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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手倦抛书午梦长(四) ...

  •   九.
      礼拜六有一场布道会,是因恰逢圣经节,专为耶师校友准备的。为此佳节,伍尔夫先生钦点了新生诗班献唱,正点中秦天宝所在的那一支。
      姜紫云因是诗班领唱,这日亲自一趟跑来秦府捎信。彼时秦家正逢餐时,秦天宝本是要同三弟翘了晚饭下馆子去,谁知姜紫云方才一来,赵氏便碍于面子,留了她同进晚饭;同是碍于面子,姜紫云也一口答应,倒是害苦了那厢两兄弟,玩乐愿望到底破灭,只得乖乖闲一顿晚饭时间。
      一时天早,饭菜还未备完,秦天宝便同姜紫云往外边院里散步。秦天富自是不愿与大哥同处一室,恨不得老早搬回学校,这会儿也按耐不住急急的跟上来。三人行这一阵,姜紫云便语了诗班一事给秦天宝听。
      话说秦天宝已是琢磨了好几日,心里总盘算着想邀林志文同赴汤伯生日宴看烟花,又不知凭何借口,怕他到底不答应。如今一听献唱之事,便觉是天赐良机,暗思道:先叫了他到教堂听合唱,末了也有理由到汤府去。这么一计划,事情有了着落,只感到格外畅快,笑应姜紫云道:
      “你真是仙姑天使一类,专来递好消息的。”
      姜紫云调笑:
      “我不过凡人一个,该是属那段蓁小姐最像仙姑。”
      秦天富本是不明所以,自于一旁暗想着:二哥如何叫那伍老头收了编了,唱个歌便高兴成这样?可再一听段蓁之名贯入耳中,顿时如沐春风,木讷道:
      “段小姐天仙下凡,我等俗人果真不及。”
      秦天宝听罢,直往他额上弹了一记,骂道:
      “你个呆瓜,哪有在东家小姐面前夸西家小姐的好?”
      秦天富揉着脑门,知是错了,忙是给姜紫云作揖道:
      “紫云姐莫怪,三弟是情场中人,最傻不过。”
      姜紫云哂笑道:
      “我不怪你,多是你哥在这讨巧卖乖呢。”
      秦天宝已是行到两人之前,全装作没听见似的,思绪也飘至别处去了。

      这日晚些时候,秦啸虎遣了小吏打电话回家,说是政务厅尚在开会,晚饭赶不上了。吴妈于是便招呼了各房的太太,又命丫环去院里请两位少爷。院子本就遮天盖地般的大,东南西北各有千秋,于此中寻人是如海底捞针。那丫环匆匆跑了几趟,终才在南院的凉亭里寻着三人。再说这三人本就慢条斯理,平日吊儿郎当,听了晚饭要开,并不着急,只赋闲聊天,慢悠悠的往屋里去。待到上桌之时,那晚饭已是凉了许久。吕氏见他们来了,只开口朝那负责叫人的丫环刻薄道:
      “瞧你那死德性,半天请不来人,不知又与谁鬼混去了!”
      秦天宝知她指桑骂槐之意,也习以为常,只与三弟换了个眼色,便挨着母亲坐下了。却说秦母的脸一下子阴了大半,冷冷的:
      “教训丫环便回房里去,莫在饭桌上丢人。”
      又招呼姜紫云道:
      “今日你秦伯伯不回来,你就坐我这儿吧。”
      完了,便兀自起身往那秦啸虎的位上坐了。此一举仿佛是有下马之威,那吕氏悻悻的翻着眼,倒不敢做声了。一旁秦天鸿自然比妇孺更识时务,见此情状,便僵着个假笑对秦天宝道:
      “二弟下次许是早点回来,饭菜也不至于凉了,何况今日还有姜小姐在。”
      秦天宝正顾着夹菜,没空应他,只草草点了下头。见他动筷,一桌人如梦初醒,才想起此时肚中空空,明里暗里如何的斗,也要先填饱了肚子再说。静默中一阵窸窣夹食声,伴着一桌太太少爷们,又外加一醉后胡点之姻亲,各怀心思,好不热闹。一顿饭吃了大半,硝烟战火似乎见灭,只余桌上人你一言我一语,与姜紫云客套着家长里短。秦母碍着陈年旧事,当是其中主力,语重心长的:
      “如今世道阪上走丸,你爹当也是忙里忙外,一刻不停。到底该寻个时候,咱们两家好好聚一聚!”
