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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且将新火试新茶 ...

  •   一
      袁世凯袁大总统被活活气死之后的第二年,孙中山先生才为着西南虚名护法一丘之貉伤透脑筋,英法美日之势力又如洪水猛兽饕餮着各行各业,直皖军系剑拔弩张,南北之争一触即发。世事不济,人心惶惶,可便是要在这个时候,上海耶稣会师范学院中文系那几位花眼老古董们竟要布置一篇五天内完成的期末论文,题目极其晦涩不说,还须洋洋洒洒写上五千字才算完工,仿佛这世道还不够乱,非要给一班顽固怕读文章的草莽心里添添堵。
      可话又说回来,耶师毕竟是上海数一数二的文史学院,草莽自然不是大多数,不过特指那一帮吃喝玩乐、不学无术,靠着爹娘积下来的那点儿金银权势,到大学里混张文凭的公子小姐们。而这帮人的行径,则又要数江闽巡阅使冯明堂之表侄外加苏沪督军秦啸虎之嫡子最为恶劣。先抛开他们那一账簿的劣迹不谈,就冲这两人之间水火不容的嫌隙,也正应了孔老夫子那句“小人同而不和”的议论。
      林志文是从来不屑于与那一类人有瓜葛的。他全凭一己之力拿着全额保学金上了耶师,校报、学委、读书会,他一样不落,成绩还永远位列前茅。这么一个讲求努力的寒门子弟,对那些后门鬼关系户当然天生带着间隙。可他对人家是间隙,人家对他则是赤裸裸的敌意。要说刚进了学院那会儿新鲜劲儿还没过去,腾不出时间来对付他,那如今到了学期末尾,个个儿都提心吊胆怕着老古董们一个红叉把自己打回原形重修全科,身边又活生生有林志文这么个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全院先生们一致高分的怪物,心里免不了酸溜溜的,也就免不了对他冷嘲热讽,恶语相向。
      乱世之中的读书人之于恶言污语,很有自己一套方法,就如百毒不侵的钢铁之身,大可以睥睨待之不为所动。可孤高体弱,又是普天下古往今来大多读书人之软肋,对着一帮乌合之众以武力相逼,也只能束手无策,叹声倒霉。林志文就为着自己那金榜题名的本事和孤雁不群的性子,吃了两次大亏。
      头一次是夏至日到来前的一个周五,为着那篇艰涩的期末论文,金子腾带了他的一众跟班,半路把林志文给截住了。金子腾就是巡阅使冯明堂的表侄,仗着家里做药材生意攒了几箱票子,就在学校里自封司令。有一回这位金司令不知冲着哪个手下胡吹,说那句“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讲的就是他们金家,林志文听见了,憋笑憋的发汗:贾王史薛都搞不清楚,倒不如回家卖药来得实在。那天叫这莽夫围困之际,林志文第一个先想到了“金陵王姓金”的笑话,接着才晃过神来感到大事不妙。
      金子腾一把拦住他自行车头,阴森森的冲他笑道:
      “志文兄,别来无恙啊。”
      林志文面无表情的扶着车:
      “怎么?”
      “没什么,就不能来会会好同学了?”
      林志文给了他一个既理直气壮又诚实不欺的眼神,仿佛对他说:你仔细想想,我可从没招你惹你。
      金“司令”也不着急,拾起车筐里一本课本,随手翻了几下,便递到旁边跟班手里:
      “哎呦,你瞧瞧,我们大文豪的课本怎么花花绿绿,跟介子布似的!”
      随即一阵哄笑。林志文心头涌上一阵厌恶,面上还是一副泰然:
      “有什么,你直说就好。”
      金子腾见他挑明了,劈头盖脸就说:
      “志文兄爽快人,我也不绕弯子。不过是那什么真真假假唯物唯心之类的期末论文……你晓得吧?”
      “ ‘论冯友兰的实际与真际’。”
      “聪明,顶聪明!就是那花架子。我这个人呐,最不喜欢搞那套伪君子的东西。写这写那的,有失身分。我看志文兄倒是挺有那两把刷子,这事儿啊,也就交给你办吧!”
