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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手倦抛书午梦长(二) ...

  •   四.
      林志文这日按平常惯例,往那学校报印室去送文稿。
      报印室统共三间屋子,两间印报,一间编版。编版一间虽收整有序,却免不了总飘着一阵濛濛纸末,若是有人来访,上至总部□□下至穷酸先生,一并要先交上两三个喷嚏当门票。蒋长鲸常借此调侃:
      “如何民主大同,还是咱们编版室最讲民权。高低贵贱,一律平等!”
      如此环境,又加上学校一段路途,倒不如直接约个契合处见面的好。可林志文总还惦记着那点儿男女授受不亲的礼乐纲纪,私里去会蒋静姝只觉不妥,便每次都约在学校,很是费一番周折。戴长风知他这副性格,便叫蒋长鲸得空时多绕几趟街巷,专到林志文住处去取稿。蒋长鲸自知是给伯乐跑腿,乐得接受,却也不是时时清闲;再者林志文自觉惭愧,不愿五黄六月还因这点小事忙得人家大汗淋漓,多有拒意,蒋长鲸复也作罢了。
      却说他这天到了学校,见编版室大门紧锁,知是蒋静姝未到,便在门前踯躅一阵,寻了张长椅坐着校稿。至此时节,校园已无人烟,四下空旷,只余那和畅惠风,绿柳茂桐,且夹携鸣鸟促织之乐,仿佛仲夏尚有未竟之事,正于南轩北榭之间魂牵梦萦,吹皱一池绿波。林志文一时也忘了炽燥酷暑,只觉校园深处那条逶迤绵延的长清湖正送来丝缕凉意,尚没校完一稿,神思已游去那汪湖水之中了。
      如此好景正醉人,却猝然被一阵男欢女笑声破了意境。林志文促一扭头,便见远远的两个人影,才从教堂大门内嬉笑着出来,拖着拽着,纠缠不清。其中少年穿一板身硬领白衫,下摆顺入西裤皮带中,如一道悬泉笔直没入林壑间;姑娘则着一条过膝海军蓝裙,裙摆在腿侧左右浮动,不时掠过同伴的黑裤管,似有似无,如冰泉冽水之中徒生几缕火花。远处地面腾起一股股热流,林志文很是费力的眨了眨眼,方察觉那白衫黑裤的少年正是秦天宝。
      秦天宝自是不知身后怎样一双明眼,只顾与人欢闹,因正为天父千里眼的笑话乐的嚣张,更是肆无忌惮;林志文这厢却将他那伤风之态尽收眼底,心中半是惊愕半是狐疑,一面为着前些日子的交集忘了秦天宝尚有纨绔世子之弊,一面又觉眼前一幕恍如幽梦,仿佛彼侧所笑所语与自己毫无瓜葛,就连前些天还死乞白赖与他争君子之交的秦天宝也全不是那个秦天宝,不过用同一副样貌去装截然不同一副心魂。异梦来去匆匆,那几声横笑也似是转眼没于朗朗乾坤,只余下梧桐枝桠间鸟鸣叶舞,不由人再去澄思。
      林志文一时只感到怅然若失,竟没发觉蒋静姝已至身后许久,正琢磨着他目光所及之处有何洞天,见他泥塑木雕一般许久不曾动静,才忍不住发问
      “来了大半年,还看不够?”
      林志文一惊,像被人从冰河里一把提出来,颊上一热,半天才喃喃的:
      “喏,教堂是很有样子……”
      蒋静姝笑而不语,只将他手里连同车筐里的稿件一并拿了去,扭过身时复咕哝了一句。林志文尚还尴尬着,也听不甚清,是要晚些时候回了家里,才终于颖悟过来,那蒋家次女是想起了曹氏呓语,唯说此一句:
      “呆雁遍地,也不见谁呆之至此!”
      五.
