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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手倦抛书午梦长(三) ...

  •   六.
      童言虽无忌,秦天宝开的到底不是总统车,不过是辆模样罕见的普利茅斯,头眼也并不比别车阔绰多少,只因披着绀青色外甲而略显突出罢了。却说林志文此时上了副驾,眼及目见处皆是一片狼藉,全不像外人所见那般气派。仪表盘和储物箱全铺填着过时的报纸和空瘪的火柴盒,其间又携夹几张污了咖啡渍的月历牌,牌面绘着的丰腴少妇正透过手中薄纱团扇冲着人盈盈媚笑,其中一张还留着酒醉后的“乘客”用唇红暧昧短书之语:锦绣年华堪追忆。
      林志文只顾瞥那牌上所写,稍不留神,便直往副驾椅上堆叠的衣物坐去;再一引身,又险些撞了车篷垂下来的顶盖上。秦天宝彼时差了他几步上车,正看见他狼狈之状,连忙将那副驾上搅合一通的衣袂裤帽一股脑丢到后座去,一边还故作懊恼的:
      “嗳,让你见笑了。”
      林志文听他言真意切,本还心怀谅解;可再打眼一看,竟在他脸上捉住个狡笑,好像羞愧之情尚不及幸灾乐祸千分之一。如此,仅剩的那点宽怀也叫他给笑没了,悻悻的:
      “倒不要紧,卫伯伯原先有条沙皮狗,窝里还不及你这儿干净。”
      秦天宝听了,知是自己露了馅儿,索性就裂开了嘴正大光明笑起来,边笑边调侃道:
      “你骂人啊,我真是越发的听不懂了。”
      林志文听了,心中暗悔:方才就该说癞皮狗,免得他藉着便宜还要卖乖。一面想着,一面又举目去瞥他,只见秦天宝还笑个不停,嘴角是要咧到耳根子后面,倒真像哪家花枝招展的姨太太牵去公园里遛弯的斗牛犬。
      却说林志文一路上话不多,秦天宝虽是一个劲的怂恿他,也只很偶尔的才得来一两句无关痛痒之答,全不像平日车里坐的男盗女娼之辈,非要把车盖掀翻了了作数。有一阵稍多说了几句,是因为往西城去时路过商务印书局总址,林志文那双眼睛像钉了钉子,紧扣着不放。秦天宝余光里见了,便有一搭没一搭的:
      “我们系里有个大三的,姓蒋,他父亲仿佛是印书局股东。”
      林志文“嗯”了一声:
      “他也是凤鸣报的总编。”
      秦天宝又瞥他一眼,见他光还回头往那出版社的方向看,故意问:
      “毕业了想做什么?”
      林志文回过神,只说:
      “现在想来还太早,难免未来有变数。”
      隔了一阵又增一句:
      “你今天倒很闲,诗班不排演?”
      秦天宝摇头:
      “前几日连着排了三天,好歹让我清闲一阵。”
      这么说着,仿佛那排演还紧锣密鼓的逼着自己,便觉得热了,将车窗开了大半。阵风吹到脖颈处凉飕飕的,秦天宝方想起前襟还脱着两枚扣子,自知不雅,便假借正领带之机顺手系上了。系完了又暗的瞟一眼林志文,见他目光凝着窗外,便接着问:
      “平日里领薪都是你去?”
      林志文点头:
      “卫伯伯忙,大都是我去。”
      秦天宝慨叹一句:
      “西城离你家十万八千里,夏天热死冬天冻死,哪有这么欺负人的道理?”
      林志文啧了他一声:
      “你莫这样揣测卫伯伯,是我总主动要去的。况且院里唯一一辆单车给了我,多跑几趟腿也再应该不过。”
      秦天宝听了,不以为意的:
      “不论如何,你下次再去便知会我一声,我一趟载你过去。”
      林志文见他少有此般煞有介事之状,心中觉得有趣,半笑半认真的:
      “还是免了,老坐汽车,腿要发锈的。”
      秦天宝本有一句“你何时也不曾老坐汽车”衔在嘴边,顿一顿又觉得伤了他自尊,因而将那话咽回了肚里,复一副玩笑态度:
      “你就是不坐,也叫我跟着。大不了你在前边骑车,我到后面磨皮,要是中了暑昏了头,还有个跟班专送你去医院。”
      林志文听罢,知他话里有话,便回击一句:
      “跟班还是罢了,就你这铁皮狗窝,我看没等我中暑,你倒先晕了。”
      秦天宝嘿嘿笑起来:
      “你何事总对我狠三狠四的,一点甜头不给?”
