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传》王家七郎

4、师父师父

　　[肆] 师父师父

　　意识渐渐回笼，思悟从冗长的梦境中醒来，他感觉得到冰冷的眼泪顺着面庞滑落，却迟迟不愿睁眼。
　　好似只要不睁眼，就能将万物万事置于身后，往事不提，新罪皆无。

　　——佛啊，您说世间万物皆有因缘归宿，可您能否告诉我，我的归宿会在哪里？

　　“醒了？”

　　低哑而平静的声线传至思悟的耳际，无比熟悉。

　　“师......师父。”

　　思悟睁开双眼，眼眶微微有些胀痛。师父端着药碗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他，眼底是他多年熟悉的古井无波。

　　“既然醒了，就自己把药喝了。”

　　“是......师父。”

　　师父将药碗平稳的递给躺在席上的弟子，一边开口。

　　“你可知你为何流泪？”

　　思悟移开药碗，微微张了张嘴刚想开口，就看到他的师父背着手站起来，似是根本没想过知晓他的答案。

　　而事实也正是这样。

　　“说到底还是为师的错。”他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气。
　　“为师带着你修行了这么多年，却几乎从未教于你些真正的东西。到头来竟还使你差点被妖物所害——都是为师的错。”

　　“师父......徒儿，不明白。”

　　一旁木桌上的白烛静静地燃着，炽色的火光拉得修长笔直，烘出暖茸的轮廓，照亮思悟的暗淡的瞳孔。
　　他支着枕头斜靠在床边，静静凝视着背手而立的师父，被子里的手悄悄握起了拳。床前的和尚居高临下的望着思悟，十六年岁月未留下半丝痕迹的脸上端着镇定的表情，无所不用其极的昭显他的帷幄。
　　思悟一时思绪如麻。
　　不知为何，明明相处了那么多年，而此时此刻，他竟觉着他的师父从未如此陌生过。

　　——不，也许是有的。
　　在思悟每每在早课上睡觉时——
　　在他在香客前来拜访的日子里打闹时——
　　在他迷路在山野老林时——
　　在他故意丢掉佛经撒谎时——
　　在他一夜未归，第二日上山结果后面跟了个小尾巴时——
　　在他每每与阿七外出玩闹时——
　　他的师父，都是这样的。这样不带任何表情的默许，带着看透一切的帷幄，与一丝思悟从未看透的执著。
　　如果有第三个人此时此刻能站在这里，他就会惊奇的发现，师徒两人一样年轻的脸上，有着一模一样的神色。

　　“......阿七在哪？”

　　“哦，你问他？那只狐妖？”

　　师父突然笑起来，语调随着嘴角僵硬的弧度一同上翘，让思悟发冷。

　　“你可知你种了迷魂咒？你又可知，这迷魂咒便是那狐妖下给你的？”

　　“......”

　　思悟阖上眼睛，胸膛之处开始不规循的跳动。

　　“你恐怕...早就知晓了吧？”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睁眼。

　　“不开口？那让为师来给你理理。”思悟听到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和短暂的沉默后师父平淡的话语，“你不但知晓那狐妖给你下了迷魂咒，你更知晓这一连几日他都将你叫出来是为何，你晓得他这么多年所做一切都是幌子，不，不如说——从他第一次向你问起这串佛珠，你就晓得了她的目的。”
　　“你们初逢时，你还尚且年少，可你是个聪明孩子，时候久了你自然也就分辨出来了几分是非......”

　　“别再说了！”

　　思悟挣开声线，像溺水的人儿终于爬上岸边，一瞬间又失去所有气力。

　　“别再说了......”

　　“阿弥陀佛。思悟，人妖殊途，你又何必执着。”

　　夜风推开窗，打进来，木桌上的烛台“砰”的倒下，炽红的火苗做完无力的最后的挣扎，只留下丝丝缕缕的青烟，它拼命向上，可还未绕上房梁，就彻底散湮于空中，虚无的仿佛从未存在。

　　黑暗里，思悟近乎逃避般的蒙上被子，麻木堵塞了他的五感。
　　他想，他一点也不难过。
　　一直以来，不都只是他在自欺欺人吗？
　　明明晓得那漫天星空和千里雪景是千年大妖破天劫时才出现的景象，却跟着一直唤他七百岁的小狐狸；明明晓得他在族群里的身份非显即贵，却还是固执的唤他“阿七”；明明晓得他特地在自己面前为师父做了那么多，不过尽是欲盖弥彰，却还是随他的怒喜而哀乐；明明晓得他对那串佛珠垂涎已久，却还是装作没事任他呼来喝去。
　　可他没办法啊，就像他无法指责他的师父一样，他想，误落情网，不敢挣，不愿挣。
　　他想，四岁那年遇见那只小狐狸，他就已甘心入局，纠缠不清。

　　可是哪怕他一切也不在乎，然而这一次，
　　注定是，
　　人妖殊途......了么？

　　可是，他不想啊。阿七。

　　......阿七。
　　阿七！

　　“......阿七呢？他现在在哪？”

　　床前的和尚的眉头皱起来，眼底深沉的如雪域千年寒潭，却未惊起一丝波澜。
　　他未回答思悟，只是走近拿起手中的佛珠自顾自而准确的戴在他的手上，一边随意的开口：“自从那狐妖被你带上山之后我就在这珠子里下了结命咒，想着总有用到的那一天......这次时间固然是隔得久了些，可总算也没失效。以后万不可将这佛珠随意地取下了，密勒日巴尊者传下的东西......你不要小瞧了它。”
　　“至于那只狐妖，它自有它的去处。”

　　“是何去处？”

　　“......思悟，为师不想糊弄你。”

　　思悟闻言自嘲的笑起来，哪来的什么糊弄不糊弄？

　　“师父，十六年来思悟从未对师父有疑。”
　　“可这是徒儿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

　　思悟掀开被子下了床，平静的在养育了他十六年的师傅面前跪下。

　　“求你。
　　“求你放过他吧，思悟再不会见他。了结这段孽缘，并不一定要一只妖去死。”

　　他愿意放弃他，只要他能活下去。

　　思悟的头缓缓磕下去，十根手指却攥到发白。黑暗里，静的只余风声与师徒二人安静的呼吸。

　　——思悟在赌。

　　“......如果你能再不见他，我自是可以考虑放他一条生路。可你又如何能做到？思悟，为师太了解你了。”
　　“因果注定，只有绝了六道轮回，才永无后患。”

　　——而他输了。

　　“你且先在这里躺着，为师再去为你找点草药。”

　　熟悉而冷漠的声音愈拉愈远，明明是安慰的话语，却在判词上落了最后的属印。

　　——而赌注，是他深爱的一只妖的命。

　　“——师父！”

　　思悟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未曾想身体竟纹丝不动。
　　——他被定住了。
　　麻布门帘在空中透过风翻滚，撕扯思悟的心寸寸下坠，直堕寒窖——他的师父将他定住了。

　　‘密勒日巴尊者传下的东西......你不要小瞧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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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啊，剧情上正轨了，嗯，一个小揭秘，其实也不算吧，师父是法海......第一章那个白蛇的故事应该已经透露了，所以大家应该是猜得到他是个怎样的人了。在本文法海的人设会有一点改动，变得矛盾一点。这一章也是个转折点，思悟早就不再是个孩子了，他有自己独立的意识与判断，对于阿七也好，他师父也好，他并不是毫无察觉的，只是从内心深处来说，还是不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