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何处花落去》沙漠里的小水果

5、五

　　城墙之上，军旗猎猎，身穿铠甲的士兵站了一排，手中拿了□□，严阵以待。一靛衣少年于城墙之上负手而立，眉眼结尘。他是在回乡的路上接到的圣旨，说东边穆国来犯，命他去浒阳关镇守，不得延误，于是他快马加鞭，一日便达。
　　此次穆国来势汹汹，三天连破两关，皆是奇袭，主帅全部身亡，留了些残兵也在逃亡途中折损，浒阳关的士兵不禁替这位年轻的国相捏了一把汗，也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担忧。
　　少年聚了几个副将询问浒阳关的情况，又问了一下之前几战，了解了之后便因地制宜的排兵布阵，让士兵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防止穆贼突袭，同时等待援兵的到来。
　　夜深，四处寂静，未有不妥之处。
　　梓颜入了自己帐中，微亮烛光里有一少女蒙面而立，眼似秋水，微波荡漾。梓颜走向少女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好似终于找到归宿一般，眼底升腾起雾气，疲惫感瞬间填满胸膛。
　　“阿冷。”他叫她的名字，声音里夹杂着长长的叹息，穿过少女的耳朵落进她的心里，扎根，发芽，开花。
　　那日的华服女子是湘仪公主，梓颜原本的正妻，她那天抽的卦是下下签，险象环生。阿冷不忍心告诉她，她为湘仪编了一个梦，骗她也骗自己。
　　年少的情愫，向来来的奇怪，就像阿冷爱慕梓颜，只是因为那年树下被她吓坏的小可怜，声音颤抖的道了一声谢，平白的在一片阴霾中给了她一缕阳光，细小微弱但又明亮温暖，像她一直以来渴望的华衣，可蔽体，可御寒，可炫耀；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这缕阳光细嗅，吃饭，睡觉，走路，她都要带着，以至于爹娘对她的打骂在她看来也温柔了许多。
　　人心贪婪，得了一些好处便想要更多，所以当她得知老道收梓颜为徒时，她便日日厚着脸皮去观里，多看他一眼，便能暗自欢喜好多天。年少啊，也总会有许多幻想，阿冷常常梦见梓颜骑高头大马，身穿大红喜服，铺十里红妆来娶她。少年温润如玉，俯首浅笑，十指修长似葱白，牵起她的手道“娘子大人”。她觉得这世上最好的事情也莫过于此了。但当她听说梓颜真的要娶她的时候，反而觉得是场梦了。她一直觉得那时的自己太过粗放，给这孩子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导致心理扭曲，才会起了娶她的念头。
　　“所有人都觉得我也许疯了，放着好好的郡主不要，要娶你这样一个丫头。”梓颜把阿冷往怀里又裹了一裹，他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花木香，像年幼时他常呆的花园里的香气，“可是啊，我孤身在外的时候，不知为何，总会想起你；我遇到过很多姑娘，皆温香软玉，知书达礼，有的姑娘笑容像你，有的姑娘声音像你，有的姑娘举止像你，可拿来与你相比，又似是缺了什么。”
　　缺了什么呢？
　　梓颜想大概是她那份别家女子没有的洒脱与淡漠吧。众人皆以为她没心没肺，即疯又痴，其实只有他知道她疯癫的样子不过是为了保护她自己。这样旁人便觉得她无趣，这样便能少些欺侮，这样所有人才会任她自生自灭。
　　翌日，军中无事，主帅帐中却暗流涌动。
　　“卿未能成亲，本郡主甚是惋惜。”
　　“男儿当以家国万民为重”
　　“卿的未婚妻乃是人间极品，卿的眼光独到。”湘仪坐在帐中微微直了直腰，想起那天的场景仍有些不快。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呢？青红色胎记占据了大部分面容，唇色绛紫似是妖邪，惊吓的眼神让整张脸更加可怖。
　　“郡主谬赞。”梓颜立于一旁，谦卑低眉，权当湘仪的话是赞赏之意。
　　“吾二人相比何如？”
　　“天壤之别。”
　　“那卿为何退旨？”这是湘仪最想不通的地方，她到底比那个丑妖怪差在哪里。
　　“臣心有所属，若是接旨，怕会误了殿下的姻缘。”
　　“若我说不会呢？”
　　“臣心下不忍。”
　　“若我用万万民之性命换卿的正妻之位呢？”湘仪抬眼涩然道。
　　她是郡主，若是她愿意，娶她的人不在少数，可她自从见他，便觉得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比不过他，她与他年龄相仿，她身份尊贵，他又年轻有为，她早就猜到她未来会是他的妻。圣旨下来的那天，她早就准备好了红嫁衣，想好了成亲那天该用什么样的珠饰，该涂什么色的丹蔻。他退旨的时候，她听闻他有妻子，还小小的佩服了一下他的忠贞。可当她看到阿冷的脸的那一刻，就突然失去了与她身份相配的宽容大度。