      林志文哼了两声:
      “哪日你改一改乌鸦嘴,我便改一改弄松腔。”
      秦天宝早知给林志文起话头,净是明里暗里的遭他设计,可有时虽话未出口已觉察不对,却还甘心情愿的送与他嘴边,仿佛这样斗智斗勇互相取笑,非但不伤和气,竟像是认识了许多年的旧人,颇有些亲密之端。

      七.
      车子到政务厅的路,因同样也是回家的路,秦天宝自然驾轻就熟,三言两语之间,已泊入一黑瓦青漆庭院。院正中矗着栋四层的洋楼,顶盖红瓦,楼体象白,正上方扬一面五色共和旗,阴阴翳翳,遮人头顶一片青天白日。
      林志文先上了财务室,秦天宝则于那一楼衙堂里候着。堂前竖着块古铜镜,虽是作装饰使用不甚清晰,倒可以勉强正一正衣冠。秦天宝打眼一照,才发觉刚才情急匆忙,竟将领口两粒银扣扣反了。他正调着整着,东侧楼梯便顺下一阵轻盈脚步,随之是一熟悉的声音唤道:
      “天宝,你如何在这里?”
      秦天宝自小熟识那声音,且向来觉得温文尔雅极有风度,此时听了,脸上便挂住一笑,回头应道:
      “汤伯,你又来上朝?”
      只见那来者身材修长,眉眼明亮,颔似桃心,鼻如伏犀。上戴一圆顶青靛丝葛礼帽,一头乌黑浓发从帽檐卷曲而出;身着一罗青素色长袍,外搭一件藏蓝凤纹马褂,袖口处板正的朝外翻出两圈白边,各有一布艺软扣扣着,仿佛向来不曾凌乱过丝毫。此人便是秦啸虎明之军师私之至交,人言之“再世诸葛”的汤父泉。
      汤父泉原名汤长林,如今年过五十,与秦父同岁,正是历经丧乱之辈。从前革命未兴,世道鱼龙,他便已与秦啸虎两肋插刀,出生入死,同甘共苦过好一段时日。后值秦家兴盛,官途显达,秦啸虎誓要任汤长林为二把手,谁知汤长林不慕富贵,只一心归隐市野,最后秦父也只能作罢,于东城僻静处寻了个好地方,替他建了一座汤公府,由他一人独享清闲。不过虽说归隐,到底世事纷杂,知己难寻,汤长林时时也为秦父出谋划策,于暗处运筹帷幄,以报答知遇之恩。
      却说秦天宝自小与父亲疏远,对汤长林却总怀一股温情,觉得此人敦厚善信,说起话来和风细雨,跟一向暴跳如雷手段刻毒的父亲截然相反。而汤长林为人耿介,虽不算魁梧,也实属面容姣好一类,却始终未娶,膝下亦无子女,自然对故人之子多加照料,常常关怀,且尤其对秦天宝独有好感,亲密非常。甚而连秦父私下也无奈同秦母感慨:
      “父泉若是喜欢别两个,毋需多说,我早便过继与他。谁知他偏挑中这混账天宝,嘴上虽骂,心里实在还是舍不得。”
      且说眼下闻了天宝那句“上朝”玩笑,汤父泉也是司空见惯,只扬一扬嘴角答他道:
      “皇帝老儿前脚刚走,险些与你这皇太子撞个正着。”
      末了复问一遍:
      “平日里躲还不及,今日怎么自己往虎口里送?”