      知情者当知是那姜侍义有心而秦啸虎无情,总躲着避着,怕是旧事重提,可面上还得一副情真意切。此状正是世家大族之通病,其中芸芸,也见怪不怪。那厢姜紫云也热热切切,满嘴应着秦母提议,而心中是否知其原委,谁也不得而知。
      一餐饭吃到尽了,该是上点心汤水的时候。厨房里蒸了一锅银耳雪莲羹,热气腾腾的呈上几碗来。那碗是一旁丫环呈的,吕氏房内白遭数落的那一个,今日仿佛犯了太岁,上汤时竟使那碗底刮中吕氏发髻上别着的一支玉簪,噹啷一声,顷刻生出道裂痕。那吕氏正是憋着一肚子的怨气,恰逢此泄愤之机,如一铜牛铁兽,轰然跳脚,猛的往那丫环脸上掴了一掌,嘴里骂道:
      “真真一个蠢猪猡,白糟践你爹娘养你十几年!”
      骂完了,将那簪子一脚踢至桌下,甩手走了。秦天鸿兀自尴尬一阵,冲一座人敷衍笑笑,便也追着母亲上了楼去。秦母那厢气的面色铁青,“啪”一声将筷子摔了在台上。郑氏于一旁本是一声不吭的,这会儿才终于开了口劝道:
      “大姐莫气了,前几日头痛方好,一气又要复发。”
      秦天宝正是踌躇不定,暗中受姜紫云一个眼神,便起身朝母亲道:
      “娘,我和紫云诗班的事没了,先上去了。您晚上闲着,不如叫爹捎了汤伯过来,和二娘正凑一桌麻将。”
      赵氏只听儿子浑话惯了,无奈道:
      “罢了,你们孩子都去吧。大人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得了准令,三人如获大释,匆匆便去。待到了房里,秦天宝对姜紫云道:
      “下次你来,千万还要赶这晚饭时候。不必掏钱,白看一出大戏。”
      姜紫云知他此话暗有歉意,便笑道:
      “这算什么?改日你倒是来趟我家,叫你见识见识什么是 ‘人间变态浑如戏’。”
      秦天富一听那诗词歌赋,头都涨的滚大,岔开话说:
      “倒是可怜了小荃,到谁房里不好,偏偏叫那母老虎给买去了。”
      姜紫云点一点头:
      “别的不说,你们那二娘确实比一般人剽悍不少。”
      秦天富瞪大了眼:
      “何止剽悍能形容的了?她简直是无耻泼妇,狗仗一点姿色,谁都不放在眼里!我看小荃今晚许是逃不过她一顿打了。”
      秦天宝听他说的过了头,不露声色打断说:
      “真是热的很,吴妈腌的葡萄酒还冻着,我去取来解渴。”
      完了,便给秦天富去个眼神,后者知是说多了,忙将话题往别处引去了。
      且说秦天宝下了楼往后厨里去,正穿过餐厅时,见秦母与郑氏亦都离了席,只余两个丫头在收拾残局。其中吕氏房里的小荃方从桌底下拾起玉簪,一时盯着那物件出神,脸上尚还挂着红鲜鲜的一只掌印。秦天宝故意冲着另一个丫环笑道:
      “习秋,你帮我找吴妈打一瓶葡萄酒好不好?再稍三个杯子,一桶冰块。”
      等那习秋应声去了,餐厅里空余下他和小荃二人,复才走近过去对她轻声道:
      “这破玩意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必理会。人也同样。”
      末了又说:
      “你拿着也无用处,看了还心烦,不如就送给我吧。”
      小荃是一两个星期前才叫吕氏托人从乡下找来的,仿佛在秦家吃尽了苦头,当是从未听人如此轻言细语,一时只愣愣的,半天才应道:
      “二少爷要此物,也无甚用处吧……”
      秦天宝舒然一笑:
      “我自是有用,你便不必替我着想了。”
      说罢,将她手里那簪子取来揣好,复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枚玉领扣:
      “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个当是我跟你换的。”
      小荃木讷着,扣着双手,并不敢接;秦天宝不由分说将她手抓来,将玉扣直握进去,一面道: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前两天从我领子上掉了,那衣服反倒看着顺眼。这玩意儿在我是个累赘,早送人早舒坦!”
      说完了,那习秋也正好从后厨里取了酒来,秦天宝装是什么也没发生,接过东西,朝习秋眯眯一笑,转身便走了。

      这日稍晚,姜紫云虽趁着暮色离了秦府,那两兄弟却才上了兴头,仍在房里谈天说地,不肯罢休。再说兄弟之间无话不谈,说的多的便是私心情事,尤其秦天富一喝上了头,口中更是三句不离段小姐,一面满口夸着赞着,一面又尽是不能得逞的苦闷。秦天宝一旁听着,心中隐约是知道,那段蓁大概对天富并无什么念想,多是三弟庸人自扰罢了。可见他如此痛心疾首,又喋喋不休,自然不愿过早点明。只得任他牢骚抱怨,不时夹进几句安慰以示支持。后来有一阵,秦天富大概是说的累了,又想到总是自己一人在唠叨,转而问道:
      “二哥,实话实说,你对紫云姐……到底有没有意思?”
