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传》王家七郎

5、因其所生

　　[伍] 因其所生

　　思悟望向手腕上陪伴了他十六年的佛珠，怨恨震惊与恐慌一起洗上心头。

　　为何，为何？您不曾说只要一心向善就定会有好报？您不曾说守住本心就不会结恶果？可为何这一切哪怕我委屈权至如此最后都只落得个山崩地裂？我年已二十，却整整十六年都在您身边度过，为何却只能孤坐在这塌上，连亲自面对结局都做不到？

　　“阿弥陀佛，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任何人都躲不过，也逃不掉。你在此自怨自唉，其实委实是没必要。”

　　佛光升腾，手上的十四颗佛珠依次亮起，照亮黑暗里思悟绝望的脸庞，而随之响起的，还有一道悠远透彻的叹慰。

　　“......”
　　“你是何人！”

　　“阿弥陀佛，不过一缕念想罢了。”
　　“当年密勒日巴尊者敛去凡身成佛时，留下嘱咐将他的凡体烧成一串舍利。百年温养过后便略略有了些神智。”

　　“与我又有何干！”

　　“施主无须担心，我司智慧和慈悲，断也不会害你。”
　　“——你自然是晓得的。”

　　一缕残影在思悟面前悠悠浮出，最初仅仅萦绕身侧的金光突然大盛，圈尽了整个房间。面前的光影也渐渐凝实——眉貌和善，嘴角带笑。

　　“施主何苦日此伤神？”

　　“施主？”
　　“我早已入空门，不再施与任何人了。”

　　“阿弥陀佛，人需历三劫方入空门。执迷，放下，自在。”
　　“施主尚未放下，何谈早入空门？”
　　“若一心向佛，还需早早放下执念，方可入那逍遥境，成那自在道。”

　　悟理，修佛，思悟记事起便听着师父将其起挂于嘴边。可他偏偏不爱那冗长的佛经，整日往返于树林奇谷，师父也从未强求。
　　如今想来......思悟面向光影，重重的叹了口气。

　　他微微哽咽着开口：“佛，我可否问你几个问题？”

　　“施主就算不打算开口，我也正打算告知你。”

　　“我与你，是否有甚渊源。”

　　“有，也无。”

　　“有为何？无为何？”

　　“我依附于你，你却非因我所生。”

　　“你为何依附于我？”

　　“我不知。”

　　“那我因何人所生？”

　　“我不知。”

　　“我为何生？”

　　密勒日巴沉默了一阵，明明只是幻影，思悟却可以觉察着他的度量。佛也会犹豫吗？他胡乱思索着，眼前的佛开口了，却是个甚模糊的敷衍答案。

　　“六道轮回，不外乎执念。”
　　“这一世未完的心愿，未偿的恩情，自是剩到下一世。孽缘也好，善缘也罢，缘未起灭，自是岁月轮回，却也奈不了你何的。”

　　“我未完何心愿？”

　　他摇了摇头。

　　“只有施主你自己知道。不过……我可以帮帮你。”

　　幻影将手掌缓缓张开覆在思悟的面上，明明只是幻想，却仍让他感到一丝真真切切的温暖。思悟的双眼悄然被金光包裹，努力睁大却仍不可见物。

　　“闭上双眼，用心去看。”
　　“不用害怕，它们，本来就是你的。”

　　思悟几乎下意识的闭上眼，将头深深埋下去，一阵恍惚。

　　漫天白雪，十里红枫，在他眼前一一闪过。
　　灵巧的雪狐从身旁跃跃而过。
　　是阿七吧。

　　“不，不对！”

　　灵窍像被撕裂般疼痛，光晕在脑中翻滚。
　　凌迟重辟。

　　......

　　“阿七，这元宵灯会就如此有趣？竟使你留恋两日未返？”

　　“你懂什么？你可不晓得我以前的日子又多无趣，每日既要顾着不被妖吃掉，又要顾着不被人吃掉......哪里有你自在？”

　　“......你这般贪恋红尘世俗。阿七，这不过是个小城，排场再盛也不过如此。若你真喜欢，改日我带你去洛安看看，那才真叫个气派热闹！哎呦，你打我干嘛？”

　　“带我去，嗯？”

　　“啊......没有没有，不好意思，我只是——”

　　“这可是你说的，我才不去洛安，路远人又多。”
　　“哎，你若真想陪我，那去北庆如何？阿娘生前告诉我，那有天下最烈的枫林，最澈的河水，还有一望的无际万里雪原和巍峨雄伟的群宫列殿！”

　　“那，那不更远吗？又那样危险。”

　　“危险个屁啊——我不还罩着你的？”
　　“你就说，你去不去，嗯？”

　　“去、去去，我改日和师父说一声，定和你同去！”

　　“.....这还差不多。”

　　......

　　往事历历在目，卷轴飞快转动。思悟茫然的看着眼前早已埋没在心底的记忆，恍惚间似是回到了那个初初跟着师父浑身野劲儿的男孩，连和认识一天不到的狐妖也能谈笑自如。

　　——等等......这，这不是他的记忆！
　　......

