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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篇 ...

  •   黄俪文携着母亲和小箱子抵达香港的时候已经是10月6日了。火车站人很多,十月的天气依然是酷热翳闷,憋得人透不过气来。
      周围完全听不懂的各地俚语萦绕耳边,黄俪文一手抱紧孩子,一手提着箱子,还得时时关照着母亲林云裳,以防走失。林云裳两手都是箱子,背上还背着个大包裹,在拥挤的人潮中,走得非常艰难,一脸的浓妆已经被汗水给化透了,显得异常滑稽。
      有挑夫涌上前来,都是黑黑瘦瘦的小个子,难得里面有个会说国语的,林云裳实在走不动了,跟那挑夫说好了价钱,让一起把行礼送到火车站大门口。
      费丽娜租了车子在火车站大门口接她们,费了好大的劲儿可算把人接到了。费丽娜坐在副驾上,久不久回过头来逗小箱子,又道:“香港现在挺繁荣的,好多上海人在这里,我们住那一片都是上海人。”
      林云裳看着外面的街道,难免有些失望,道:“这里跟上海肯定是没得比的,要不是你们在这儿呀,我才不想离开上海。丽娜呀,你的电影演得怎样了?”
      费丽娜轻描淡写道:“挺好的,比在舞台上跳舞有意思多了。”
      “妈妈这次来呀,首要任务就是把你嫁出去!你也不看看,你眼角都有鱼尾纹了,在不嫁出去以后就成老姑婆了。”
      气的费丽娜直想翻白眼,她从手提包里拿了小镜子塞过来:“妈妈你快照照镜子,你这一脸的妆都化了。”
      黄俪文看着妈妈和妹妹互相嫌弃的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香港环境怎样,不是她在乎的。她想要的生活,现在就差乔智才了。
      她们住的地方在闹市区的一个小巷子里,离中环很近,房东一家住一楼,她们住二楼,丽娜跟几个上海来的女朋友一起租了后面一栋二层楼的房子,相隔不远。丽娜晚上还有夜戏,就先走了。
      这租的房子没有电话,黄俪文安顿好便去街口给组织联系人打电话,那人姓邹,当即约了黄俪文在附近的茶餐厅见面。
      邹先生是个矮矮的胖子,微笑的模样仿佛就是弥勒佛,两人恍若陌生人似的作为卡座对面,各自看着手里的菜单。邹生知道黄俪文已经安顿好了,也没说什么客套话,自顾点了一份饭一份汤,等点菜的伙计走了后,他才偷偷递过来一个大信封:“这是组织给你的安家费。”
      黄俪文愣了一下,接过信封,沉甸甸的,里面似乎除了安家费,还有其他的资料在,她快速将信封放进手提包里。
      这个时候将到饭点,茶餐厅里吃晚饭的人不少,她随意翻看着餐单,略微有些支吾着说:“他什么时候出发?”
      邹先生拿起桌旁放着的报纸,一边翻开来看着,一边放低声音:“十月十日,那日会很乱,趁乱才好做事。刚好那天有邮轮返航,十二日一早就能抵达香港。”
      十月十日是民国政府的国庆节,那日台湾当局应该有庆典,可能也会有人起事,黄俪文略微点点头,她现在什么忙都帮不上,也不敢多问,免得添乱。
      “你放心,到时候我会通知你去码头接他的。”邹先生道:“你后天先去华润公司应聘,相关资料我放在文件袋里了。”
      黄俪文点头,陈处长之前跟她解释过,她要像普通人一样,通过外部应聘进入华润,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是组织的人,华润内部也会有人帮她通过应聘。
      店里的伙计过来用粤语问黄俪文要点什么,黄俪文听不懂粤语,但大概知道他的意思,忙笑道:“一份叉烧饭,一份陈村粉,一份皮蛋瘦肉粥,再要一份白灼菜心,送到这个地址。”黄俪文在小伙计的菜单上写下地址,说完,她拿起包付了钱,先走了。
      黄俪文在回去路上买了些生活用品,还给乔智才买了剃须刀,换洗的内衣裤,袜子拖鞋等,回到家刚好遇见茶餐厅的伙计送菜来了,黄俪文手里提着网兜,推门进去取了碗把菜替换好摆在餐桌上,把店家的碗碟还给伙计,并付上小费。
      她把买回来的东西各自归类,才到浴室里帮着林云裳给小箱子洗澡。小箱子长得像她,眉眼很清秀,大伙儿却都说长得像乔智才,这让她都有点恍惚,后来她在报纸上看到一处闲笔,说人与人相处久了,会越来越像,很多人的夫妻相就是这么来的。难道是她怀孕的时候跟乔智才朝夕相处,连带着孩子都长得像他了么?