      秦天宝彼时正搅着那冰桶里融了的凉水,听这一问也没停顿,只诚恳的:
      “我对她,至多也就是杯酒之交。始于朋友,终也就是朋友。”
      秦天富盖是料到了答案,点头道:
      “我早也感觉,二哥对她……”
      停了半句,呷一口酒,复又说:
      “头先在院里本还想你汤伯生日的事,险些脱口了,突然想着你或许没请紫云姐,后来还是咽回肚子里。”
      秦天宝笑道:
      “三弟幸亏止住了,少我一大筐的麻烦。”
      复又问:
      “对了,汤伯既是生日,你备了什么送他?”
      秦天富实话道:
      “我是不打算去的,也不必烦恼礼物的事了。”
      秦天宝皱一皱眉:
      “为何不去?”
      秦天富支吾了一会儿,将手里杯酒喝尽了,方才借着酒劲儿袒露道:
      “那汤老头面上和和气气,心里其实看我不起。我这一口气怎么也不顺,去了也自找烦恼。”
      秦天宝听了,倒是知他所言并不荒唐。汤伯虽是对他们兄弟三人皆有关照,可内里始终与秦父有同袍之见,一觉秦天鸿唯利是图虚与委蛇,二觉秦天富正气不足胸无城府。来往交涉之间,不免露出些怠慢的意思。秦天富外是大大咧咧,心思其实也极细腻,由此察觉汤伯之心意,便总对他抱着成见。秦天宝自知此事有自己一份,应声时也小心了一些:
      “道不同不相安,倒不是看得起看不起之类。你不愿自己去,不如请了那位段小姐同去,晚上又是乐队又是表演,她或许有兴趣。”
      秦天富摆摆手,红着一张四方脸嘟囔着:
      “罢了罢了,我还是约了她别处消遣去吧。”
      末了,忽又邪气一笑,问道:
      “二哥这般鼓动我,难不成是也请了哪位小姐?”
      秦天宝满口道:
      “哪来什么小姐,你二哥我最近清心寡欲,不过约了个朋友,且还不知答不答应。”
      秦天富将信将疑:
      “别又是席贵那票子人,爹见了得要蹦房顶去骂。”
      此席贵乃东城做烟酒生意的席家少爷,其父席京生是旧时清廷驿站的驿官,因与洋商勾结,同办一酒庄,稍振家业,多少与小富之家等同。除此席贵,复加上严氏商行的少爷严家荣、曹庄七户之一的曹禀赋之次子曹繁康,便是秦天富口中惹得秦父火冒三丈的“一票子人”,皆与秦天宝承酒肉之欢,不思进取,常传些男欢女爱伤风败俗之事,也因此得一“耶师四花盗”的名号。
      再说秦天宝听闻三弟之言,嗤笑道:
      “我若是请来那干子俗人,还用得着大老远的跑汤府去?不如寻个戏楼打牌的好。”
      秦天富听了,仿佛又来了兴趣,追着问:
      “二哥朋友里有哪个上得了台面的,我怎么不记得见过?”
      秦天宝只道:
      “等着吧,早晚有天引你见见。”
      秦天富见他不说,只得罢了。彼时打来的一罐酒也见了底,也是到了散场之时。秦天富喝光杯里残剩几口,临走前忽又想起什么:
      “二哥,我最后问你一事。”
      “何事?”
      “那日段小姐说的面相,你可记得?”
      秦天宝略一回想,便答道:
      “记得的。”
      秦天富神秘兮兮的:
      “二哥心中的’归宿’,到底什么样?”
      如何谈情说爱,秦天宝心中自有一套道理,却也从没推想什么归宿之词,到底觉得自己年纪尚轻,还犯不上于一颗相思树吊死。放在平日,大概是一笑了之,可此夜许是多饮了几杯,后劲上了头,恍惚之中倒有了几分眉目,便一字一顿道:
      “我若找,就要找个傻瓜,不谙世事、不懂变通的那一类。最是不能通晓风流事,最好是想到了便脸红的那一种。”
      秦天富哈哈笑道:
      “二哥不如到我学校去,寻个十三四岁的雏儿算了!”
