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别景》闲时发呆

4、桃之夭夭

　　滁州城的位置虽说有些偏远，但却不至于到穷山恶水的地步。且是与接近的几个邻国来往通商的必经之地，城里倒也算热闹繁华。只是身处辽阔偏远地方的人情风物大多更粗糙直率，与京城那样的精致雕琢大有不同。近些日子来城里的百姓看着将军府的门庭一点点的改换装饰，门前挑着大红的灯笼和绸花，陈管家也日日进出采购，笑容满面的依旧和各类人家套着家常。将军府对街拐角处有一家规模不小的茶馆，此时慢慢的坐了一屋子避热歇脚的人，有一嘴没一嘴的闲扯些新鲜事，说了几句就扯到将军府上去。
　　“将军府门口那两个大红的灯笼做得好呀，不愧是官家，气派啊。”
　　另一桌的人坐的是来往的走商，听了这话也来搭腔，
　　“劳驾打听，这将军府近日可是有什么喜事。”
　　就近的几桌大概也是没什么话头，见有人询问，都转了过来，“老兄这是城外发财去了，这等事才知道。”
　　那走商笑道“什么发不发财，小本生意罢了。确实从京城才回来，今日才进城。一进城就看见将军府装饰的喜气，走到近前正看见陈管家从府里赶出来，想是他有要事在身，来去匆忙，我也就没搭上话。”
　　这一片人听了这话笑了起来，“陈管家来往操劳，自然无暇谈天。”另一个挤眉弄眼的扯了扯那走商的袖子，道，“陈管家事忙，岂能人人都理的，开始说话的那位，与陈管家交谊深厚，这两日也帮了不少忙，喜宴上的用度器具也都是从他那购进的，是不是啊，千老板。”
　　最开始说话的那人从刚才就没再言语，听见叫他，抬头附和着笑了笑，仍是用茶盖拨着杯里的浮沫。走商连忙赔笑“可是我久不在城里了，竟打了眼，惭愧惭愧。”又叫了茶馆的小二，给这几桌又上了好些茶点果子，另加一壶好茶。
　　这边都心照不宣的笑着，回身自己聊自己的。有的嘴里赶着玩笑“多谢千老板的名头，我倒也蹭了好茶，今后少不得多去店里光顾了。”那走商也只是听着，跟着一起笑，亲自提了茶坐到千老板桌子上。茶馆里的两个茶童听了老板的吩咐，捧着两大包茶叶，穿过各自交谈的客人，送到将军府送去。
　　嫁期将近，沈德音看着身边的人忙的脚不沾地，更显得自己无所事事起来。就只好把家里准备给自己的箱子又搬出来翻看，让自己手头有点东西做，以打消自己愈加纷乱紧张的心绪。出来前和两家也商量过了，依照沈德音的想法，婚仪从简，一来可以少些波折琐碎。再来也是为了将军府考虑，毕竟近日风头太盛，又有前事牵连，还是行事低调较好。陈母怜惜沈德音，又觉得深有亏欠，在她的体己箱子里添了不少东西，最后还是沈夫人磨了半日的嘴皮子才收了手。选了启程的日子之后，沈夫人渐渐才觉得自己的孩子要离开自己了。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每天晚上都仔仔细细的合着嫁妆单子，或减或添，辗转思索。一两个月下来，清减了不少，人也逐渐沉默下来，与沈父也不甚交谈，总是呆在女儿身边，看她给自己的嫁衣床铺绣上祥瑞的图案，看她打理自己的书籍衣物，皱着眉头挑选带走的物件。有时甚至会一动不动的坐上一天，在沈德音忙碌的间隙，有时能看见母亲湿润的眼眶。沈德音这时就会停下手中的事情，去安慰她，
　　“我可以好好照顾自己，也会和他好好相处，虽然现在要去滁州，未来他也可能调任回京，自然可以再见。”
　　直至沈德音真正离开沈府，离开京城，在外生活多年后，才体会到自己当年的一句再见说得有多苍白无力、轻浮随意。山水相隔，一路游荡，时时悬念，也总是，归乡路最远。
　　离开京城的最后一天，陈母早早地到了沈德音的屋子。前些日子里把该说的也快说尽了，却总是不放心。沈德音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她自小就很喜欢这孩子，每每提起两家的孩子，她们姐妹两个总是感叹两家关系紧张，怕是今后议亲时阻碍颇多。加之陈正则长大后总是在府外的时间多，她倒是很羡慕好友有这个安静懂事的女儿，总是在私下小聚时给沈德音带很多糕点玩物，哄着孩子叫她母亲。沈夫人看见了总打趣让她再生一个女儿，或是用陈正则来换。她笑的开怀，
　　“你且瞧着吧，今后德音定是我家的，两个孩子你一个也捞不着。”
　　经过那次提议遭到反对后，她还曾经拍着正在吃饭的自家儿子的肩膀感叹丢了个儿媳，惋惜的看着陈正则吓了一跳，生生忍着要喷出来的食物脸憋得通红，一边端着碗的陈将军不以为意，哼了一声，叫她一个眼刀斩断了即将要说出口的话。
　　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好孩子真的要过门了，将军府里特地为两个孩子空出来的庭院却随着整个将军府，随着府里的人，从自己的生命中剥离了。满屋子红映在她眼底，她从小就给自家儿子认定的女孩就坐在那里梳妆。她高兴，咧开嘴，没有以往那样的笑声传出来，只是咳，撕心裂肺的咳，惊动了那个妆镜前的美人，蹙着眉起身要赶过来，她连连摆手，将她按回去，拒绝了侍女端来的茶，用手握着帕子紧紧堵着嘴，不想让声音传出去。德音很美，嫁衣也是这孩子费了心的，比她当年的那件做得还好。她叫咳嗽震得身子直颤，眼前也慢慢模糊，看不清什么轮廓，只见一片红。
　　沈夫人握着从自己房中刚取出来的平安锁，看见好友背对着门，站着看女儿，抖得厉害。心里一阵酸痛，好不容易忍住的泪水涌了出来，上前扶着好友的肩膀，两个女人，就像她们前半生那样，依偎在一起，彼此鼓励安慰。眼前年轻的孩子，寄托了两家人的希望和祝福，即将走向另一个被给予厚望的孩子，在他们未来漫长而短暂的人生里，彼此扶持爱惜，脱离以往的种种，组成一个全新的家。
　　沈德音从早起就一直准备着各项事物，身边总环绕着一群人，时时由人扶着各处辗转。好似被人捧着推来推去，直到在妆镜前坐定才歇了一会，又坐了几乎一个时辰，身子有些酸痛，心里苦笑，等到了滁州，还得再来一次。回身看见众人惊艳欣喜的眼神，有些害羞。
　　沈夫人将其他的人都打发了出去，捧出了床边一个精致小巧雕着蝉和石榴的小箱子。沈德音一见脸立马红了起来，箱子里的东西是两个母亲亲自置备，拿给她细看的东西。就在昨晚，两人本来是讲些正经的例如夫妻相处之道的东西，说着说着就讲到了些沈德音没接触过的事。接着就拿出了那个箱子，里面装着几本书和几个小药瓶。那几本书是由两人压着她看完的，她被汗水湿润、颤抖的指尖捏着书页，看着其中直接露骨的表述和交缠□□躯体的图画，中间频频告饶，被无视。又被捏着通红的脸颊告知几个颜色各异的瓶子里面东西的作用。
　　沈德音无奈的闭上了眼，“可饶了我吧。”两人记起昨晚她的惊吓羞涩，又见她今日可怜兮兮的样子，相对而笑。沈夫人把她拉到身边，要她记得箱子放的位置，又叮嘱到了那边要自己收好。陈夫人那里还在提醒，叫她自己小心不要让陈正则弄伤之类的话，她已经开始脚步发虚了。
　　各类准备齐全，应该离开了。
　　左手挽着陈母，右手拉着母亲，走过已经刻印在记忆里的长廊，一路听着喜娘的吉祥话，遵循着各样的祖制规矩，心里悲喜交加，眼泪就这样滚了下来。
　　门口等着送亲的马车队和自己的父亲，他如平日一样看上去严肃认真，但背到身后的手却在轻轻颤抖。昨夜送别陈母后，发现父亲就站在漆黑的院子里，身边没有人，也没有掌灯，也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父亲等了等，缓缓开口，
　　“陈正则是个可以托付的后辈，你嫁过去要做好自己妻子的本分，谨记多年从书中所得，不要懈怠。若是与他不能相处，也不要紧，你对他也不算亏欠，捎来书信，我自然会派人去接你。”
　　说完，转身就离开了。月光把他的影子留在地面，居然有些身形不稳。
　　佩琚拿过了坐褥，沈德音拉着裙摆跪了下去，叩了三个头。

