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传》王家七郎

7、生生世世

　　[柒] 生生世世

　　天亮的越来越晚了。
　　思悟趴在柴堆上，怔怔的凝视天边铺天盖地的万丈霞光，流云光锦般的包裹万物，镀上似梦似幻的不真实光景，如歌似火。

　　真好看啊。

　　“真好看。”

　　思悟猛地僵住，听出背后熟悉又陌生的感叹，不大自在的回过头，却看见阿七着了一袭白襟孑然站在那里，流霞酣醉在他淡淡勾起的嘴角里，发丝被他随意的收拢在脑后，未加修饰如瀑般迎风飘扬。
　　公子如玉。

　　如果说之前的狐妖是个十几岁的小子，那么现在立在这里的，就是位清隽的青年，脸上的最后一丝青涩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如前世的记忆里谦谦君子而又风光霁月的人。

　　“怎么，傻了？”

　　阿七启唇，成熟的嗓音里带着低沉。

　　“你......你怎么下床了？”

　　思悟低下头看着他的布鞋，不敢对上阿七的眼睛，他怕他被那颗在夜风里冷却了一月的心，在他面前又会忍不住复活。
　　不足十步的距离，在他们之间却犹如横梗着百湖大泽。

　　你难道就不能先主动走过来吗。思悟呢喃，却卑微进尘土。

　　青灰色的布鞋前却突然多了一双白色的尖脚鞋——思悟抬起头。
　　望向眼前人眼眸中失神的自己。

　　阿七却若无其事的抬起手帮他弹了弹肩上的灰尘，用他脱胎换骨的嗓音熟练地唤着一贯慵懒的调子漫不经心的开口：“你忘了？我是妖，那点小伤养了快一个月自然是早早要好的。”他顿了顿，又抿嘴露出个笑来，“来这北庆一趟也不容易，我问了大娘，我们这才将将入了边境，你晓得我惯爱这的景色，索性陪我去看看可好？”

　　思悟只是笑着的点头，破罐子破摔般的放纵着自己答应。半晌又想起近日尽是阴雨连绵，望向天边的朝霞皱了皱眉觉得此番出去又不甚妥当。

　　眼前的青年扯出个顽皮的笑，满地的枯黄生出花来。

　　“怕甚？不是还有你呢吗？”

　　......

　　‘那，那不更远吗？又那样危险。’

　　‘危险个屁啊——我不还罩着你的？’
　　......

　　阿七自然地将手伸过去，缓缓却重重的握住思悟滚烫僵硬的手心，用清风过境的声音，徐徐拂过他的耳畔：“你就说，你去不去，嗯？”

　　萨尼河横铺大地，两岸杨树依火焰袭上枝头，秋水共长天一色。
　　飞鸟掠过山岗，悠长的叫声游荡在原野湖泊，秋意游荡尽天地山川，卷起一片红叶又施施然落在阿七的脚边。

　　“你看，这里多好看。”

　　思悟点头。

　　“我从小......不，上辈子开始，就一直想到这儿来一趟了。那个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把太千那小子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出来，然后他一睁眼——哈，醒在大草原上！”

　　阿七把那片叶子捡起来，认真的数着上面的每一片纹路，嘴却像关不住的闸门，滔滔不绝：“可惜北庆太冷了，柳树那种娇贵东西，根本种不活，不然啊，你想想这么无垠的原野，要是点上几颗翠柳，那该有多好看。”
　　若放在从前，阿七主动和思悟谈起这些山水风景，那小调皮鬼肯定像倒豆子似的和他争论的热火朝天，可思悟如今还剩下的，好像也只剩下附和。

　　“阿七你......你是怎么想起前世的？”

　　不出所料的，面前先前还兴致勃勃的青年卡了壳的停下来，他笑着转过头来看着思悟：“我们别谈这个，好吗？”

　　“我是因为密勒日巴帮了忙。”思悟把手上的佛珠退下来，递到阿七的面前，“你在金光大阵那晚，他让我想起了一切。”

　　思悟执拗的看着眼前已经比他还高的白衣青年，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狐族的魅惑与妖冶，就连幼时可以明显看得出的那股艳色在他“成年”后也完全消弭不见。

　　“你想问的，只有这个吗？”
　　阿七做了一个思悟曾经无比熟悉的动作，他抬起手重重的揉了揉思悟的头，却轻轻叹了口气。思悟的头发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日里倒也长出了些，只是远没有上一世的太千来的柔顺飘逸，摸上去有些扎手。

　　“我本来想，只要你不开口，我就一辈子也不会把这些告诉你，他们就算烂，也只能烂在我的肚子里，然后被我一起带进棺材。”阿七压低声音，低头在思悟耳边狠狠地开口，随即又粲然一笑，打趣道，“可我现在打算告诉你了，是因为我发现了，我可能连口棺材都没有。”

　　“我从来不是什么雪狐，我是只白狐狸妖。我确实是因为冬季大典从族群里跑出来的，但不是碰到你的那一晚，是初遇你那一晚的十年前。”
　　“我刚跑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有去处，但我不甘心就那样死去，我在外面漂泊了九个年头，东躲西藏风餐露宿的，那句‘既要顾着不被妖吃掉，又要顾着不被人吃掉’倒还真没骗你。”
　　阿七说到这里自己笑了几声，听到思悟没有附和他，摸了摸鼻子继续道：“有一晚我和一头狼妖为了一只兔子打了起来——你别这么看我，是用来吃的那种兔子。他修为比我多个几十年吧，我撕了条兔子腿下来也受了伤。奄奄一息赶到河边时觉得自己今天大概就要死在这了，正打算壮烈一回的时候，你师父出现了。”
　　“我确实只修行了三百年不假，但却拥有了一千年的修为，你难道不好奇原因吗？”阿七看着思悟，“你的师父，给了我一滴你的心头血。”