      秦天宝将那冰桶里水一扬,甩了秦天富一脸:
      “你个小毛头,大不了比人家姑娘早生了两年,敢这么大言不惭?”
      秦天富拭着一脸的狼藉,陪笑道:
      “三弟平日什么德行,二哥也是知道的。不过话说回来,小弟是真想不到二哥中意那些个闺房丫头。”
      秦天宝摇头:
      “言之有理,倒也不全对。虽说不更人事,也要是因为经了许多事,仍旧不愿世俗合污;天生养尊处优那一类的,不得算进来。”
      秦天富抓着脑袋,一副大不解之态:
      “傻又不傻,通又不通,天底下哪来这种人?二哥别是异想天开,梦里见了仙女了吧。”
      秦天宝知他不明所以,其实连自己也不甚明白,只扬眉笑道:
      “我就是梦里见了仙女,也不及你活捉了一只的强。天也不早了,你明日不还要往那段家园跑?”
      秦天富得了逐客令,也顺贴的起了身,一时又道:
      “汤伯宴上,二哥便替我道一声礼貌,免得爹又来找我麻烦。”
      末了又添一句:
      “我若是遇上吴妈,便叫她来收拾酒瓶。”
      秦天宝心里方还想着事,满嘴里答应,便直任他出了房门去了。

      十.
      这日为了书社的事,戴依风和蒋长鲸到孤儿院寻林志文。
      此行一是庆祝梧桐苑暑刊顺利出版且反响极佳,林志文里外忙碌算是有了成果;二来也是因蒋叔洵头疼无人接班,专是来听人出谋划策。倒是蒋长鲸求人从不明说,见了林志文,只玩笑道:
      “我是陪文王访贤来了,你全当我是个士子武夫罢。”
      戴依风平日里待人和善,却是从来不碍于揭蒋长鲸的底,此时直言道:
      “他是寻人寻的头大,专来请你帮忙的。”
      到了这份上,蒋长鲸复才从包里拿出一本崭新油印的胡适杂文,笑着道:
      “这书我才得了不久,宝贝的很,志文兄当要好生待它。”
      林志文忙推脱:
      “无功不受禄,忙我自然是帮的,这书......”
      戴依风于一旁道:
      “你便收着吧,别听他胡诌。他爹印刷厂里还堆着几千本,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蒋长鲸冲戴依风急道:
      “你这就不地道了,自己当老好人,害得我猪八戒照镜子!”
      戴依风并不睬他,只对林志文道:
      “你看他那凤鸣报主编的人选,可有什么眉目?”
      林志文也直言不讳:
      “与我同系倒是有一个,姓陶,叫陶巍。我总听先生言他文章有理有物,很是不同。虽然我不大熟悉,长鲸兄不妨去会他一会。”
      蒋长鲸点着头:
      “既是志文兄所荐,我自然无甚问题。不过凤报桐苑的主编,向来金兰共事,我看倒不必我亲自出马,还是委任志文兄去最合适。先过了志文兄这关,我们再会不迟。”
      戴依风也破天荒称许他一回:
      “如此最好,应是以志文的意见为重,若不合契,便不多考虑罢......”
      话说三人从校报聊到近闻,从近闻又聊到时政,天南地北的,聊没了大半个下午。迨到五六点的光景,那两人是要各自回去,忽听见咚咚的门声。林志文正要问谁,已是听见阿东兴冲冲的:
      “志文哥,李姨喊开饭了!”
      林志文冲他“噢”了一声,复又对两人道:
      “不如吃了饭再走吧。”
      蒋长鲸忙回绝:
      “今日不成,有正事要办,还是择日再约吧!”
      戴依风淡淡解释道:
      “他是上次赢我个赌,赚了我一餐混沌面。今日再不逼我请客,改日怕是没戏了。”
      语罢,两人便一前一后的去了。林志文随送下楼,一面还听见戴依风讽刺道:
      “进步青年,不见哪个像你这么好吃。你该活回大清,当个贪官污吏最是。”
      蒋长鲸变着法的打哈哈: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你要指摘我,就是信纲常理学那套屁话,是腐儒旧世,更取不得……”
      彼时三人出了楼外,正见阿东和几个孩子围着一人呼笑。林志文因是走在最后,先是闻见蒋长鲸暗语一句:“他如何在这?”复抬头再看,方发觉那孩子王似的家伙正是秦天宝。前头两人尚在窃窃谈论,戴依风一面问道:
      “这人看着眼熟,仿佛是耶师的学生。”
      蒋长鲸一面答他:
      “是我们系里的,跟志文一届。秦家的次子。”
      戴依风思忖了几刻方醒过神来:
      “你是说政务厅的秦家?”
