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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手倦抛书午梦长(一) ...

  •   一.
      小暑禾黄,田假伊始。
      许是护法风波方才渐灭,东倭款待段政府的大笔贷款也甚慷慨,徐段二人暗度陈仓之争稍得制衡,举国形式似是见好。火伞高张,人心浮躁,密迩未至的那场天雷地火尚未霹醒浑噩国民;到底主权为何,人权为何,大抵都被搁置一旁任由康梁胡秀一干人去烦恼,只剩那轻歌曼舞之慵懒留给沪上的普罗大众聊以消夏。
      是时同大、民大、约院、耶师此申城四校虽均已入假,却为西洋校制影响,皆兴课余文化,书社诗班乐团,全需出成绩见成效,方有社科践行之分数。如此一来,顽劣无赖们即使买笑追欢乐不可支,也得不时思一翻蜀地政要,免得落了那刘阿斗的下场。
      耶师彼时与约院一样,是为中西合办的教会学府。前者初由张之洞署理两江总督时亲协英吉利耶稣会亚洲分会主教弗朗希思先生开办,乃定“文道立魂,理物求真”为旨。文道理物,最终不过是中体西用之变式,却也因此与约院有了些许分别。圣约翰书院隶属美国圣公会,上自校长督学下至先生教授,多以洋人为主;而耶师虽为兼办,除校董机构及学院教堂由洋人任职监管外,其余职务多由国人担任,且办校以来厚文史重国学,虽亦设理工商医诸科,是以文道为先。
      亦是为此,约院诸校此前或创泳队办竞渡,或设辩赛组乐团,与西洋学府接洽得不亦乐乎,耶师却专重书报,持办校刊,即使主日集会也采取最为原始的唱诗班式,似是冷眼看世界大潮起落跌宕,却徒留一份旧日情份念念不忘。
      夫及报刊,耶师共有两种,一为时政报,曰“凤鸣报”,二为文艺刊,曰“梧桐苑”。其二者名合为一,语出《诗经》名段: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此二种因皆由读书社一力承办,总有一社长;又因内容相异,各分一编辑。凤鸣报文短,期无常定,乃随时事而发;梧桐苑文长,固有常定,即每三月磨一刊,暑寒两假复增一刊。二者皆不面市井出售,不计盈利,不迎时风,但求一言论自由之风尚。虽办者为学生,寥寥无几人,却也能折腾出名堂。
      凤鸣报之总编蒋叔洵,属法学系,笔名长鲸,人如其号,常执笔于首版头栏疾呼高召鞭辟时弊,去岁方因声援护法运动斥责冯段二人道貌岸然挟权弄势,险些被教育部政教委员以诽谤名义除去学籍,终是多亏了学院教堂总管伍尔夫先生出面调停,才解了书社危机。梧桐苑之总编戴依风,号北驹,性情均逸,慧眼识才,常为书社广纳良将,是连时政总编蒋长鲸也为其所发掘,且凡其举荐上报之文章皆得获一众赞赏,于申城学府之间得一外号曰“观星眼”。
      却说戴依风从属中文系,是已学满三年,如今正预备去位让贤,且已初定人选。此人论文笔方圆相协淋漓畅快,论文骨则有恢弘气势铮铮风貌,做派危正,性情温雅,虽相貌平平,骨子里却怀大家风度。话已至此,耶师之中若有契合者,恐怕也只非林志文莫属了。
      既入暑假,梧桐苑按理需增刊一期,戴依风便将总编统揽文章之权力,分去大半于林志文手上,并嘱咐他近期无需多写文章,只养精蓄锐审览稿件,将精力多用于期刊之宏观组构上,细节处且留给助理编辑去烦恼。如此处置,旨意甚明,林志文倒未多想,只每日按他所言,阅人所投文章,做批注、明类别,后复送还戴依风过目。如此来往几次,戴依风一日忽道:
      “你不必再来,只将筛出的稿子递与美编即可。”
      那递稿之差向来由总编亲力亲为,林志文这才后知后觉,似风月之中捉到一丝光影。而美编事务向由蒋叔洵之妹蒋静姝主理,戴依风自早与她暗中提醒,见林志文来,也不觉突兀,只颇有心意的暗示一句:
      “北驹看你甚重。”
      只这一句,林志文已确定那总编之职,应是要落在自己头上。此时他也只顾高兴,诗酒年华得人赏识自然为人生一大幸事,竟不知未来一岁是要因这差事身陷囹圄,如此不够,还要搅进一场阴谋计算之中去见识一番人心险恶之道理。
      不过人世自古未有可知,如蜉蝣粟米天地之间,自无法预求明日事,何况此等种种想来遥远,尚要待那风雷激荡的罢课罢工做开场。如今窃得眼下清闲暑日,自当尽情享用。

      二.
