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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手倦抛书午梦长(五) ...

  •   十一.
      周六正是艳阳高渡日,白驹潋滟天。
      秦天宝一觉睡到白日当头,饭也不吃,只往镜子前一坐大半个时辰。吹吹整整理顺了一头毛刺发,再有板有眼着一件宽肩蓝背心、外套一剪裁精致又不失体魄的短尾燕尾服,胸口处笔挺的倒峡正隐隐有结结实实一大片胸膛。又外打一条利剑似的暗靛领带直抵喉下,着一双三排孔雕花的牛津皮鞋。翩翩凛凛,昂藏过人,自要比领事馆里那些洋洋得意的英国军官还更神气几分。
      待到出门接人去时已是日头西倾,孙叔正在大门口的正院里监几个园丁的工,一打眼见了二少爷,便笑呵呵的搭上一句:
      “有一阵子没见二少爷收拾得这么妥帖了,比洋馆子里的新郎官还俊气!”
      秦天宝那双挺跟皮鞋踩的一阵龙鼓喧阗,一脚迈进车里,半斜着身子朝他玩笑道:
      “芰荷为衣芙蓉为裳,屈原要开车去接楚王!”
      话音一落,也不管孙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已是压紧了油火动了车子,迅雷烈风似的直出了秦府大门。

      话说秦天宝的车子到了里弄巷口,方泊了车将要熄火,副驾座的门便被匆匆拉开,来者一副急态又不失礼节,闷着憋着,坐下时便挂了一脑门的汗珠子。林志文长舒一口气,掏出手绢来拭汗,便听见秦天宝一副调笑腔调问道:
      “又不是约会,急什么,还差这几刻钟等不得?”
      林志文头先原是在房里踱了老半天的步子,既怕小英来无事生非,又怕那帮孩子诸多口舌,好不容易等来个院里清净的时机,百米赛跑似的出来了,还后怕有人眼见脱不清干系。这会儿再听那罪魁祸首油腔滑调,便狠瞪了他一眼,心想此人真是厚颜无耻至极,便更加的不想搭他的话。
      秦天宝领了一对白眼,嘴上自然收敛了几分,那眼眶里里却滴溜溜的转着眸子,直上下打量来人的衣冠。林志文这日穿的正是从卫伯伯那里得来的礼服,秦天宝早是见过面的:黑绸料双排扣,领口翻得稍大,肩处微宽,腰间修得精细,已是有些过时的欧罗巴流行款,再见理应不甚新奇。可此时换了白日头下铁皮箱里,着此衣者还双颊微红津津的发汗,一副神者圣人不可诋毁之态,仿佛一下子将那老古董给穿活了。惹得秦天宝多加上几眼,方才意犹未尽的把那条许过诺的黑丝带取出来,示意他稍稍扭身,一面合进衬衣领下仔细系着,一面正经神色说道:
      “你是标致亚洲人的身材,肩宽但不蛮横,有棱角又不扎人。系领带太死板,不系又像故作放任,我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枚领结再好不过。”
      话语末了,领结也系好了,便探身到后座去寻镜子。林志文并不精于峨冠博带那一套,也不愿多贪那一眼的风光,只道:
      “不必麻烦了,你看着凑合便是了。”
      秦天宝瞪着两枚大眼睛,眉头蹙到一块:
      “凑合?”
      一面说着,那镜子已是到了林志文怀里。随看半晌,那领口正中一枚精致的蝶形方结,板正又俏皮,仿佛已在那领上待了千万年之久,竟不像出自秦家二爷那双笨拙粗旷之手。林志文单愣几秒,便盖过镜子归回原处。秦天宝那厢瞥见他半惊半惑的模样,知是从小无用之学派了大用场,心里乐滋滋的,自然也不多说,只开了车子上了路去了。

      却说秦天宝慢条斯理惯了,到场总比人家晚一大截。彼时两人到了教堂正门,见有两个嬷嬷似是把守禁地,上去解释几句,却是如何也不让再入了。林志文急的懊恼,那惹事的倒不惊慌,领着人往南侧壁龛走了一段,居然寻着一处偏门。兜兜转转了一阵子,倒真碰上了稀罕事,一头撞进诗班候场室里。伍尔夫老头寻他寻的正急,一眼望见了,恨不得捧起来亲几口,一口洋腔道:
      “赶早不如赶巧,说曹操曹操到!”