      蒋长鲸复“嗯”了一声,朝林志文道:
      “这人名声不大好,你如何认识他?”
      林志文本是听他们两人说得出神,一时没反应,愣了半晌才答:
      “他,他看着是皮了一些,私下里,还是有可圈可点之处……”
      蒋长鲸又道:
      “可圈可点,别是点出个采花大盗来。”
      戴依风仿佛觉得蒋长鲸咄咄逼人了些,便插了一嘴道:
      “君子和而不同,莫碎嘴讲人家闲话。”
      又冲林志文道:
      “我们先走,不耽误你的事。”
      末了,怕是蒋长鲸还要再说,连忙的推着他朝大门外去了。待那两人走的远了,林志文却没立刻上前去,只还站在原地,仿佛想试探那家伙的眼力。再说那秦天宝手里正擎着一个木雕的弹弓,隐约的能听见他吹牛皮道:
      “你们随便说什么,保准全能打下来。”
      几个男孩子便七嘴八舌的喊开了,都绞尽脑汁的想驳倒他,有人拼命往最高的树冠上指,有人指楼顶,竟还有人指到了卫伯伯房里。秦天宝也不慌张,边满口应着他们,边四下里寻石子,这时一扭头,方才见林志文站在楼前,也不知看了他多久。

      秦天宝其实早便到了,不巧赶上午休,院里静悄悄的,人影欢笑都不见,仿佛沉进了绿幽幽一大潭水中。他彼时是忘了午休一事,专翘了下午诗班排练来的,见一片寂寂的样子,心里还正惑着,直至行到院尽头的屋宇前,方闻见背后一清脆的声音问道:
      “你找谁?”
      秦天宝一转身,见花坛方向走来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步履轻盈,眉眼秀气,一身素色的学生装,脸上挂着个半狐疑半好奇的样子,手里携着本半开合的装线旧书。待到了跟前,秦天宝便反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顿一顿才答道:
      “艾雅然。”
      秦天宝佯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原来如此!”
      雅然一时叫他唬住了,蹙眉问道:
      “原来什么?”
      秦天宝一板一眼的:
      “我方才还琢磨,怎么外头闹哄哄的一片,这里倒静的厉害。见了你才知道,定是我在车里酣了一觉,梦里游到仙境来了。”
      雅然听出他是胡说俏皮话,并不再问了,直言道:
      “我记得你,你是来找志文哥的吧?”
      秦天宝笑道:
      “聪明极了,我正是来找他的。他在房里么?”
      雅然点一点头,又摇了摇头:
      “在,可现在午休,你来的不是时候。何况他房里还有客人。”
      秦天宝便问:
      “是书社的朋友?”
      雅然“嗯”了一声,眼里有意无意的打量他。那厢秦天宝知是一时半会儿见不上面,索性与她多谈几句,便又问道:
      “如何大家午休,你倒在这用功?”
      雅然将手里的书晃了晃,一下才应道:
      “还差几页,拖着便睡不着了。”
      秦天宝见她样子冷冷的,全不是那个年纪该有的沉稳,又瞥见她手里拿的是一本《苕华词》,想来应是林志文爱读的那一类,便一下觉出这小姑娘倒是受了不少“林先生”的影响,举手投足竟都有些他的影子。如此想着,秦天宝又更多了几分兴趣,懒洋洋的自介道:
      “我姓秦,叫秦天宝。你近来是要常常见我,干脆就喊我天宝哥吧。”
      说罢便朝她伸出一只手去。雅然当是从没见过什么大人见了孩子居然一板一眼的握手,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迟疑半晌方才握上去。秦天宝也并不敷衍,很是认真的紧捏了两下,仿佛什么官人会晤似的,颇有些仪式感。雅然那日虽是见了他在一群孩子间顽皮之态,却不想此人也有如此真诚一面,心中也对他少了几分戒备,提醒道:
      “今日来的,常是一坐一下午。你若不上去寻他,就等到晚饭时候了。”
      秦天宝若有所思的“嗯”了一声,却也不急着走,问道:
      “看来应是好朋友……学校里的?”