      书社之事,当有仁人志士致力其中;而似秦天宝这一类墨囊干涩不务正业的执拗分子,自知入社无望,也无甚兴趣,便一概纳入教堂唱诗班,充当信徒使者的唱片机,顺带映一映中西文化大同之景。
      耶师之教堂依欧洲中世纪歌德风格,初建校时即斥巨资而筑,后复修葺扩建,愈是奢华。其主楼尖肋拱顶、束柱峻峭,三层飞扶拱直冲苍穹,旧约诸王雕龛中正嵌一块玫瑰彩窗。一入正门,便是狭长的十字祭坛蔓延出一条通道,直通向祷告大厅。厅中顶拱两层,祭坛上设石雕受难像和紫檀布道台,下半弧状环绕百十座位,座下皆铺设红毯。
      祭坛北侧乃琉璃彩窗,巨圆如轮,嵌入精雕细琢之色彩,主以红蓝,一代圣子鲜血,一代天国盛状。窗左窗右复雕有国王先知像,皆上油彩,其中最巨两座一着红袍饰皇冠持利剑,一着蓝袍饰桂冠持权杖,听闻伍尔夫先生言,是为旧日阿尔比恩之国王与相师,惩恶扬善,助弱济贫,笃信公正,力击侵掠,一统不列颠于兵戈抢攘之中,乃真正天选之仆,深得英民崇仰。
      祭坛南侧则有一高出坐席六七尺的方形站台,面朝彩窗,背靠一直贯东西的西洋彩画,约可容纳四十人,此便是诗班献唱席。诗班由伍尔夫先生直管,按主日献唱和节日献唱统分两种,又按男诗班、女诗班和混合诗班细分三类,复按大学四年等级又有区别,且平日专有时刻表贴于校门公告栏处,通告某组某诗班于何时训练何时献唱,一丝不苟,井井有条。
      伍尔夫先生毕业于宗教学院,自年少起担任圣职,到如今也有四五十春秋,似是从未食过人间烟火,想来也应极为拘谨呆板,和晚清朝廷里那群叫嚣祖宗家法的老顽固同属一类。可只消稍与他攀谈几句,便知他一副老态龙钟原不过是沧海变迁之皮囊,皮囊下装的却要比许多自诩高明的文人政客深远许多,如空谷足音,稀世罕闻。秦天宝向来看不惯学校里那群假模假式的教书先生,倒是对这位五短身材的小老头敬重有加,但凡一踏进那百尺教堂中,竟能大抵收起平日里的玩世不恭,一板一眼的干起正事来。
      秦天宝所属乃新生班里的混合诗班,男女同唱,每两周于主日轮唱一次,每一周复有唱声训练一次,直至季秋开学。训练也大多由伍尔夫先生直接负责,只有时于教堂总署脱不开身,才姑且请领唱替训。秦天宝所属诗班之领唱姜姓名紫云,是为上海十八行之一的姜氏商行行长之女,家中尚有一姊名紫霞,一妹名紫穹。三姊妹自幼秀资天成,而今更是出落得楚楚动人,很有一番世家名媛风范。
      姜家祖上三代皆为商贾,虽于商场小有成就,却终未入得仕途官场,如今至姜父姜侍义一代,仍苦怀加官晋爵之清梦,竟不如别家在意璋瓦之分,只一心为女儿谋夫觅婿,但求一日联姻政要宦途显达,不仅姜家钱势双收,且为自己谋个一官半职,燃那祖坟上几缕青烟。姜父之野心如司马昭之意路人皆识,世传其私藏一本“申城佳婿名录”,日日挑灯夜读,三管齐下,是连尚未成人之幼女紫穹也不肯松懈,定是要以多女之利去会扣一扣显贵朱门。
      却说姜家商行虽跻身十八行之列,资产却不及余下十七家之雄厚,市利稍有风吹草动,便有窘境之险。如此境地,那姜父心中竟盘算一步谵妄之棋,想要凭了三个女儿,全嫁去于上海一手遮天的秦家为妻,继而与秦家平分天下。若是私里听朋友讥他异想天开,他便正襟危坐折斥道:
      “秦家多子,姜家多女,天造地设,何谓不可?”