      给孩子洗了个澡就把林云裳累得够呛,等黄俪文上班后,没有帮佣帮忙带着,她哪里吃得消。吃了饭,黄俪文就到一楼请房东太太帮忙找个不住家的帮佣,最好是有带孩子经验的熟手。房东太太也是个热心肠,很快就找了个叫霞姐的广东女人来帮工,虽然语言不通,沟通起来费劲,但也减轻了林云裳做家务和带孩子的压力。
      黄俪文去华润公司面试财务主任一职非常的顺利,她有足够的财务经验,而且专业能力强,即便没有内应帮忙,面试她的那几个经理,也很难拒绝她这样的人才。虽然还是要等待二次面试,但人事经理跟她说基本上定了,二次面试只是走个过场,让她回去等消息,希望她能尽快入职。
      双十节那天,黄俪文四点多就醒了,然后再怎么也睡不着,旁边小床上的小箱子睡得异常安稳。她轻轻开了窗户,凉风涌入,沁人心扉,外面黑漆漆的,只有远处有朦朦的路灯静静地淌着,乔智才这个时候是不是也睡不着,起身收拾行李了呢?
      黄俪文在焦虑煎熬中等到了下午,她才出门联系邹先生,可惜对方电话无人接听。她心底更是焦灼不安起来,会不会是失败了?脑海里闪过一幅幅惨不忍睹的画面,她忙闭上眼,自我安慰,不会的,他一定会平安回来。等到了傍晚,她再次致电对方,依然是无人应答。那个晚上,她彻底失眠了。
      第二天上午总算联系上邹先生,邹先生说跟台湾党组织失联了,不知道岛内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
      黄俪文脑子里轰隆隆直响,心却顿时空了,强行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她知道邹先生肯定隐瞒了什么,或许,或许她的乔智才已经跟她天人永隔了。她不敢再想下去,她不敢看邹先生,怕在他的眼神中读到不该读的信息,她把眼睛望向别处,半天才挤出了点违心的笑容:“我知道了……有什么消息……还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黄俪文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她强撑着精神,喂小箱子吃了午饭,做完家务,才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哼着歌儿哄着他睡觉。
      林云裳道:“你这样哄孩子,会把他惯坏的。”
      林云裳不说还好,一说,黄俪文把儿子搂得更紧了,她轻哼着那首《不变的心》的曲子,进了房背过身,已是泪流满面。小箱子趴在妈妈肩膀上,小手习惯性地学着大人轻轻拍着妈妈的背,孩子已迷迷糊糊入睡。
      黄俪文知道,她不能倒下,她要支撑着这个家,等着乔智才平安归来。
      黄俪文陪着小孩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梦里,乔智才和她在毛六爷的公馆里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路,正着急抓瞎的时候,楚科长进来对着他们就是嘣嘣两枪……把黄俪文给吓醒了。
      她回头看看床上,不知什么时候,妈妈进来把小箱子抱出去玩了。再看看手表,原来已经四点多,她打开抽屉,翻出乔智才之前给她回的信。
      尊敬的二哥二嫂:
      你们好,家人们好,弟在台湾一切安好。当局对我优待甚厚,给我住着最好的公寓,请了最好的厨师,做我喜爱的上海菜。总之一切都好,请勿挂念!代我亲亲小箱子,及问母亲安。
      你们的三弟,乔礼杰
      黄俪文看完信,又折好放回盒子里,她决定再致电邹先生探问情况。
      她换了衣服拿起手提包,正要出去,却听房东太太在楼梯口大声喊着:“乔太,有客人找。”
      黄俪文心底咯噔一下,除了丽娜和党组织,没其他人知道她的住处。组织这个时候找上门来,必是有什么重要情况。俪文放下手提包,边下楼梯,边惴惴不安起来,走到楼梯拐角处,刚好可以看到大门口,她愣住了。此时那人也喊了她一声:俪文。
      黄俪文压抑着心底的狂喜,她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表现出什么不妥,声音已是微微颤抖:“什么客人呀,房东太太,这是我先生。”
      房东太太一口的广东口音:“原来是乔生呀,刚从内地落来的吧?”