      雅然点点头:
      “志文哥主编的校刊出版了,书社的戴大哥和蒋大哥特地来庆祝。”
      秦天宝复想起那日车上闲谈,想来那位“蒋大哥”大概正是商务书局股东蒋山复的长子,又再忆起林志文看那书局总部的眼神,心里一时闷闷的,朝三楼房间处望了一望,复转头对雅然道:
      “我这样贸然上去大概不好,不如在这里等他的强。”
      雅然却也点了点头:
      “志文哥大概也宁愿这样。”
      话到此处,应是没什么再说的,艾雅然也有些分神,仿佛想要回树荫下读书去了。正要走时,秦天宝忽的在口袋里摸到什么,发觉是前日那支头簪,这会儿一下寻到了好主人,连忙止住她:
      “雅然,雅然,你名字这么好听,我该要送你一件礼物。”
      雅然看一看他手里的簪子,在日光下银亮亮的,又点缀了几颗玛瑙、绿松,好像是从神宫里锻造出来的,一边皱起眉头:
      “无端端的,并不能收……”
      秦天宝灵机一动:
      “那么,你答我几问,算是酬劳。”
      雅然仍是迟疑着:
      “还要看是什么问。”
      秦天宝思忖一阵,笑道:
      “打个比如:你们志文哥最爱吃什么?”
      雅然接道:
      “这倒好答。志文哥最爱吃糕点,桂花糕、红豆糕、玫瑰冻......他都爱吃。”
      “那么,他平常都爱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读书,上课,赶稿,校报纸......”
      “他待人怎样,总那么死沉着张脸吗?”
      雅然这会儿仿佛并不赞同,皱眉道:
      “志文哥待人总是很周到的,不过性格内向一些,不大爱招摇。”
      秦天宝若有所思的点一点头,又道:
      “你瞧,我问你好些他的事,你莫要告诉他。如此算是个约定,有一信物为证也理所应当了。”
      末了,他将那簪子递过去,见她还十足的犹豫,便轻轻替她插入发榾柮上,同时道:
      “若是志文哥送你的,你收不收?”
      雅然微微顿一下,便“嗯”了一声。
      秦天宝又道:
      “那你大可放心了,我同你志文哥是莫逆之交,我送你,就等同于他送你了。你若推辞……”
      彼时说了一半未完,那楼里却飘来阵摇铃声,接着便是哐哐啷啷一顿杂音,应是半大的小子们匆匆起床,忙乱一通。秦天宝朝她扬一扬下巴,促促的:
      “赶紧去寻个清静地方罢。一下子那帮小鬼出来,你休想把书看完咯!”

      再说眼下秦天宝一抬眼见了林志文,登时咧嘴一乐,调侃道:
      “林先生宵衣旰食、日理万机,在下实在佩服。”
      林志文并不理睬他话里有话,只问道:
      “你来了多久了?”
      秦天宝仰脸瞧了瞧半落的日头,笑道:
      “也没多久,陪着羲和赶了半日的车罢了。”
      林志文自然不知这家伙又使苦肉计,心里一阵愧疚,并不像平日那样斗他一嘴,只说:
      “你也是傻到家了,不晓得上去知会一声?”
      秦天宝撇撇嘴,不大在意的:
      “你在楼上会朋友,我怕去了添乱。”
      林志文听了,暗里想道:你添的乱还少?这会儿倒是矜持起来了。这么想着,还没回嘴,便见阿东从院那头跑过来。阿东本是见他俩个说起来没完,想把那弹弓拿回去;林志文却不给他机会,先一步拿了去,攥在手里问:
      “你们顽了多久,都不上楼告诉我一声?”
      阿东委屈巴拉的瞅他一眼,又瞅一瞅那位罪魁祸首,半天才嘟囔着答道:
      “也不能怪我,是天宝哥不让说......”
      林志文早也料到如此,又道:
      “皮了一下午,功课做没做?”
      阿东心里应是捶胸顿足,悔青了肠子不该来自找麻烦,蔫蔫的摇了摇头,应道:
      “不止我一个,大家都没做……”
      林志文正要再开口训他几句,却被秦天宝抢了白:
      “嗳,来去不过半天功夫,哪来那么多功课!”
      一边说着,一边冲阿东使了个眼色。后者得了援手,忙不迭的又跑开了。林志文也不愿在人前过分的刻薄他,到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冲着他喊:
      “就要吃饭了,还不去帮李姨收拾桌子!”