　　思悟一震，对上阿七无法言说的眼光。

　　“他告诉我，要我帮他一个忙，我当时同意了。因为我们妖，是不能随便接受凡人的帮助的，一旦命数里有了凡人的干预，那就成了劫，而这劫若是过不了，就等于埋下了一个心魔。”
　　“接下来的事，你应该都猜到了，他要我在元宵节那晚接近你——那位给你指路的妇人和她手里牵着的那个小童，就是你师父和我。”

　　“接近我......做什么？难倒那时与我最亲近的，不就是他吗？”

　　阿七定定的凝望眼前较之从前稳重不少而略带沧桑的青年，一字一顿的开口：“他要你爱上我。”

　　阿七说完，又挂上那副随性的模样，把玩着手里刚刚由思悟递过来的佛珠：“这佛珠从来都不是你师父给你的——保护或牵制都不是。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只是有几次隐隐约约听那老和尚说他捡到你时这佛珠便戴在了你的手上，而妙的是，他自诩佛根深种，却无论如何也把它取不下来。”

　　“......他想成佛，所以才将我养大，可又为什么......”

　　“因为这珠子除非你心甘情愿，没人取得下来。”
　　悠悠的声音再一次从佛珠里传出，金色的虚像浮出，露出密勒日巴眉目和善的脸。
　　“你本就是金佛转世，这珠子是你的伴生物，除非你心甘情愿，否则就算把你的手剁了，也没人能得到它，而尤其是对你心怀不轨的人诱骗你取下它，也要落得个灰飞烟灭。”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阿七神态自若的脸，那笑容，简直比他还标准。
　　“而让你爱上一个人，既让你动了情破了金身，又可以让那人帮他拿到佛珠，最后事发还可以直接让那人灰飞烟灭——一举三得，永无后患，自是最佳的法子。”

　　阿七在旁边一颗一颗数着珠子，点点头：“我不知道灰飞烟灭这事儿，但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然那老和尚哪会多此一举再找一个暗子。”

　　“他怎么就确定，我一定会爱上你？”

　　阿七弯起眉眼，很有些自得：“你前世不就爱上了我？”

　　思悟抿嘴：“说来说去，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是如何想......”

　　“冬祭大典。”阿七实在受不了密勒日巴宝相庄严里不停的瞧他露出的嫌弃，将思悟的手拖过来把佛珠重新套回去，谁想到面前的青年却突然开口：“你别笑了，难看。”

　　阿七僵了一瞬，随即又道：“在冬祭大典上，他们拿我娘威胁我，我当时就想，死就死吧，再过三百年照样是条好狐狸。”
　　“可当火即将被点燃的那一刻前，我娘一头撞死在了祭祀台上。”
　　“说来可笑，可我一只妖长那么大，还真的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血——多的漫过了所有阶梯，多的染红了半边天际。”
　　“可火还是点燃了，我看着我娘一点一点闭眼，看着她不甘的光慢慢涣散，还是可以感觉到身后的大鼎烧灼的滚烫。”
　　阿七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当时我就想，为什么我只活了三百年呢，为什么我不能再强大一点呢？”

　　思悟沉默着，眼底有不可抑制的心疼，密勒日巴瞧见他这幅没出息的样子，幽幽叹一声开了口：“然后你就逃出来了？”

　　“不，我当时，几乎杀了祭典上的所有妖。”

　　“可你的修为不是未到三百年？”

　　“可我就是有一种感觉，我觉得自己应该很强才对，强到移山填海，强到弹指杀一人。我脑子里突然就闪过一幅画面，我看见自己立在高大的城墙面前，身上是血，身后是一望无际横七竖八的尸体。”

　　阿七苦笑一声，丢下叶子，鼻头一酸：“我就是从那时起吧，一点点想起来的。后来和你相处久了，有些记忆，就像潮水一般蔓延了。”

　　他站起来，牵着思悟的手：“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我很早以前，就不想再害你了。那个什么所谓的迷魂咒，都是那个老和尚编的，当时也是他躲在暗处偷袭，我们才中的招。”
　　“你也许不相信阿七，但总该相信昭城吧。”阿七脸上的表情酸楚又真挚，“之前的日子里，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我甚至自暴自弃般的想要直接离开，可是我又舍不得。”
　　“我舍不得这个说过要和我生生世世纠缠不清的人。”

　　飞鸟声依旧悠扬，叶如烈火，焚锻天地，激荡在广阔原野里的还有白狐砰砰的心跳。
　　密勒日巴早早躲回了佛珠避嫌。

　　“我知道很不可理喻，很莫名其妙。”阿七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张过分熟悉的脸，似乎要将它刻进骨子里，“但是——”
　　“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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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愿意愿意！！
这一章把一些因果阐述了大半，但是还有一些小问题啦~比如......密勒日巴：“佛曰；‘不可说’。”七郎：“......”好吧，那七郎偷偷告诉你们，下章我们恋个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