      话里那几个曹啊操啊的,全混成一锅炖成了大杂烩,听的一众学生都哄笑起来。那笑声倒只一小阵功夫,一刻未至便又是老先生咿咿呀呀的排点开了。秦天宝要到二排左侧的高声部去,临走便趁着闹哄哄的机会,小声嘱咐林志文道:
      “你留着别走,这比坐席听的清楚。一时唱完了,我便回来找你。”
      林志文只觉得这样混进人家诗班里好像并不礼貌,又觉得大摇大摆的直下观众席更不成体统。纠结了半晌,还没及点头答应,便闻见朗朗一女声越过众人直嵌进两人的对话中。复一抬头,只见瀑布似的一头黑发挂着盈盈一张笑脸,凑到秦天宝身旁道:
      “你这家伙真该罚,迟了大家时间不说,带了朋友也不介绍。”
      林志文见她面熟,思来想去的,才想起与那日送稿所见是为一人;再见她一手攀着秦天宝的肩,仿佛每吐一字便更往他耳后钻去几寸,心里便咯噔一下,也没听见秦天宝正唤他名字。等回过神来,已说到后半段去了:
      “……他这人闷着头不爱说话。对了,你今日可是坐镇沙场的大将,别净往小卒边上凑,该是陪大元帅攻城拔寨去了!”
      末了,连忙抽出身来,凑到林志文耳旁小声道:
      “千万等我,可别溜了!”
      说完,也不管那女伴话有未尽,已是挤进人群里去了。

      诗唱的并不久,起先连了“主佑世人”“奇异恩典”“圣母颂”三首;而后待伍尔夫先生稍稍致词,复又追加一首。
      但凡校友会应邀而来的,多半是世族士绅,衣冠云集,于那一众拍马翁逐臭蝇眼里是铁腕大亨,到了秦天宝这便尽是一群鄙薄清高的朽文人禄蠹虫。于台上歌此唱彼不过是东施效了洋玩意儿,到底没有什天父圣子,不过是浮华底下一摊烂泥。林志文虽不及他那般消极,倒也看出教堂正厅里寥寥几十人,却携着百人千人的权欲钱途,一下子乌泱漫灌,像是要淹了这十数丈拱顶。唱诗算上致词,拢共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底下听众却已蠢蠢欲动,仿佛是急忙的要去赶下个场子。
      林志文实在不屑于此等庸众作为,便更是听的全神贯注。前三首虽是英文,却也马马虎虎的听清了几句,后一首则是唱英吉利耶稣会中国分会新作的国文歌“爱之真谛”。说“作”倒也有些贴金的嫌疑,毕竟不过是译了新约一段祷文,到底是人家原先写好了的,我们照本抄来;不过母语到底是母语,即便是舶来品,也还是染上了东方神韵,怎么都更亲切几分。林志文一句句听下来,心中只叹息那西方人的宗教到底先进了许多:孔孟谈仁,只落得圣人能仁;老庄谈道,极致处却似善恶不分;轮到名门望族皆信佛祖,终也也避不了六根烦恼四穴难空。唯是那位大老远舶来的洋神仙,仿佛并不耽于灭人七情六欲,也不多教人忍耐轮回,只笃信情有所来即为爱,爱有所恒即为诸德之魂,不可轻蔑不可动摇,乃行世间万事亘古不变之圭臬。吾等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所谓阴阳有无轮回相生,到底也不及人一个“爱”字振聋发聩。
      如此来去多几分思虑,时间也仿佛过的极快,俯仰一瞬的功夫便散了场。伍尔夫先生下座迎人,唱诗班的青年声色也鱼贯而离场。林志文原是在帷幔后贴的很近,这会儿又退到南门一旁,往人群里去寻,一眼便瞥见秦天宝的影子。谁知那后者本是急忙的往帷幔后钻,却叫姜紫云一下子给逮住了,半拖半就的,那厢又迎上林志文的注目,只得领了她过去。
      两人走近时,林志文正听见那女伴嗔怪道:
      “……上回去你家专程说了这事,到底还是迟了。说你是哪吒你还不认,连太上老君的场子都敢砸!”
      秦天宝直冲林志文扬了两道笑眉,嘴上则陪她不是:
      “姜小姐大人大量,下次我一定准时。”
      既而又说:
      “领了三场,累都累死,赶紧回去休息罢。”
      姜紫云调笑道:
      “你们两位少爷衣冠楚楚的,又急着赶我回去,想来不是要去干好事。”
      秦天宝闻言,便一把搭上林志文的肩,大咧咧的笑应一句:
      “姜小姐如此善解人意,以后嫁了谁便宜谁!”