      听阿东远远的“哎”了一声,他又回过头来:
      “来了没几次,就个个都向着你,倒弄的我里外不是人。”
      秦天宝陪笑道:
      “你就是操别人的心多了,该留点力气自己享受。”
      林志文鄙他一眼,又叹了口气:
      “走吧,总没机会留你吃饭。今日来了,多招待你一碗糖水解暑。”

      秦天宝平日里虽是吊儿郎当的,稍稍扮起相来倒十足的招人喜欢。单是一顿饭的功夫,已是把李姨逗得笑逐颜开,赞不绝口;待到饭后要回房那一阵子,更是惹来好一通审问,定是要逼他说了何日再来才肯放行。秦天宝自知四处招人爱慕,却都不比这一处来的高兴。大抵是为那些孩子啊、工人啊,个个都是林志文朝夕相处惯了的,得了民心,便知那林志文虽总对自己沉一张脸,心底里也有凡夫俗子的三魂七魄、五情六欲,并不比一般人更难接近。想来管它是诗班唱演还是汤府生宴,到底也是小菜一碟,颇有把握之事了。如此有了底气,待林志文稍一问起,秦天宝便直白道:
      “我这一趟来没别的,周六小教堂唱演,想请你一道去听。”
      彼时已到了房内,林志文正借着落日几抹余晖收整书本,听了也不十分惊讶,只埋着头问道:
      “小教堂办礼会多是教友聚首。你我又不信教,凑什么热闹?”
      秦天宝一跻身凑到书案前:
      “我是不信,只是唱诗的有我一份;你自然也不信,不过是给我捧个场罢了。”
      林志文的一双眼紧是锁着桌上五六部机印连史纸的《四部备要》、一本新式排版的油墨印胡适杂文和一部亮白色料半纸印的傅斯年的《夷夏东西史》,这会儿才终于匀了秦天宝半晌的瞥视,缓缓道:
      “若是许闲杂人进的话……”
      秦天宝一拍巴掌:
      “哪儿的话,什么闲杂不闲杂的。伍尔夫老头的性子谁不清楚?再要多他百二十个的学生去了,他还更高兴!”
      林志文又移开视线,拾起部书边翻边问:
      “什么时候?”
      秦天宝这些日子仿佛吃透了林志文的心思,胆子皮了许多,倏一下将他手里那书抽过来,背到身后,一边道:
      “就这周六,上完了暑课我便来接你,如何?”
      林志文短短“哦”了一声,复又厉色道:
      “小心些,别给我折了!”
      秦天宝轻哼了一声,将那书脊一阖,随手搁了桌上;林志文正要去取,又被他一把拦住,直拉到角落里一架窄木柜前,正色道:
      “你这人学识渊博、仪表堂堂,浑身上下的好处数也数不尽,唯独有一样。”
      “什么?”
      “扮相!”
      话音一落,便很不见外的将那柜子两页敞开。柜子里稀稀落落只挂了三五件白衬衫,一条冬天穿的青灰色毛毡大衣,几条仿佛一模一样的薄棉黑筒裤,以及两副几乎磨白了的硬皮背带。除此寥寥数样,便只余了两三粒香樟丸置于角落,好一副寂寞景象。林志文稍稍睥他一眼,便被秦天宝一副蹙眉鼓腮的愣样逗乐了,半认真道:
      “怎么,你想学那守仁格竹,格我这衣柜七天七夜不成?”
      秦天宝一时抱起双臂,一时又托紧下巴,半夜也蹦不出一个字来。林志文又笑道:
      “你再是怎么看,也看不出个城北徐公来。”
      秦天宝瞅他一眼,又瞅一眼衣柜,仿佛没了大半的兴致,只得闷闷的将那柜门合上。不过尚没动手,又叫林志文拦了一把,便问道:
      “怎么?”
      林志文并不答他,只微弓着背往那柜深处摸去。秦天宝这时一看,方才发现悬杆后是有个暗层,不过被明处的衣裤给遮住了,一眼望不清楚。林志文摸索一阵,便捧出个青棉布叠盖着的方包袱。秦天宝立时笑了,边调侃道:
      “乞丐手里还有个金碗呢,你这大才子还能少了三五妙计?”
      林志文彼时已回床去解了包袱,两手一捻,便举起一件丝葛面黑西装。样式虽旧了些,保存的却是极好,仿佛才刚从裁缝店里取来的新衣,纽扣还铮铮的发亮。秦天宝那双眸子便也登时亮起来,叹道:
      “有这等得料子不穿,何故日日穿那旧校服?”
      林志文哼道:
      “西装革履,你日日穿着像样;换我,倒像那洋餐馆里跑堂的。”
      秦天宝将那西装拿了去,边催他快些换上:
      “你别妄自菲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便知!”
      林志文也不多说了,只脱下正着的那件灰校衫,往两肩束上背带,一并在腰带上扣牢。秦天宝已是携着那黑衣于一旁恭候,学沙龙会上的服务生提着两袖替他一一穿好。
      衣装上身,倏然像比往常还年轻了几岁,沉着之态中仿佛浮起一层稚色,既迥异于往日,又不失一人之气质。秦天宝撤开两步,脚步似挂钟的指针,旋着圈的打量;林志文叫他看的毛躁,十分整着领子,嘴里还咕哝道:
      “本是卫伯伯的衣服,刚任院长时穿了去参加宴会的。后来不常常去了,便干脆送我了,当是备着毕业典礼穿的,谁知......”