      乔智才已经走进来了,脸颊消瘦而略显疲惫,双眼却是神采奕奕,他的手很自然地牵上了从楼梯上下来的黄俪文的手,温热柔软,脉搏轻快地跳跃着。他没有行李,随身只带着一个公文包。
      黄俪文设想过无数次跟乔智才再见时的情况,从没想到是眼前这样的,而且今天是十一号,他是怎么先回来的?她也不敢问,只是还得跟房东太太解释,她先生的行李已经先送过来了。
      房东太太难免又寒暄了几句,拿了两个柚子强塞到黄俪文手上,说是她老家人送来的特产。
      黄俪文抱着两个柚子走在前面,乔智才在后面跟上来,进了房间,黄俪文放下手里东西,又去接他手上的公文包。
      乔智才环顾一周,问小箱子呢。
      “妈带他在楼下玩呢。”
      黄俪文伸手想帮他脱去外套,反被他狠狠拢在了怀里,她愣了下,也反手抱紧了他,他身上夹杂着汗味和鱼腥味,她喜欢这个味道,她男人的味道。
      两人紧紧抱着,都恨不得把对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此时无言的寂静,却远胜过千言万语。将近两年的夫妻,这竟是他们的第一个拥抱。
      她喃喃道:“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临时出了状况,组织安排我提前一天上了渔船,我是跟着渔船回来的。”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给邹先生打电话,他给我的地址。”
      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黄俪文忙松开了乔智才,她低着头抹去眼泪,羞红的脸一时不敢看对方。
      乔智才看着还是他熟悉的那个黄俪文,心满意足地笑着,脱去大衣递给妻子,黄俪文忙帮他把大衣和帽子挂起来。
      “俪文,俪文……”林云裳抱着小箱子开门进来,“房东太太刚才说乔……”
      林云裳话没说完,便看见乔智才站在廊厅里,顿时愣住了。
      乔智才嘴甜地喊了句:“妈,是我,你女婿,回来了。”
      “哎呀乔智才呀,”林云裳刚还大声喊着,马上意识到什么,降低分贝道:“你怎么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呀?”
      “妈,这事说来话长。我改天再细细说给你听。”
      乔智才一直盯着小箱子,他朝孩子伸出了手:“儿子,来,爸爸抱抱。”
      平时挑人的小箱子似乎对乔智才天生就有亲近感,竟伸手愿意让他抱。林云裳乐了:“这才是亲生的呀,见了爸爸不要外婆了,是吧,小箱子。”
      黄俪文和乔智才相视一笑,她帮他把公文包放进房里,就开始张罗着烧水给乔智才洗澡。
      不久,霞姐买菜回来,黄俪文又拿钱让她再跑一趟菜市场去买肉,她今天要亲自下厨给乔智才做地地道道的上海家常菜。
      烧好水,乔智才进房来刚想说要出去买几身衣服,却见黄俪文已经把换洗衣物,毛巾牙刷都准备好了,乔智才牵着她的手,眼睛微涩,道:“有夫人的日子,真好。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黄俪文羞涩地点头,嗯了一声,再也不分开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把费俪娜也叫了过来,乔智才给酒杯都斟上酒,大家先碰杯小酌一口,欢迎乔智才平安归来。
      随后乔智才又举起杯,对林云裳说:“这一杯,先敬妈,这段时间谢谢您帮我照顾俪文和小箱子。我干了,您随意。”
      这一杯,林云裳当然要干,她这女婿跟他父亲不一样,是个有担当,愿意负责任的好男人,俪文嫁给他,是俪文的福气。
      “第二杯,我要敬妹妹,谢谢你这段时间为我和俪文牵桥搭线,让我们可以互通信件,互报平安,让我始终怀着希望勇敢生存下来。谢谢妹妹,来,我敬你。”
      费俪娜举起酒杯,她曾经迷失过,以为自己喜欢上、爱上了姐夫,后来她才醒悟,那不过是敬仰感激和怜惜怜悯之间的一种错位,她真正爱的人在过去,或者还在将来。她把酒干了。
      “第三杯,我要敬我的爱人,黄俪文,谢谢你来到我的世界,照亮了我,你是第一个正视我的人,也是第一个真正懂我的人,谢谢你一直等着我,让我回来就有个温暖的家,俪文,谢谢你嫁给我,我们俩喝一个。”
      黄俪文眼里噙着泪水,她举起酒杯跟乔智才轻轻碰杯,一饮而尽。
      黄俪文怕乔智才刚颠簸回来,身体承受不住,没让喝太多酒。这顿饭,是这一年多以来,吃得最安稳,最心安的。
      饭后,收拾妥当,林云裳非常识趣地把小箱子带去自己房间睡。而洗完澡的黄俪文,又把家都收拾了一遍,才忐忑地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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