      末了,也不等她再说什么,直拉着林志文出了门去。

      “那位姜小姐,从前跟我订过娃娃亲。女孩子家的,真叫她老爹给祸害了。”
      上了车开出一段,秦天宝忽的冒出这么一句。他说时两手搭在方向盘上,大方的耸了耸肩,像是言外在问:那又如何?
      林志文扭头看了他一眼,仿佛被他如此的坦诚给吓了一跳,半天才说:
      “那么,你同她……”
      说了一半又顿了,像是本就不知所言,生硬挤出来一句似的。
      秦天宝摇头:
      “什么年代了,哪还兴这档子事情?再说我爹虽然讨厌,但听我娘的意思,这件事上他也是极不愿意的。”
      林志文听了,短短的“哦”了一声,又问:
      “还到哪去?湖心亭往北走。”
      秦天宝装模作样的摸了摸口袋,发觉自己本没带表,才悠悠的道:
      “早都说约你一天,怎么,这就想溜?”
      林志文耐着性子道:
      “那么请问秦大少爷今日又发了什么奇想?”
      秦天宝嘿嘿一笑:
      “上回去了水帘洞,这回就到高老庄走一遭。”

      再一阵子,车子便顺着苏州河一路出了孙城,直往东岸外马路上大片的宅邸私府驶去。
      汤府建在东北城区交汇处,一半在上海城内,一半在法兰西租界地,面朝滔滔江水,背抵幽静洋城。三四亩的园地只开一旧时的黑漆铜把宅门,那面前绿油油的一大片大草地权当是泊车落脚之处,只需人入,不许车驶。不论来者何谁,皆要提着袍子踏着皮鞋,走上一盏茶的功夫,方可与主人见上一面。
      彼时秦天宝的车子驶进了汤府,门前草皮上已三三两两的泊了十几轿车。西边近门处又有三辆拉货的板车,几个烟花艺人指指点点的,正教些下人搬了一个个齐人膝盖高的铁箱子进门去。秦天宝来时既已在车上讲了汤府种种,林志文瞧见了并不十分惊讶,听见耳旁人又说是有烟花表演,也只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两人并肩从两排银闪闪的车头之间穿过,踏着黄亮的一条小径往前去。汤府门前正立着个长眉短须的老下人,见了秦天宝,立时笑脸相迎道:
      “二少爷来了。”
      秦天宝冲他稍一点头,问道:
      “没见我爹的车,他是到了没到?”
      老下人只摇头:
      “一大早来了的,听了戏便走了,估计一阵子晚饭开了再来。”
      秦天宝松了口气,又随口问道:
      “我娘和三娘来了没有?”
      老下人撇了撇两纵短胡,半晌答道:
      “大太太跟老爷一块儿,想是替汤副官选礼物去了。三太太仿佛是胃寒病犯了,想是来不了了。”
      忽的又添一句:
      “倒是三少爷来了个大早,还带了位高个儿姑娘。”
      末了,这才发觉秦天宝身后站了个面生的,便又搭嘴问道:
      “这是哪位少爷,好像从来没见过。”
      林志文听了半天,到底没弄清这是哪一边的下人,也不知道是管家还是什么,更不清楚该拿何腔何调答他的话,一时只朝秦天宝求助似的抛去一眼;后者倒拿捏的很好,一眼尚未收到,便已揽过他肩膀拉到身边道:
      “老朋友了,从没请过来家里。”
      末了又对林志文道:
      “这是我家一把手孙叔,里里外外全靠他操持。”
      孙叔听了忙是一个劲儿的摆手,嘴里嘟嘟囔囔的直说着“不敢当、不敢当”。秦天宝仿佛戏弄了他一回,便哈哈笑了起来。
      辞别孙叔进了府门,那条揽着人家的胳膊却拖着不放下,手上还指指点点的,一路讲着这一院香樟阁那一院油柏亭,混七乱八的,并不讲的清楚,只是老半天觉得热了,才收回条胳膊来解外套。彼时汤长林尚在小酣,来了的都去厅堂里候着了,亭台院落之间人并不多。秦天宝解了衣服搭在肩上,一边听林志文问道:
      “如何你们秦府的管家,跑到汤府来办宴席?”
      秦天宝便应:
      “到底是汤伯过日子像山里的穷和尚,老大个院子里就那么两三个下人,各干各的,没人主事,每年生宴就总是孙叔领着一群人来充场面。”
      两人一时行至一处山水院中,潼潼流水自二石而下,留步处引起玲珑一座石木雕花桥,桥上刻着景星凤凰展翅萦舞,仿佛祈求天下太平之意。林志文止了步子,又听见秦天宝道:
      “我那三弟本是耍性子不肯来的,谁知竟言而无信。他这人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于我还不如。一时你若见了他,可多加担待。”
      林志文点了点头,忽问道:
      “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大哥?”