      比及财业,钟鸣鼎食之户大有人在,秉那抛瓦引璋之念倒也常有,可有胆打秦家主意的绝不在多数。秦啸虎自恃处尊居显,又自以为那三个儿子管教得法,且个个器宇轩昂相貌不凡,提亲之人若无顾忌,盖是要将秦家的铁门槛踏烂了作数。前些年一李姓的市界大贾不知天高地厚,竟大摇大摆进了秦府,点名要秦家头子秦天鸿娶其独女,且在秦啸虎面前呼风呵雨大言不惭,终至于被秦啸虎狠狠羞辱一顿,又叫那阍吏放出来的狼狗直直咬出公馆去了。后来此事被知情者传成笑话,只道那哮天犬如今不咬吕洞宾,专咬“李提亲”。
      秦啸虎本看不惯市井商贾,别说如姜家此般历尽万难方有立足之地的小商,就是坐拥上海第二大商行且于旷业报业地产业皆有大头可食的李某人也不放在眼里。可这姜侍义奇就奇在异想天开之上,并不顾自己如何颜面扫地,只一门心思为女儿们寻找机会。当年正值秦天宝的满月酒将至,姜侍义凭着与秦啸虎手下一镇守使之私交,获闻秦母从道人那里得来一卦,须求一尊鸡血石菩萨像以保子平安。此像原在上海并不难得,只不过按那道士要求“血似梅花点,形如流云浮,量比七分满,色胜满堂红”,实在是上好的鸡血石方有之态,而秦父掘地三尺将上海翻了个底朝天,仍是寻不到如此成色,最后只得硬着头皮任买一尊充数。却说姜侍义获悉此事,立时倾重金求专人从川蜀一带购回一尊“烈焰观音”,通体火红铮亮,竟如真鸡活血淋其之上,且红中晕入丝缕月白,似红日当正悬一抹游云,红烈白濯,精美绝伦。宴席当天,姜侍义将那绝世观音抬入酒楼,正摆于头桌中央,观音浴火在那酒楼灯盏之下更为逼真,浮红似真要灼烧一般,惊得一众食客瞠目结舌。再说那秦啸虎更是喜上眉梢,直拉着姜侍义开怀畅饮,直至酩酊大醉不复常态,隐约听见姜侍义自称内人也才诞一女,年岁与秦天宝相仿,便不顾赵氏在身后推他醒他,只满口答应要替两人指缔良缘。姜侍义闻他寄出此言,更是欢欣鼓舞畅快备至,复又痛饮三杯,方才作辞归去。
      而待秦啸虎酒醒遭夫人一通责备,自知坏事,面上却只草草一句:
      “待天宝成人,猴年马月,他姜家也早忘了罢!”
      见夫人仍是面不带笑,复添一句:
      “又不是签了卖身契,婚约罢了,时至若不想娶,老子自提他想法子!”
      虽言漫长,十余二十载也付弹指挥间,一跃将至。那婚约因秦父之冷淡似成陈说不复提及,可姜父哪里是轻易言弃之人,明里暗里总还惦记着陈年旧约,而如今天宝紫云二人也将至当婚当嫁之年,眼看成败在即,自如芒刺在背,心焦火燎。
      父辈们的糊涂账自算不清,到了子女一辈诚然无心定夺。秦天宝与姜紫云二人虽互知瓜葛,相处下来倒还对胃口。姜紫云外似率直内谙城府,因平日总随姜父出入交际,自对人情练达世事明洞,言语如歌开喉即来,甚是得旁人爱慕。而秦天宝虽无城府云云,却也耽游风流场,喜交酒友,多少也与她相投。
      话说这日诗班方散,秦天宝在教堂门前踟蹰不定,身后便听姜紫云步声上前,问道:
      “怎么不走?”
      秦天宝诚恳答之:
      “天干气躁,晒的难受。”
      姜紫云戏弄他道:
      “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哪吒,还怕那天上的风火轮不成?”
      秦天宝叹气:
      “我若真是哪吒,早一头扎进东海寻龙王乘凉去了!”