      过后数日,林志文忙的异乎寻常。其一是因他一己主持的暑刊忙于收尾,即刻将要投到印刷室去付印;其二则是因受卫伯伯嘱托,需将手中课本备注纲目,凭之给孤儿院里的弟弟妹妹们上“暑课”。琐碎之工虽耗费精力,却也使人不至于胡思乱想,左右度量之,到底算是件好事。
      报社诸责毋需再提,倒是暑课一事复有些可说之处。起初因城内私塾费用高,正儿八经的西式小学又只限那寥寥几所,绝是腾不出一整个孤儿院的名额,便只得推迟一部分孩子的入学时间。可这一推又不知推到何年何月,卫伯伯往教育部上访数次,最终也只得来那么一丁点儿的补贴以作私请先生到孤儿院上课的费用。兵荒马乱之年,就连公立大学的先生们也频有领不到薪的窘况,政府之悭吝可想而知。那太仓稊米般的补助别说堂堂先生,就是个半吊子腐儒也请不回门。卫伯伯看重教育,尤其不愿耽误启蒙之年,思来想去,竟想出开“暑课”一招。
      暑课之称顾名思义,便是从那田假之始开课,直至秋期开学停课。每日上课时间与一般小学相同,内容也大致按教育部制定之准。无课本,便可利用暑课之余抄写;无先生,一人兼可顶两三种科目。林志文从来成绩斐然,正是教授暑课的不二人选,平时理化文史皆属他范畴;而小英虽不拔群,却也有能歌善舞,心灵手巧,稍授音韵美育诸课,自然也无甚问题。除此之外,卫伯伯也知人善任,常请谢叔、李姨之类,前院讲桃红柳绿草长莺飞,后院讲五谷六畜肥田垦土,那洋学体制尤其看重的践行课出自卫伯伯的改制,许是比好些正规小学所办更要有板有眼,如火如荼。
      起初暑课只容那几个无学可上的孩子参加,常是七八人不等,至多加到十个;到后来,卫伯伯为了不让其他捣蛋鬼懒散度日,便要所有适龄者不论是否入学皆要于假期受业,只于课程多少略有区别。
      一日午后,林志文才跑了编版室回来,稍稍午酣片刻,便起身准备下午课程。下午要讲史,且是讲春秋大变革,林志文早到图书馆取了几部史书,此时便罗列其纲要,又详明出细则。虽受业的是帮半大小子,可至于知识之重,理应严谨不可松懈。才备了半张纸,楼下便一阵喧嚷吵闹声,由近而远,直蜂拥到院里去。林志文不必抬眼,便知是那帮小鬼午觉已醒,又趁着课前时分贪玩撒野去了。果不其然,未至半晌,院里已是笑语盈盈,喊闹的,疯叫的,还有嗵嗵跑着追球的,推搡着叱呵着,尽一幅夏日图景于人耳畔舒展开来,叫人听了头痛,又不禁要停一停手中之事倾耳聆之。再俟一阵,那伙子鲁莽粗旷之声渐低,小姑娘们温婉哂笑才闻人耳,便又能知是卫伯伯也醒了,搬了竹椅到院里读书煮茶,乘凉消暑,顺便盯一盯哪个口出狂言野调无腔的,叫到跟前来教育一番。
      此番语笑喧阗,杂沓人声,乃暑日约定俗成之象,是林志文目不须及便已知晓的风景,这日当然也料不到如何出奇之处。谁知他凝神屏气,目不窥园之时,楼下欢呼笑语竟一下拔高几度,仿佛忽然闯进一个西洋马戏团,惹得一群小毛头们尖声高叫,拍掌喝彩,比那座无虚席的戏场堂会还热烈几分。入神者方后知后觉从书页间抬起头,高昂一声招呼便已钻进耳中:
      “林志文!”
      未隔几秒,又是一声喘笑相错的:
      “林志文,你出来嘛!”
      话音未落,便有几声杂乱不齐的附和:
      “志文哥!快出来!”
      “快来看罢!”
      “下来吧志文哥!”