　　“小伙子，老身看你根骨不凡，脸上明明是长寿富贵之相，为何却早早便来领了老身这孟婆汤？”
　　“不如留在老身身边打个下手，老太婆虽不中用了，可过个百年，也能度你一度。”

　　眼前如平凡老妪般的孟婆微微佝偻着腰打量他，脸上堆砌着略显僵硬的笑。

　　“多谢孟婆，您的好意晚辈心领。”白色衣衫的男子拱了拱手，脸上挥之不去的灰败却并未挡住他神采奕奕的浅色眸子，足以看出生前的几般好颜色，”只是在下还是想入趟轮回，还想等一等一个人。”

　　“......痴情人。”

　　孟婆用转了转她泛黄的眼珠，沉重的叹了口气。

　　“老身站在这奈何桥上已不知多久，接待过的亡魂更是不知几何，深情至极的数不胜数......”

　　可她对上眼前白衣亡魂的眼神，意欲说完的话却被吞进了肚子里。她突然明白，那样温柔的目光，是一定要找到承接他的主人的，否则就只能生生世世，纠缠不清。
　　可惜，她早就失去爱一个人的权利。

　　“看到这三生石了么？”
　　孟婆指了指立在破旧木屋旁格格不入的石碣，“传说它是女娲补天遗留下来的一块残石，因为未能被女娲选中，所以心生不满，明明刻尽了生死轮回，却总是在最前头预兆着最残忍的分离。”

　　“痴情人，命丧天涯。”
　　孟婆望着石碣上寸深的刻痕，喃喃道，抬头看见白衣亡魂平静的神色，她真心地笑起来，脸上的每一丝皱纹都舒展开，一挥袖，浮光掠影，朱砂般的颜色渗透般的浮现。

　　“魂归处，绝不断却。”
　　“哪怕是它，也给自己留下一丝冀望和退路。”
　　“去吧，去等他，望那人下一世，会早些来。”

　　“......多谢。”
　　白衣男子恭敬地弯下腰。在他身旁，奈何桥上凄冷的没有一丝风，三生石静默的伫立，黄泉水安静的流淌。
　　黑发铺在白色的锦缎上滑下，他的眸子，熠熠生辉。
　　......

　　“昭城？你怎独自在这吹风？担心着着了凉，我们还是快些回去。”

　　年轻帝王快步登上亭台，他抿着嘴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背后万分纠结的抱住白衣丞相的腰，他却不敢像以前一样把头贴近他的背，他怕自己会一不小心哭出来，会惹的眼前风光霁月的丞相不悦，

　　“陛下，您应该晓得，到了这般田地，生死，也倒成闲事了。”昭城轻轻地一推，便轻而易举的挣开身后人本来就不严实的怀抱，

　　“......你总是这般利齿，喜欢揭人伤疤。”太千听话的的垂下双手，难过像潮水般蔓延。

　　这是他......喜欢的人啊。

　　“伤疤就是伤疤，不是你不碰，它不痛，便不是伤疤了。”

　　太千失了神，他突然想起，印象中的这个人，似乎总是习惯背对着他。从幼时领着他诵读文章，再到登基后两人指点江山，他从稚嫩的孩童一点点长大成顶天立地执掌天下的帝王，可他还是在仰望，因为这个人，总是不肯回头。

　　“陛下，您生来就该天地遨游，执掌权柄。”白衣的丞相似乎颤了颤，“莫再和罪臣，纠缠不清。”

　　......

　　“咳......世人皆说，我生而蛟龙之姿，执掌斧钺......多少人望着我登顶问天，望着我天下无敌。”
　　“而你可知，我不愿。”

　　......

　　世界重归混沌，山河崩塌，大地沦陷，日月失辉，黑暗代替白昼。而消失的，却不只有昼，还有夜。
　　模糊中思悟听见一个声音，它缥缈却似极了他的嗓子。

　　“心中有足爱者......”

　　闭眼，睁眼，全然在一瞬。
　　金光消失，却是另一番天地。

　　“师父！”

　　“思悟？你怎来的？”

　　“师父，徒儿既然承诺，就必定会遵守诺言。”
　　“可奈师父这般不信徒儿，徒儿只能带着阿七先走为快，望师父恕罪！”

　　思悟忽略掉昔日尊敬的师父眼底的愤怒和惊慌，吊着一颗心转身跃进那传说可除尽万里邪秽的金光大阵，感受不到一丝半点的阻隔后缓缓喘了口气。

　　......

　　“佛，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请讲。”

　　“......我师父他育我十六年，究竟是否是有所图谋？”

　　“是。”
　　“你不问问那......”

　　“不需要，佛，我早早就知晓答案了。”
　　“——我想去救他。”

　　“因为是？或因为有？”

　　“不，为了无。”
　　“佛，你会阻我吗——像我师父一样？”

　　“人间一旅本就是修行。我司智慧与慈悲，无法阻你。”
　　“便只能助你。”

　　“......阿弥陀佛。”

　　......

　　为了因其所生之人。

　　......

　　不再跳脱软弱的和尚挺直了脊梁，眉宇间是坚毅的神色，他抱紧阿七的原形伫立在金阵中心，一念之间，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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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沉迷居老师无法自拔，惊鸿一瞥，乱我心曲嘤嘤嘤~
这一章点破了很多信息啦，但是又埋了很多雷......很多是关于阿七的内心剖面的。我很喜欢纠缠不清这个词，喜欢它近乎偏执的捆绑，而总是有意或是无意的提起它的两个人，大概心里早就非对方不可了吧，都是因果。有一个小细节，思悟除了对从小养大他的师父和一次刻意磨阿七之外，对谁的没有称过“您”，前世今生，哪怕是佛，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