      秦天宝听是父亲大人不在,畅快舒一口气:
      “这一趟不是来见我爹的,是陪朋友办事来了。”
      汤父泉兀自点着头,也不多过问,只说:
      “来不来都罢了,反正你爹死活在那,跑也跑不掉,总是等着你去寻他的。好事坏事,当爹的还不是照单全收?”
      秦天宝知他又有意要当和事佬,便只糊弄般的点着头,满嘴称了几句“是”,强扯话头道:
      “汤伯,你生日快到了吧?”
      汤父泉和善的一点头:
      “算你个臭小子有良心,还记得汤伯生日。”
      秦天宝连忙双手作揖连拜了几下:
      “汤伯此言差矣,就是全天下人都忘了,也不能把汤伯忘了!”
      汤父泉倒是受用这一口油腔滑调,乐道:
      “你呀,最是会打虚把式。可不许这会子说的好听,到那天人影也不见!”
      秦天宝忙发誓:
      “汤伯放心,你的庆生宴,我是赴汤蹈火也要去。不过不知具体是什么时间?”
      汤伯便答道:
      “原定了下礼拜五六两日,后来我嫌麻烦,便改了周六一日。白天唱堂会,很是无聊,你也不必来空耗时间;倒是你爹赶时髦,晚上开宴之前请了西洋乐队,结宴之后又排了烟花表演。你若来啊,便是赶着那饭点儿最合适。”
      秦天宝听了,复又将那誓发了一遍,哄的汤伯也极高兴,说是那日有好东西送他,但也不肯多透露,只嘱咐他小心开车,说了便又轻着步子走了。且说汤父泉前脚刚走,林志文后脚也下了楼,远远的见那背影,便问:
      “那是你爹?”
      秦天宝自嘲道:
      “他若是我爹,那考试倒榜的也不会次次有我一份了。”
      林志文闻他之言,自然不放过嘲讽之机,慢悠悠道:
      “头脑不灵光,如何怪爹娘?”
      秦天宝一愣,回过神时,他却已行入院里去了,正站在片浓荫下稍扭着头,略带点胜利之姿朝他张望。秦天宝三两步追上去,一边应道:
      “你这人,三句不离老本行,非抬我的杠!”
      见他追上来,林志文又加快了步子,一直任他追到车子旁,复才淡淡的一句:
      “知道杏花街在哪里么?”
      秦天宝理所当然的:
      “怎么不知?杏花街在南城,我去几日还到那附近喝酒来着。”
      林志文点点头,也不说什么,兀自上了车;秦天宝不知所谓,连忙也钻进车里,追问道:
      “你去杏花街做什么?那可乱的很。”
      林志文瞥他一眼:
      “叫你开去便是了,哪来那么多话?”
      秦天宝扬一扬眉头,边将车子调了方向,边用他一颗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道:
      “你不会是想请我去喝酒吧?”
      林志文鄙夷的:
      “酒肉之徒,臭不可闻,你还是另日约别人去吧。”
      秦天宝不泄气,又猜:
      “仿佛那地方有个旧书摊,莫不是要去听圣贤说书?”
      林志文略带讽刺的:
      “我一人去倒还像话,硬扯上你就不厚道了。”
      秦天宝佯作义正词严的:
      “怎么,你当我秦天宝从来不读书?”
      末了,迎上林志文一个不愠不火的睹视,自己便先露了马脚,转而讪笑着讨好道:
      “多少读过一点,跟你这大才子自然是比不了的。”
      林志文见此人尚有自知之明,略颔一颔首,赏了他和颜一笑。秦天宝受这一笑,只觉如炎夏清风冬日暖阳,心情大好,圈着唇吹起口哨来。他一口气吹了老长一段,声声悠扬,绵绵延延的,直在人耳边回响。林志文听着熟悉,又想不起究竟,便忍不住问他:
      “是什么歌?仿佛在哪听过。”
      秦天宝打趣:
      “此乃歌厅夜场的糜烂之音,你听过便有鬼了。”
      林志文不服气:
      “我不信,定是听过的,却不是在什么歌厅里。”
      秦天宝挑眉笑道:
      “你不信又如何,我唱他几句便明了了。”
      说罢,清了清嗓子,但唱起道:

      他呀,他呀,是我的俏冤家;
      朝起我恨他,黄昏我骂他
      等到深夜我想他,终究我爱他。(注1)

      后一句尚未听完,林志文便愤愤的打断他:
      “到底同刚才那歌不是一个调,怎么胡乱唱到一块儿来了?”