      林志文被那一通起哄声吵昏了头,起身想往窗外探去;可俄而又变了主意,在椅上僵了半刻,即快步出了房间,直朝二楼的挑廊疾走而去;待到了与眺台外延,正要上去,却又俶尔在网纱门前驻了步子。正踌蹰着,下面的一干小鬼已喊的累了,稀稀落落停了下来,只留起初那个声音仍是不厌其烦,一声接一声的招呼。又许是三个字呼的麻烦,叫着叫着便只剩“志文”二字,且被那人念的前轻后重,明明“文”字阳平音轻,可末尾几乎扬上了天去,混着一股落拓狂妄之味,似是要到老天爷那班门弄斧。
      逡巡之间,林志文头一个想到的竟又是先前于教堂所见,一时只觉得楼下人的笑声尖的刺耳,倒宁愿自己尚未回来,便可以不必出去;可惶然之中又鼓起了一阵勇气,暗想着:
      出去又如何,我不睬他,他便是自讨没趣。
      秉着这念头,林志文到底是拉了那纱门站了出去。他方沿着眺台围栏朝下瞥一眼,倒正迎上秦天宝仰起的一张烂漫笑脸,霎那间,仿佛那西人口中俊朗潇洒的阿波罗也帮着腔,将那日头燃的更大,直将人心中仅存的一点沉闷阴郁全销去了,但留下涣然冰释后丝丝暖意。
      秦天宝彼时却不只是傻笑,而是正站在一群观众间踢毽子。那毽子在他脚上时而倾前时而逾后,时而又兜转大圈从后脑勺一跃而上,继而再稳稳轮回至下个动作中,像是日神不远万里派来捧场的天鹅 (注1),专使他在人间之化身大放异彩。旁边疏朗有几人正还给他点着数,数目竟大的惊人。越是近了百位,点数的孩子便越发的多,一声一声,抑扬顿挫,夹着掩抑不止的兴奋:
      “八十九,九十……九十六,九十七……一百!”
      仿佛爆发出的一阵喝彩是赛场枪令,秦天宝稍一停顿,牟足了劲儿用脚背猝的一顶,那毽子猛一击着他皮鞋尖,便凌空腾飞,正落在眺台上站着的林志文脚边。那一阵惊叫拍掌持续了许久,久得林志文像是忘了头先暗发过誓,只弯腰将毽子拾起来攥在手里,开口问他:
      “你来便来,抢人家毽子算什么?”
      秦天宝也不急着答,只掏出手帕来拭汗,一边笑他:
      “是你比那黄花闺女还难唤,早出来,我早便还给人家了!”
      林志文一愕,只短促呵一个“你——”,便满面通红,恼的说不出话了。再说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自是从没听过有人如此插科打诨,更没想过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志文哥也有叫人气得瞠目结舌青筋暴突之日,便不管胳膊肘往不往外拐,只顾泄出一阵哄堂大笑,连一旁原只是观望事态的卫伯伯,竟也跟着呵呵的笑起来。
      隔了老半天,林志文这才愤愤憋出一句:
      “你到底要干什么?”
      秦天宝倒也怕玩笑开大了真得罪他,正了正色道:
      “天气好,想寻你去打网球。”
      林志文一蹙眉,立即识破他所言甚虚,不过拿来应付人的。那秦天宝一身象牙色西服,外套不知丢到哪去,只敞着衫衣前襟,因方才不合时宜踢了几下毽子,领带也缠去脖子后面,两条皮背带摇摇坠坠,险要从肩侧滑下来。这么一身,就是原地跑上几步也得大汗淋漓滑稽不堪,更别说去打什么网球了。
      秦天宝这会儿见他不应,只以为他还生气,便催促一句:
      “走罢,你要恼我,便去杀我几球解气。”
      林志文摇头:
      “去不成,下午有事。”
      秦天宝满不在乎的:
      “又是书社?不要紧,我等你便是了。”
      却说尚还在一旁围观之众,原只等着听笑话,这会儿才恍然悟出林志文若是肯开金口,下午的课也该是不必上了,自然不放过偷得安闲之机,七嘴八舌的,也跟着极力劝说。尤其是秦天宝身后胖滚滚的阿东,平日里最是贪玩不爱念书,正领头朝他喊:
      “求你了志文哥,你就去吧!”
      林志文听了,只觉这帮小滑头简直狼心狗肺,面露凶色道:
      “一日才上几节课,还净想着偷懒,以后有什么出息?”
      他这一呵,倒是吓住了好些人,只剩下阿东还契而不舍的:
      “孙中山先生都说呢,‘强身健体,富国利民’,我们还老没有体育课……”
      林志文厉声打断他:
      “你还胡诌?”