      姜紫云只摇头,一条蝎子辫左右摇晃着:
      “你这哪吒既是冒牌货,东海是别想了,那黄浦江说不准还有你一份。”
      秦天宝哼了一声,怪道:
      “我看你倒像敖广派的虾兵蟹将,故意来灭我志气。”
      姜紫云噗哧一笑,只拽他往外走:
      “我今日姑且当一回东海龙王,请你去龙宫喝杯珍珠翡翠白玉汤!”
      秦天宝边叫她拖着且走且停,无奈笑道:
      “这身制服到了外边岂不渎神?”
      “渎便渎了,香港的尼僧还交接富室呢,天父忙着罚他们,没空管咱们。”
      “那不见得,伍尔夫先生说天父是千里眼,说不准还长一双顺风耳——”
      “胡说八道,若是天父千里眼,何来偷食禁果一说,早叫他老人家抓了包了!”
      秦天宝听了,只顾发笑,又嘘她小心谨慎,莫叫干活的尼姑听了去。两人这么笑着闹着,已是上车燃了油火,直往江岸风流韵处,寻酒纳凉去了。

      三.
      却说两人坐了车子,本想往东城莺歌燕舞之旧处,却听那姜紫云忽提起南城新开张的一家,名曰“稻香村”,似是有红火之势,便决定要往那里去。
      是时正午才过,车内闷热,窗外又无风拂迹象。秦天宝将那襟口的扣子开了三颗,却还不解暑。待到了那舞场阴凉处,因彼时良宵未至,无甚人语歌声,才方歇下一口气。
      两人往那吧台前坐下,叫来两杯香槟,正饮而解渴,忽而闻一人声叫道:
      “二哥如何在这?”
      秦天宝一扭头,便见舞池那一侧卡座方向正走来一男一女,其中少男便是三弟天富,此时正一脸痴笑,引着身后一位红丝纱裙佳人。佳人戴一顶鹅毛绸缎宽边帽,胸前别一支血滴玫瑰饰,仿佛才从场盛筵脱身而出,正款款奔赴下一局舞会。秦天宝一时看呆了眼,竟是身旁紫云先一步应道:
      “不知秦三弟与段小姐认识,世界好生的小!”
      秦天宝听闻那“段小姐”之名号,复魂魄归体,立时招呼道:
      “好你个天富,佳人有伴,也不给二哥引见引见?”
      秦天富话在嘴边,却叫那段小姐一言断道:
      “都是风月场中人,虽无交集,也耳濡目染,何须引见?”
      秦天富听罢,立刻赞道:
      “段小姐所言甚是!二哥,我看介绍便不必了,倒是你我同两位小姐,同坐一桌,要多饮多说。”
      末了,又向那酒保要了一长瓶香槟,四人也复落座。只一阵子,那舞厅虽是空空荡荡,倒也盈满笑语欢声。姜紫云善引人谈天,语中有意;那段蓁却是字字珠玑,不按牌理。两人相比相较,秦天宝自是感到雅俗有分,人事有别。再说那三弟秦天富有了情种,连平日敬重之二哥也不放在眼里,痴呆之态堪比那牡丹亭里的柳梦梅。彼时若是听闻段小姐是冤魂一个,他也非是踏遍碧落共赴黄泉不可。
      四人饮酒只如凑了桌麻将,饮辄好几个时辰不需落台,一直到了天色昏黑方才得散。临走时,几人复提及大户常有之法事,秦天富便洋洋得意,语那段小姐有识人面相之才。姜紫云玩笑道:
      “我们几人,就数天宝最不信邪。段小姐许是该帮天宝瞧一瞧,灭一灭他的威风!”
      段蓁只淡淡朝秦天宝略过一眼,便道:
      “秦二爷眉眼阳刚,气魄过人,却是嘴角鼻翼处略有荫庇之处。盖是不久便有一柔水克火,阴和济刚,得以天人相和,刚柔相济,人言之谓 ‘归宿’。”
      秦天宝听了,一时不明所以,却又隐隐感到些眉目,仿佛冥冥中确实有此一事,不过仍待他去发掘。过后一晚,他当是在梦中又闻此语;而眼下也只自谦云云,不复过问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发觉行文结构不大方便更新,每章实在太长了.....这章开始改变更新方式,每更争取短一些,方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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