      秦天宝旋即嗤了一鼻子道:
      “他彻头彻尾一个大俗人,怕污浊了你这大才子的耳朵。”
      林志文蹙眉:
      “究竟是家里人,如何这么言重。”
      秦天宝直摆手:
      “莫提他了,倒是说说汤伯这住处,你看来如何?”
      林志文见他不说,也不好再问,便随他应道:
      “如今世家贵族奢侈无度,这样的清雅,也真是少见了。只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大概是你这位汤伯一心的修身养性,没有闲情修正院落,那些花花草草的东一堆西一簇,浪费了这等景致。”
      秦天宝点头道:
      “你这话确实在理,等见了面要跟他提提。”
      林志文赶忙道:
      “如何也别多嘴,我不过同你碎嘴一句,哪来这等自以为是的道理。”
      秦天宝只说:
      “你晚些时候见了汤伯便知,他可不是我爹那一类拿腔作势的官大爷。你知不知我为何硬要你见他?”
      “为何?”
      “就因我见你第一面,便觉得你同他形神皆似,仿佛生来是一人,不过分了老少两身。”
      林志文嗤笑道:
      “你怎么比那教堂里的嬷嬷还神叨?天底下哪有这等的事。”
      秦天宝拍着胸脯:
      “你若不信,我赌你一笔。”
      “赌便赌了,还怕你不成?”
      两人这么一言一语的说着,不知何时已过了石桥,又往下一园去了。

      日薄西山,夜色将近,那汤府大堂前的正院里也热热闹闹的沸起人声来。圆桌方桌一路挤开了两三个耳院,上午唱堂会的场台未拆,也都大摆了个遍。期间来往的下人四处穿梭着更迭菜肴伺候酒水,来客站的站坐的坐,笑声谈声不绝于耳。
      彼时大堂二楼的小厅里一桌豪宴却尚未开席。此桌专是替秦家老小而设,却还未等的齐那一众太太少爷。秦啸虎方才匆忙赶来正在歇脚,便点了烟与老友侃侃而谈。赵氏专去厨房里选了几样酒食,于人前碍于面子,也只得邀了吕氏同去。两人前脚回来,后脚秦天鸿也弓腰作揖而入。
      那厢小厅外楼梯底下大摇大摆引路而来的秦天宝恰与毕恭毕敬携同段小姐的三弟撞个正着,四个青年点头握手,只很淡淡几句寒暄,竟是外面那一桌一桌的官人太太更似一个个垂髫小儿,这方敬酒那方陪笑,人情世故满堂飞。
      秦天富是头一眼便望见二哥身影,从后一叫,惹了两人回头。跟在二哥身后的那一位回身更慢些,且听着两兄弟来往的损了几句,目光不温不火,只很礼貌的在人身上停止半霎,末了又流转去别处。再说此人眉眼清秀,桃颔檀腮,面正中又点了一颗悬胆鼻,全一副书生秀才像。秦天富见了,心中大惑,又见二哥扶了那人肩膀介绍道:
      “这位便是我同你提的大才子林志文,人家学贯中西博古通今,你讲起话来可给我小心些。”
      秦天富一时暗想到:难怪去日说我没见过,二哥身边哪曾有这般人物?这么想着,便朝人略一颔首,笑道:
      “既是我二哥的老友,自是我的兄长。小弟见过林大哥!”
      林志文忙还他一礼,还未等多说,秦天宝便又引他朝一旁的小姐道:
      “这位是段蓁段小姐,也同你似的爱诗爱书,手不释卷。”
      林志文又是点头一礼,念道:
      “段小姐好。”
      段蓁前阵也已不动声色打量了此人一番,很是受他那翩翩君子之气,心中也当他与常人不同,淡淡的道出一句:
      “林少爷谦谦有礼,真有大家风范。”
      林志文忙也回道:
      “段小姐林下风气,定是胜我多筹。”
      两人此一来回,都觉尽了礼数,不再多说;倒是那厢两兄弟仿佛有什么暗话,正往一旁嘀咕什么。小一阵子,二人回来,那秦天富便告了辞,又携着段小姐朝院外去了。秦天宝复又引人上楼,余光见林志文一副困惑模样,小声解释道:
      “他本是懒得来汤府,不知怎的又来了。上去是我家一桌子人,怕带了姑娘遭我爹骂;走了又怕不好和那段小姐解释。头先我劝他几句,到底还是不上去的好。”
      林志文一面听着,一面已随他到了小厅外。秦天宝的手才往那门上一放,便忽的给止住了,又听人低声语道:
      “既是你家里聚会,我贸然去了如何好?不如我到那院里去等你……”
      秦天宝半是认真的玩笑道:
      “你要走了,我沾谁的光去?”