      话一问出口,再看那秦天宝一副老奸巨猾的鬼笑,知他是故意胡掰乱造,又啧了一声:
      “你正经点好不好?”
      秦天宝的笑意收也收不住,老半天才挤出一句:
      “天地良心,这歌倒是真的,杏花街新开那家场子,天天还放着呢!”
      林志文嗤之以鼻:
      “低俗如此,叫人听了难受。”
      秦天宝才挂住认真,见他振振有词的,便又乐开了怀:
      “你当歌厅舞厅里的都是孔老夫子呀,天天韶乐商曲不识肉味?”
      林志文只悻悻的:
      “只要莫叫我听见,我便全当作不存在了。”
      秦天宝瞥他一眼,自又顿了一顿,复唱道:

      望着海一片,满怀倦
      无泪也无言
      心中感叹,似水流年
      不可以留住昨天,留下只有思念;
      一串串永远缠
      浩瀚烟波里我怀念
      怀念往年。
      外貌早改变,处境亦都变
      情怀未变(注2)

      这一回唱来,曲调词藻都贴和意境,可见真是开头那一首了。风流场中萎靡之音,单拿到光天化日之下来唱,因一种冥冥之中久经沧桑之感,反倒比寻常乐声更赋灵性;而加之那唱者听者,皆尚未尝到所谓世事茫茫之痛,感之仿佛忧愁,又隐约只流于浅水浮萍,愈是轻薄,愈是有深渊裂谷之忧患。
      或此便是少年心事,仍于那歌舞尊前、繁华镜里,徒仗韶华季子,万不愿细细思量。

      八.
      车子往那街边泊下,林志文便径直朝着一旁小食摊去了。秦天宝服帖的跟在后边,心中其实早有了底,却还一副恍然大悟似的:
      “吃支雪糕嘛,用得着这么神神秘秘?”
      林志文睥他一眼:
      “你不吃?那你靠边站着看我吃罢。”
      秦天宝立马澄清:
      “谁说我不吃?我不仅吃,我还要吃他十个八个的!”
      林志文彼时已从那冰妇人手里拿了两支,一手递去与他,一边应道:
      “十个八个,我果真替你买了,你若吃不完,便去当街学狗叫。”
      秦天宝知那大话是自取灭亡,忙不迭的将手中冰糕往林志文那里碰上一碰,满嘴说道:
      “闲话莫提,一醉方休!”
      谁知林志文手中那一支天生缺弱,叫秦天宝这么敲敲打打的,竟簌簌一阵落了一地冰碴,眼见大半根雪糕都付诸东流。林志文嫉愤的瞪他一眼,也不言语,兀自便往一旁的矮几前坐去了。秦天宝自知办了坏事,复跟去他一旁坐下,好声好气的:
      “我与你换一换,怎样?”
      林志文摇头:
      “免了吧,我本也不怎么爱吃。”
      秦天宝只强要塞给他,林志文争也争不过,最后只得融了一面严峻神色,无奈笑道:
      “秦天宝,你这犯浑的水平,比那吕布还万里挑一!”
      末了,又将他伸来之手推回原位去:
      “赶紧吃吧,本就是请你的,还要你受这半根的气不成?”
      秦天宝见他只是佯怒,便得寸进尺的:
      “你喊我大名,我便当你是还生着气,非跟你换了不可。”
      说罢又探过身来,硬是拽着扯着,争抢一番,险些要将那矮几给掀了去。林志文一面是躲不过他左右开弓,既要守城,又怕那敌军之“火矢”冷不防的弄脏了衣服;一面觉得朗朗乾坤之下,如此打闹实属不雅,更对不起那冰妇人在一旁忧患着被两个暴徒砸了桌具。前后度量,便还是认命道:
      “天宝,你别闹了,一时叫人家笑话!”