　　“郡主。”梓颜十分讶异，他知湘仪对他爱慕，却从未想到这爱慕如山如海般沉重。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昨夜阿冷同他说湘仪郡主与二皇子携十万大军，而今日只有她一人来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君主不仁以万民为草芥，然草芥乃一国之本，民不复则国不复矣。臣请殿下三思，以万民为重，切莫因小失大，背负千古骂名。”
　　“国相！”湘仪凤目圆睁，怒道：“若你为一山野女子而舍万民性命，这骂名归于谁，国相不知吗？”
　　“郡主选的夫君好是好，可惜是个不会算账的。”有女子掀帘而入，一身粗布麻衣，轻纱遮面，木钗为饰，与湘仪口中的“山野女子”并无差别，女子提裙下跪，俯首贴地，如叩拜神祗般虔诚。“民女阿冷自知位卑人轻，亦不敢以一身葬万民之命，故前来解除同国相之婚约，请郡主见证。”
　　梓颜哑然，他看着眼前的姑娘固执倔强的身影，如此委曲求全。
　　“国相大人，你意下如何？”湘仪向梓颜投去询问的目光，得意之情溢在眼角眉梢。
　　不同意。
　　可他没有说话，只是躬身行礼，面容悲戚。
　　湘仪走到阿冷面前，修长手指捏起她的下颌，眼神冰冷，却樱唇生花。“听闻阿冷善卜，不如为本郡主卜一卜成亲吉时如何？”
　　“民女领命。”阿冷微微侧首，躲开她的钳制，湘仪眼底结霜，倨傲起身，道：“甚好。”
　　“前方战事紧急，还望郡主速传信于二皇子，带兵支援。”
　　一段插曲终落幕，世人有七情六欲，皆为其所困，有人言“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然世人又会权衡利弊，故为情而亡者少之又少。
　　一场仗打了七日，以昌国战胜而结束，三军开颜，万民同庆，他们都未曾知道，他们的姓名都曾系在一纸婚约上。
　　战场硝烟，军士们都疲惫不堪，更何况是女子，阿冷和湘仪体弱，一同患了风寒，回京的路上各自在马车上休养。
　　湘仪只在卧病的第一天见过梓颜，之后便鲜少看见他，她问过二哥，二哥说梓颜见她并无大碍，顾及女儿家清白，便与将士同行。可她的贴身侍女说，常见梓颜待在阿冷的马车里，衣不解带的贴身照料。湘仪心火急盛，又病重了三分，日日咳血，不见好转。
　　阿冷随着梓颜回了京城，病情也有所好转，不几日便生龙活虎活蹦乱跳。梓颜每日下了朝，都会带她出去，京城的每一条街每一个角落都要被她吃遍了；傍晚，梓颜会处理一些公事，阿冷就在旁边为他掌灯磨墨。
　　祸福相倚，平静的生活中总会暗藏着危机。
　　宫中的病郡主，全靠药石吊着一口气，不至于年纪轻轻的做了短命鬼，病郡主的母妃天天以泪洗面，怕她这娇儿一个不小心就撒手人寰。
　　“我的儿啊，若是你有半点闪失可让为娘如何是好啊~”这泪娘娘在听说湘仪熬不过半月的时候，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母妃，我想见他。”
　　梓颜进入湘仪殿中的时候，被浓重的药味呛得皱起了眉，若不是皇上下旨让他进宫，他都不知道湘仪已然病成了这副模样，心下软了几分，这郡主是嚣张跋扈了点，但终归是个柔弱的女儿家。
　　病郡主靠在暖榻上，脸上施了粉黛，雪肤樱唇，本是极美丽的模样，但眼睛无光，只使得白的益发的白，红的益发的红，病痨鬼一般。
　　“梓颜。”
　　“臣在。”
　　病郡主苦笑了一下，气若游丝：“佳人慕兰香，我只是钦佩卿的才华与品格，所以才想嫁于你，而今，我知自己命如残烛，唯有一愿，忘君成全。”
　　病郡主说，我快死了，在我死之前，我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跟你成亲。
　　婚期定在三天后，是阿冷选的。
　　梓颜是千般不愿的，但阿冷说，这是湘仪的最后一个愿望，便从了她罢。
　　阿冷是女儿家，湘仪也是女儿家，女儿家都有一个成亲的梦，期待着有朝一日自己的心上人会铺十里红妆娶她回家。
　　成亲前夜，月朗星稀，清辉落地，甚是明亮。梓颜穿着喜服敲开了阿冷的门，扔给她一包东西便掩了门站在外边，抿唇道：“这是我让店家照你的身材做的，你看看合不合身。”
　　那是一套嫁衣，鲜红似火，绣了些简单的合欢花，是阿冷最爱的样式。她换好衣服，站在门口想了又想，回身去梳妆台，扑了一些粉，描眉点唇，笨拙的用木钗绾起长发，有了些新妇模样，才推开门走出去。
　　梓颜看见她，嘴角不自觉的慢慢浮起笑容。“过来。”梓颜将手中的红盖头轻轻给阿冷盖上。“天地为聘，日月为媒，愿皇天后土见证，今日梓颜要娶阿冷为妻。”
　　阿冷被他握住的手有些颤抖。
　　“你可愿意？”他轻声询问。
　　阿冷不着痕迹的将手抽出来，扯下盖头，看着他欲言又止，她的不安与担忧悉数落在他的眼里。
　　“我答应娶她，是为了却她一个心愿，但我心悦阿冷，阿冷应是我的正妻，若是我娶了别的人，与我结发的便不是阿冷。”
　　“痴儿。”阿冷想哭，她从小到大都未曾这样被人重视过，乡邻厌恶她，爹娘嫌弃她，同龄欺辱她，老道对她虽好，但他太老了。她得到的第一份温暖便是来自眼前的这个男人，在他出现之前，她以为除了老道不会再有人对她好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梓颜念着重又为她覆上红盖头，那日的月光美极了，阿冷也美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