　　轿子上的帘子轻轻由风带着拉扯着，打在绣了并蒂莲绣鞋上的光也在反复跳跃，盖头下面的坠饰也随着轿子摇动，目光所及也只见得到这一小部分，沈德音抿了抿唇上的胭脂，顾忌着佩琼收拾一早的成果，一直留心不敢乱动。今天是个好日子，她在沉默了良久突然想到，来到滁州城近小半个月，今日的气候最宜人。轿身突然一震，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轿外传来哄笑声夹杂着各类打趣玩笑，这些在这段时间和陈正则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里已经让她印象深刻。紧接着，一只手穿过缝隙里金色的阳光，拂开层叠的红色锦缎，平伸开来，来到她的面前，她把手交了过去，两只手轻轻交扣，陈正则的手掌里带着常年握着兵器形成的茧子，和她的手不同，肤色也不同，却是同样式的喜服，男人的手稍稍合拢，用了些力气，把她从轿子里带了出来，动作稳健有力，两人携手走向将军府正堂。
　　一步，是辞别。自此以后离开家乡、离开以往的生活。愿，沉舟渡帆、病木逢春；
　　一步，是当前。如今两人携手并进、共同面对新境界。愿，火试新茶、诗酒趁时；
　　一步，是期盼。将来风雨虽不可期、只盼望永不相负。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
　　多年以后，前事已不能详记，却总忘不了，当初将军府里大婚时那交叠的双手。那双手，将她接出花轿，引她走进正厅，带她回到婚房，揭开她的盖头，端来了新茶。也记得那人望向她的双眼，对她说，“夫人辛苦。”

　　沈德音的手有点发抖，把喜服搭在了床边的架子上。身后的人已经被灌了几轮的酒，刚从浴房回来，现在就坐在床边。喜床上的东西跟着那些规矩仪式和姚妈等人的各式吉祥话退了出去。房里只剩下两个人，以及桌上的残酒和红烛。她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人伦纲常，转过了身。陈正则在外游荡多年，对这些事也有所了解，彼时京城里的各路富家子弟、纨绔少年，后来军营里更是有各样的人，他总是都与各类的人打过交道，见过很多“珍藏孤本”，也见过他们与女子亲昵，甚至无意间曾撞破人家的好事，但却没有什么实际的经验。近几日那几位不老实的又在他的书架里塞了不少东西，叫他扯了出去，其中唯一成了亲的童望安总是拉着他讲些乱七八糟的话。他看沈德音很是紧张，也不敢妄动，两个人并肩坐了半盏茶，猜着对方的心思。
　　最终，陈正则抬起了手，伸向沈德音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