      秦天宝这一听,知是如愿以偿,见好便收,乖乖缩回那位置上大快朵颐。三两口吃完了,嘴上还挂着一圈糖霜。他平日里一向毛毛躁躁,如今还于头先之胜利中回不过神来,更是一副傲然姿态,得意洋洋的在那熙攘大街上扮花猫。林志文眼见了,心中哧笑,面上还故意一本正经的与他道:
      “你稍在这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说了,也不等他开口询问,自顾自的便去了。他这一趟走的不远,不过是杏花街那侧仍有些摊位,其中一常年卖点心的,所做的桂花糕很有些名堂。林志文稍买了半包草纸的分量,提着回去时,正碰见个半人高的童女向人售花。彼时正到了秦天宝那,许是见他那一脸糖霜极为滑稽,自是售不下去,咯咯笑个不停;秦天宝竟也大大咧咧的不往别处多想,只以为那童女笑是为感谢他掏钱买花。
      却说秦天宝盯着那花,仿佛眼前一亮,想起惊喜之事,只随手将那黄澄澄的一捧随手送了冰妇人,一面紧着朝林志文招呼道:
      “志文,你快些,同你去个好地方!”
      林志文正琢磨他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已是叫他推着拉着的,三两步便钻上了车。秦天宝兴致勃勃,一边动了车子,一边听林志文问道:
      “这是要去哪?”
      “平常人是不知道那里的,唯独我知道。”
      林志文听了,不以为然的:
      “上海多大,难不成还藏了个水帘洞?”
      秦天宝爽快应道:
      “果真是水帘洞,我这不是带着唐僧取经去嘛!”
      林志文哼道:
      “我若是唐僧,你应该是那天蓬元帅。”
      秦天宝便说:
      “先前骂我这狗窝我只认了,这会儿骂我猪八戒又是为何?”
      林志文往那挎包里寻了一阵,掏出条蓝纹手帕递与他,一边说道:
      “你到底是连猪八戒都不如。人家偷吃,还晓得将那西瓜皮远远扔了;换作你偷吃,吃了一脸不说,还要招摇过市。”
      秦天宝接了那手帕,憨厚笑一笑道:
      “为人老实,总好过狡诈之徒吧?”
      继而又见那手帕眼熟,复添一句:
      “怪了,莫不是我老早之前给你那条?”
      林志文点了点头,他又问:
      “这都多久了,你还留着?”
      林志文颇不耐烦的:
      “上次都与你说了,没脏没坏,为何不留?只是擦不得脸,留作抹布也好。”
      秦天宝此时正狠着用那手帕擦嘴,听闻此言,霎时扔的老远,一边半惊半恼的:
      “你如何拿那抹布给我用?”
      林志文见是捉弄成了,朗声笑道:
      “你这人平日邋遢成性,这时候又在乎起卫生来了?”
      秦天宝知他方才不过说的玩笑话,便也陪他一笑,而那手帕到底是不再用了。
      却说车子在南城街巷间穿梭一阵,直驶过蓝洋弄大桥,继而来到一片松散、落败但十分广阔的建筑群间;再过去,所谓繁华锦绣在那上海城镌刻之迹已然磨灭,满眼所见尽是工厂厂房与农户瓦屋相互交错,其间相隔着大片大片的荒田废坝,尚还有晚清朝廷之驿站,仿佛城中熙来攘往、觥筹交错之景已恍如隔世,曾经满目疮痍、百废待兴之状方成事实。因少了行人,秦天宝的车子开的飞快,在未修葺的田间野路上疾驰,却也不甚颠簸,只伴着那引擎呼啸之音微微的颤抖着,仿佛正行替游人助兴之用。
      没出一顿饭的功夫,车已远远将城区甩于脑后,直驶上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地。秦天宝一时忽指着前方不远处:
      “看罢!”