      秦天宝忽又一步凑上来,托着下巴道:
      “嗯,一时是抖擞多了,只还差点睛一笔。”
      林志文叫他看的发怵,也不知盯着何处胡乱言语:
      “衣之为体,又不似诗词歌赋,自不必要眇宜修的......”
      秦天宝也无所谓明白与否,只三两下将自己脖子上那条藏蓝色真丝领带解下来与他挂上,一手张开比了上领口至扣头的长度,再一晃神的功夫,林志文胸前已打好了一只宽窄长短皆宜的十字结。末了,秦二爷便搓着双手左右复看,仔细道:
      “最佳要黑的,如今这条也就七八分样子。不过倒不要紧,届时我拿条黑的来便是了。”
      林志文彼时再无废话可叨,只耸肩叹气:
      “如此去捧场,勉强不丢你秦二爷的面子吧?”
      秦天宝立时扬眉送笑,正要从自己那张狗嘴里溢出几句赞美之词,却叫咔嚓一声开门的动静给搅断了。擅闯者在门口愣了半晌,老久才问出一句:
      “志文哥,你怎么穿成这幅样子?”
      林志文的两颊腾一下红到耳根子,磕磕绊绊的:
      “小英?你不是上街去了,如何……怎么不敲门就乱来?”
      小英自恃比他更有道理,底气十足,咄咄的冲秦天宝质问:
      “你又是为何来了?”
      秦天宝虽已领教过这大小姐的脾气,语气悠悠的回问一句:
      “卫小姐方才是路上遇了流氓,这会子全冲我来了?”
      小英叫他一激,恼的要命,连连责难道:
      “你来便来了,别净摆那一副公子哥做派。志文哥可与你不同!”
      林志文见他两人又是针尖麦芒,赶紧插足进去,冲小英道:
      “上街也累了,好不好赶紧休息去?”
      小英不服气道:
      “你怎么次次都这样,一句也说不得?我就不信了,他到底何方神圣,值得你这么护着?”
      此话一出口,林志文的脸色当是挂不住了,可还戳不破那一副好脾气,又是要好言好语哄上几句;小英却早也摸透了他的性子,自然不惧他几句言语,非是要今日讨个公道。秦天宝再是不通人情,也晓得这僵局该是由谁来解,知趣的寻了个缝隙,仿佛与世无争似的插进去:
      “哎呦,瞧我这烂记性,忘了应我娘回家做牌搭子。时候不早,先走了!”
      一脚迈出去,方才回头朝林志文飞来一眼:
      “周六的事莫忘了,我约你一天,可不许分给别人!”
      林志文含糊的“嗯”下一声,忽又叫住他:
      “稍等……”
      一面说着,一面将那蓝缎领带解下来递回去。秦天宝并不接,只说:
      “你带着好看,脸上亮堂堂的,就留着用吧!”
      林志文撇嘴出了口气,硬是套回他脖子上,也没再多说,只那一双眼睛仿佛警告他:
      再不走,又要被旁处的女巡捕给扣下了!
      秦天宝那厢见他两眉微蹙,眸中闪过几丝锐利神色,一面又带几分紧迫意味,正是僵僵的给他打着暗号,心里便觉出几分得意,只撇一眼脖子上晃荡着的丝缎,歪嘴笑着便开门去了。
      而林志文这厢目送他去了,尚不及解释什么,又叫小英当头一棒似的喝了一句:
      “周六又是如何,暑课竟不上了?我不信你同他念书去!”
      林志文一手握上门把,半开着房门,只草草应道:
      “课自然要上,只约了下午......”
      小英便顶一句:
      “你别唬我,周六是你文史物理上一整天,难不成为了他,下午的课都不要了?”
      林志文支支吾吾的,半天才又应道:
      “你若有闲,不如与我交换半日,到时我再还你便是了......”
      小英见他那副样子便更是忿忿,逼上一步问道:
      “那人到底怎的?你从识了他,整天畏畏缩缩,跟丢了魂一样!”
      林志文一听,心下只一阵惊异,又朝那走廊外瞧了一眼,仿佛还听见秦天宝的步声循环索绕,久久不散。再看看小英,心里只愧道:我自己都好奇的事,如何答你?再俟一阵,最后只挨出一句:
      “他姓秦,是家里的仲子。我欠他个人情,仿佛怎么也还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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