      林志文一蹙眉:
      “你又沾我何光?”
      秦天宝舒眉一笑:
      “进来便知!”
      末了,只一推门进了厅内去。

      却说席一干人等皆停了言语朝来人处看去,主座上的秦啸虎半冷着脸色责问道:
      “浑小子如何现在才来,你那三弟又跑哪去了?”
      秦天宝应道:
      “三弟临时有事,托我给汤伯带个心意。”
      秦父如此便更恼了,立时又责一句:
      “平日里咋咋唬唬的,一到这时候就给我掉链子!”
      汤长林听了,便搭上一句:
      “无妨无妨,赶早不如赶巧,来的正是时候!”
      那厢秦天宝倒仿佛根本不见父亲那一脸凶相,只拱手朝汤伯一拜,道了几句“东海之福”“南山之寿”,这才悠悠的朝那方解释道:
      “我知是汤伯生宴,不过请了位朋友同来。怪就怪汤府风景如画,一时多行了几处,这才迟了的。”
      末了,只让身说明了同来者,又一一介绍了在座人。林志文一面听着,一面忙是恭恭敬敬道着“伯伯好”“伯母好”,一圈子下来,那秦父倒叫他念出了几分欣然,生出几丝和气,指了身边两把椅子道:
      “还不请人家坐下,干愣着干什么?”
      秦天宝朝林志文挤来一眼,两人一前一后落坐的当口,又听汤伯那侧招呼道:
      “林同学不要见外,全当自家一餐饭便是了。”
      林志文听了,忙应一声“是”,那厢又闻一讨巧之声问道:
      “二弟近日果真有长进,结交的都是多闻直谅的君子先生啊。”
      秦父仿佛又来了气,厉声道:
      “席家曹家那帮混账东西,再跟他们混着,迟早混出个下三滥来!”
      林志文知此本与自己无关,只稍稍朝那挑事者望去一眼。只见此人面肥身瘦,淡眉薄唇,虽是同秦父皆有唇上两撇细胡,模样倒更似那侧的二姨太吕氏,便知此人正是秦天宝口中的俗人大哥,心中多少也有了数。
      再说那席上气氛略略的几丝僵硬,秦母赵氏便缓和着问道:
      “林同学也在耶师读的?”
      林志文正啖着杯茶,听此便紧着将那杯放了,略低着眼色应了声“是”。
      秦母又问:
      “莫不是与天宝同班的?”
      林志文便答:
      “天宝与我院系不同,并不同班。”
      秦天宝本于一旁大快朵颐,闻此只嗤笑一声对母亲道:
      “他可是国文第一考上耶师的,如何也不会跟我一个班。”
      秦父忽一瞪眼,直/插一句道:
      “你原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不好好同人家学着?”
      秦天宝也不应他,单只低低的朝林志文送去个似笑非笑之态。林志文见状,两眼也不动声色的递去一瞬,仿佛正问他:究竟何时能溜?秦天宝便从一旁取了茶壶替他斟满一杯,如此便是作答。
      再往后的那一餐宴会上,菜色人声鱼龙混杂。秦厅长一边饮酒饮红了脸,言语之间越是夹了几句粗狂话语;赵氏吕氏又一人挡酒一人劝酒,一个气白了脸,一个争粗了脖子;再一旁的秦天鸿时则与二弟攀谈几句,说的却是些可有可无之言,多是问候里夹着几丝酸腐气,那场景一时乱成了粥锅。而这一干犬马声色之中,究竟也有一人纹丝不动,人与之言则言,人问其津则语,喜怒无声,收放自如——汤长林边小啜着茶酒,边于不动之声色间睹视着人。再说那厢秦天宝自觉面子给足了长辈,再往后坐下去又不知见何荒唐场面,便暗里挽一下林志文的胳膊,两人仿佛心有灵犀,前后起身,前者只道:
      “汤伯,孝敬您的东西全交给外边下人了。方才院子还没逛完,我们就先去了。”
      末了,便又斟一杯酒祝了一回。
      汤长林彼时稍谢了他的酒,也笑着语道:
      “我这院子前些天才修葺了大半,你与林同学去了,都莫要见外,好生的逛一逛。再一阵子,表演全在唱堂会的东院里,可别忘了看!”
      见寿星公都遣了人走,秦父自也无话可说,只随意点一点头,那两人便一前一后的出了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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