      “哎哟,我疼啊,我疼啊,要见祖宗喽……”
      市井百态,人心善恶,跟着那些人的喜怒哀乐,一同飘荡在临潼上空。有欣喜,有难过,有愤怒,有痛苦,有嫉妒,有憎恨。多少人的一生,三两句就结束了;又有多少人的功过,成了茶余饭后的消遣。莽莽红尘,在这座死城中,如同流水般淌过。局中人爱恨交加的几十载时光,不过是局外人听后的一句满足的眼泪,一声感叹的唏嘘。
      季东歌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多的痛苦,这么多的欣喜,这么多的怨念,和这么多不知所以的因果。但他还是不能明白为什么。静湖山太高,高到它只能做一个人间的局外人,它远离世俗,远离尘嚣,远离一切贪嗔、一切欲望。季东歌不理解,凡人寿命不过百年,生老病死、功名利禄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过是身外之物,来来去去,弹指一挥间,落地婴儿变成垂暮老人,烦恼什么呢?
      但是季东歌不知道,有些事情、有些人难以放下,也不愿放下。等到他真正入世,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他早就深深陷入,无法出尘了。
      不过现在,季东歌没有考虑这么多。他皱了皱眉,念了段清心诀。待到心神稍稍稳定,他忽然瞥见街边有一个小孩的影子。他不动声色,悄悄跟了过去。那小孩走得很快,似乎腰间还有一串铃铛,可惜四周嘈杂,季东歌无法根据铃铛的声响找人。
      不一会儿,那小孩往右一闪,眨眼竟不见了。季东歌赶忙跟去,他停下,看到眼前的景象,稍稍一愣。
      黑黝黝的巷口不知何时占据了刚开始的酒楼所在的位置。里面漆黑一团,他只能隐约看见脚下长满青苔的石板路泛着冷清的光。那小孩哒哒哒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季东歌心知危险,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跟了进去。
      老巷幽深。越往里走,市井之音渐渐远去,那孩子的身影也渐渐消失不见。令季东歌懊恼的是,这条巷子并不像刚刚来的大街一样笔直,走了约莫五十步,前方出现了三条路。每一条都是青青石板铺成的,看上去很有些年份了,砖与砖的缝隙间还有一点凸出的青绿。
      就在季东歌准备凭运气的时候,中间的那条路上凭空出现了一个撑着青色油纸伞的女子。女子长袖款款,一身素淡的曲裾。那女子迈着小碎步,但是却走得异常快。季东歌略一思忖,抬脚就跟了上去。没过多久,女子的身影也渐渐消失了。不出所料,他没走多远又来到一个岔路口。静谧中,右手边的一条路尽头响起了一阵缓慢的脚步声,就好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在散步。季东歌一转身闪了进去。
      中途季东歌遇见了不少人——有大腹便便的教书先生,有老态龙钟的郎中,有豆蔻年华的少女,也有满头金钗步摇的贵妇人——但就是没有那个带他走进巷子、腰间别着一只金色铃铛的小男孩。就这样来来回回了好几次,季东歌才从巷子里走出来,来到了一处城内空旷之地。
      空地中央是一座用木头搭成的高台。高台上飘着红色、黄色的符纸,台下是几摞绳子和厚厚的一层黑灰。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坐在绳子旁,浑身褴褛破败,撑着脑袋,胳膊肘搁在腿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季东歌原以为这男子会像之前那些障眼法一样消失,可他在原地不动声色地站了一柱香的功夫,那男子还在原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时不时发出几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这看来差不多就是迷阵主人的化身了。季东歌警惕着往男人的方向走了几步,向他拱了拱手:
      “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男人没抬头,回答道:
      “明知故问。”
      季东歌抽了抽嘴角,他与这人素不相识,哪来的“明知故问”?但是他没有特别在意男子的言行态度,反而道:“在下姓季,师出云锦静湖。”
      “你撒谎!”男人忽然抬头,似乎下一秒就要扑上来,“你们百铭坛的人都是如此肮脏龌龊,谎话连篇吗!”
      百铭坛?季东歌心里一惊。不等季东歌回答,那男人猛然跃起,一阵掌风向季东歌呼啸而来!
      “也对。上梁歪了,下梁还会正?”
      季东歌没想到男人此时会突然发难,仅堪堪躲过那掌风,眼睁睁看着掌风所过之处地面上伤痕累累。季东歌纵身一跃,落到离男人较远处,大声道:
      “这位兄台,我确不是百铭坛的人,也不知你与他们的恩怨!”
      男人的脸遮掩在他那一头乱发上,看不清表情。他朝季东歌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你说你不是,那你如何能寻到这里?”男人的目光顿时凶狠起来,“只有他和他的那些狗才知道这里。你这条狗,未免太忠诚了些。
      “说!你们来又想干什么?
      “你们还没有玩够吗!”
      季东歌来不及理清他话里的线索,情况危急,他赶忙拿出了腰牌:
      “此为凭证。我确是云锦静湖之人。”
      男人停下了脚步,盯着腰牌看了看,思索着掏出一枚玉环。那玉环只常人手指粗细,血红的颜色布满了环身,斑驳陆离,早已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它没反应,那么他就没来。你不是他,那你来干什么?”男人本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周身的气场也稍稍改变,去掉了一丝杀意。
      季东歌再次拱了拱手,说:“临潼笑疫,相信阁下应早有耳闻。”
      男人将玉环戴在右手第三指上,回到一开始沉思的地方,缓缓坐下,淡淡道:
      “是早有耳闻。”
      “那么你有见到临潼的百姓吗?”
      男人把玩着身边摞起的绳子,漠不关心道:
      “哦,见过,不过全都死掉了。”
      “怎么死的?”季东歌这次是真的明知故问了。
      男人将头发扒到一边,嘴角咧开了一个诡异的弧度:“怎么死的?当然是,得笑疫死的啦。”
      季东歌觉得有些不对,什么地方都不对。先是缩短的路程,再是迟三的失踪,然后是一群无主的魂魄,现在,又是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没有传闻中骇人的笑面人,也没有镇守临潼的仙器。百铭坛失踪一事看起来也不简单。季东歌看着坐在木台下的男人,皱紧了眉头,下意识地微微绷紧了身子。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半晌,他忽然惨惨地笑道:“呵,我骗你的。他们没死。”
      季东歌半信半疑地道:“他们,在哪?”
      男人将玉环又取下来,指着玉环道:
      “他们都在这里,在这里面一直陪着我呢。”男人抬起了头,“你呀,要不要也陪陪我?”
      季东歌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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