      阿东喃喃的又嘟囔几句,这才不做声了。而周围一干小鬼,也全因见了“革命党”之“牺牲”,又畏于“顽固派”之“压迫”,不得不屈服于林志文的威厉之下,皆埋头不语各自散去了。林志文见自己吹胡子瞪眼一招奏效非常,气方才顺下来,却听见那院子阴凉处传来卫伯伯一声招呼:
      “志文,你来。”
      林志文暗是知道卫伯伯要说的,并不愿过去,可又不得不去,只得别扭的斜了秦天宝一眼,仿佛要他有些知错之明。
      卫伯伯此时正于一棵山毛榉下坐着,竹椅置于盘根交错之缝隙间,身旁摆一张齐人小腿的茶几,几上又摆有一壶晾得大凉的茉莉清茶,两只补过的青瓷碗。他本应是举着张报纸读览,眼下便将报纸叠了搁于膝上,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眸透过镜框朝林志文温和的闪烁几下。林志文是已到了跟前,还未开口,便被卫伯伯抢了一步道:
      “志文,既是有同学寻你出去,我看今日的课也不必强求。”
      “可——”
      “正巧今日发薪,我还愁没空去领。你去了,顺道把那薪钱给我捎回来,当是给卫伯伯帮个小忙。”
      秦天宝也插进一句:
      “可真是巧了,那政务厅离这远的很,我那汽车像是专门来载你的,还在外面候着呢。”
      卫伯伯既开了口,林志文自知是无论如何也要去的,心中本还烦乱着,如今又有些释然。他倒不是不愿跟秦天宝出去,不过尚还在心里纠结着那打球是假,究竟何事才是真;又想这样贸然的与他出去,认识这些日子还是头一次,心总悬着,不知他秦天宝会耍什么花枪。他一面想着,一面还是点了头。那帮孩子暗是观察了许久,这会儿也总算松下口气,如一帮结党营私之乌众,皆不怀好意的交换着眼色,心中也早已欣喜若狂。
      待那两人朝着大门外巷子里渐行渐远了,孩子们又乌泱一下聚到卫伯伯身边,七嘴八舌地问那“毽子王”到底什么来头。两个方才叛变了的小鬼,家福和阿乐,这会儿倒成了情报英雄,一个劲儿说:
      “大老远的就见他的汽车,黑亮亮的,就停在巷外边!”
      阿乐说了,又故作聪明的补一句:
      “我看车身子横的那么老长,车眼同鼻子高的很,老远就听着哞哞直响,像是辆总统车!”
      他如此一说,身边便招来一阵沉沉的“噢”,仿佛后悔刚才下楼时跑到太快,竟错过了亲眼目睹总统车的机会。而阿东作为革命首将,自然不能让叛徒这样抢了风头,便更煞有介事的提了一句:
      “他无缘无故的来了,肯定怀什么心思。我看,说不定志文哥正是他兄弟呢,如今发现了,专程来探情况的。以后啊,咱们便有汽车坐了!”
      他此一提,一帮听众果真哗然一片,觉着是什么惊天秘密叫人揭露了,既兴奋又紧张,恨不得把那秘密嚼烂了算。小姑娘们向来对林志文既敬又爱,这会子便更有妄想之机,其中属雅然心思最是细腻,便接过话头道:
      “志文哥与众不同,出身也应是不同的。”
      卫伯伯任他们胡乱猜忌一通,也不插话,只一口一口嘎着茶,等他们说够了,才淡淡回一句:
      “出身自有命,富贵皆在天。志文什么身份都好,到底了还是你们的志文哥。是开汽车还是踩单车,又如何?”
      孩子们听了,知是老先生又要上思政课,忙不迭的都四散玩闹去了,只余下一个雅然还拗拗的站在原地,趁着大家走了,才凑近去复问一句:
      “卫伯伯,你说志文哥真不是富贵出身?”
      卫伯伯单是摇头:
      “富不富贵,卫伯伯不晓得。晓得的唯独就一件事。”
      雅然好奇道:
      “何事?”
      卫伯伯又擎起报纸,语调悠悠的从纸后传来:
      “ ‘新月眉弯细且秀,应是贵人月下候’。改日,好生去瞧瞧你志文哥的眉毛罢!”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处: 传说阿波罗出生时,天鹅绕着他飞了七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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