      那处仿佛是天边绮丽的火云散落一地,将人脚下厚重的泥土、四周草木,连带一汪水天相接之碧穹,统统被那灿烂颜色点成了金子。水光潋滟,晴空方好,迤逦数里,旖旎婀娜——那竟是一片鹅黄璀璨的野罂粟,世人称其同科“虞美人”,仿佛正应了她牵人魂梦之姿态。
      林志文自是为眼前盛景所惊愕,不知是何时下了车。那天地间早已弥漫一股焦阳的清和香气,同遍野的金黄骨朵一起,仿佛天庭禁树遗落下的,人之大欲的气息。
      “那河岸边有落脚处,走吧!”
      从高地往下,穿过一径一径不甚清晰的小路,很快便至河窄岸处。顺流溯之,那东源处尚架有巍巍一座小拱桥,虽已是陈迹,却依然天长地久的驻守着此片无人之境。
      秦天宝兴致盎然,仿佛还带些紧张的:
      “如何?”
      林志文只摇着头,慢慢道:
      “英国人的罂粟是红色,是血肉的教训;谁知国人之罂粟,竟是黄色的......”
      “此言差矣,那英国难道就没有黄罂粟花?”
      林志文舒然笑了:
      “自然是有的,何处没有?不过这一处,全与罪恶无关。”
      两人在那形式略高之处寻出一方落脚地,林志文方才想起手中还提了一袋点心,便将那草纸摊于地上,一边诵道:
      “ ‘欲买桂花同载酒’,如今无酒,你便吃几块桂花糕充数罢。”
      秦天宝当然也不客气,擎起一块,边吃边道:
      “我今日是何德何能,有幸吃你请的客?”
      林志文答道:
      “本就是要请你一餐,原想着留你在孤儿院吃,谁知你偏要出来?”
      秦天宝赔礼:
      “早知你要留我,我便不编那打球的借口了,白害你破费。”
      林志文斜他一眼:
      “这话,以后就莫讲了。”
      秦天宝眉眼一绽:
      “如何你那君子之交,如今也怕生分了?”
      林志文心中暗想:我若不怕,今日也不会应你出来。这么想着,总觉得似乎悸动,又立刻止了思绪。他这厢耽想着风月一念,秦天宝那厢却忽的站了起来,将鞋袜脱去,正弯腰折挽裤脚。林志文方一回过神,便听他道:
      “咱们下水里去吧!”
      林志文立时摇头道:
      “不成,把衣服都弄湿了......”
      秦天宝又道:
      “你真不下来?那也罢了,我自己去。”
      这么说着,一面已淌入河里。林志文尚觉奇怪,不知他如何这样善解人意起来,可还未寻思出原因,只感觉一阵淅沥雨滴密密落了一身。复一抬头,便见那秦天宝不知好死,正捧了一捧河水,再要朝他泼来。
      林志文猛的起来,又后退几步,质问道:
      “你做什么?”
      那河中之人见他恼了,仿佛诡计得逞,且要趁热打铁,便开足火力,非将他逼下来不可。等林志文再要躲避,浑身已全是点滴的水渍,也无再躲之必要,心中自然恼火,复也将裤腿挽高了,直往那水里扑去。
      如此,便是一场海战。
      秦天宝见他来势汹汹,才换上一副笑脸是要议和,却叫林志文当头一棒,直被那清凉河水迎面泼来。此便是言和无望,林志文一方用肩臂遮护双眼,一方侧着身子,精准的将那水炮往敌军处射去;谁知秦天宝更胜一筹,笃知他畏首畏尾不敢胡来,便反其道而行之,只坦坦荡荡任炮火连天,空出双手来一并反击。
      如此一来一往,待那一战打到尾声,两人皆是伤亡惨重,尽湿了一身。可如此似乎也不要紧,毕竟欢声笑语、挥汗淋漓,自不负那诗中“终不似少年游”之哀叹。暑夏时光,全应是被人拿来如此消磨罢!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此歌收录于张露1938年唱片《上海老歌》中,年代与本书不符,只是穿越性借用一下。
    注2:此歌为1985年发行,梅艳芳演唱,年代与本书不符,使用原因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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