      林志文这时才皱一皱眉头,心想:这算什么,把我当替考的枪手使?开口要拒绝,又见身边那几位凶神恶煞的哈巴狗,全都气势汹汹听着他的“不”字,于是那“不”字便转成了一个无声的扫视。
      “志文兄,你为我金某人办好事,以后我自然对你多多关照,我手底下这些兄弟们,也就犯不着一天到晚拿你寻开心了。这交易,你说怎么样?”
      林志文本就有未吐的拒意,眼下听了这么一番威胁,肚子里就滚出一团的怒气,悻悻的说:
      “金子腾,论文论文,撰文论道。我不知你想论什么,帮不了你。”
      金子腾这下也怒了,收敛起笑意,一字一顿的:
      “林志文,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林志文也是倔脾气,硬着脖子不睬他。这下可真惹恼了金子腾。只见那家伙猛地一拽,把车子从他手里夺过来,狠狠的摔在地上;林志文刚要伸手与他争,就已被另几人轻而易举架住了。
      “金子腾,你不要欺人太甚!”
      金子腾扫了他一眼,发狠似的往散了一地的书上猛踹几脚。林志文读的都是大部头,踹疼了脚,他便更怒了,手脚并用将那书页通通撕扯下来满街的扬散,直到原本好好的几册古籍全都飞上了天去,他才终于解了气,回到林志文面前。
      “你个倒霉鬼,我金爷可不是跟你闹着玩儿。那该天杀的论文要是交不上去,撕的可就不单是你几本破书!”
      解了嘴瘾,那家伙甩手便走;林志文气的憋红了脸,冲那几个抓着他的哈巴狗骂道:
      “你们主子回家去了,还不跟着滚!”
      那几人听着心里别扭,嘴上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只狠狠的将他推到地上,接着也作鸟兽散了。林志文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疼,忙着去拾地上的书。前后忙活了半个时辰,才终于把没飞远的纸页捡回来。大太阳底下,那一大沓书页叫人糟蹋的好不像样。林志文小心翼翼的将它们放进车筐里,一面抬手擦去额前的汗珠,这一擦不要紧,倒突然感觉手上一阵刺痛。他摊开一看,两只手掌心里已是血肉模糊。
      林志文一怔,想道:糟了,这副样子回去,又要受卫伯伯一顿审问。转而又想,这买书的钱是卫伯伯攒了好久才给的,心里便更不是滋味。推着车回家的路上,他光想着怎么找个理由蒙混过关,早把金子腾的威胁抛到脑后去了。

      二.
      说起林志文吃的那第二个亏,就不得不先提一提那位跟金子腾一样臭名昭著,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秦二爷”秦天宝。秦天宝的老爹秦啸虎官职虽不及金子腾的表叔,可在上海也是说一不二的大老爷。再加上横眉怒目一张方脸,膀阔腰粗一身壮肉,谁见了都要惧他三分。
      秦天宝倒是传了他爹人高马大的骨架子,却比他爹少了几分鹰瞵鹗视的阴险,多了几分飒爽昂藏的英气。头一眼见他,是极容易被他那额宽颔阔、剑眉星目之堂堂仪态所欺骗的。也是为着这兰陵卫玠之貌,秦天宝跟耶师的小姐们那一段段的真假莫辨的风流韵事,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后来不知哪个好事之人专门为他写了首艳诗,其中那句“阳峰入云争天高,仙亭耸日攮碧霄”,更是惹得他身边一群酒色之徒课余饭后给他的“罗曼蒂克”史添姿增色,简直要把秦天宝这无毛两足动物描绘得如同玉皇耶稣一般,叫公子少爷们恨之入骨,姑娘小姐们又欲罢不能。
      与金子腾不同,秦天宝在耶师念的是法学系,跟林志文几乎未有过照面。林志文自然不至于受他的威胁,也不至于叫他诓骗;不过是满耳听着秦二爷跅弛不逊之桃闻,着实看不惯这家伙糟蹋姑娘的行径,心里一直抱着成见。
      很多年之后林志文再回头想来,觉得秦天宝似是故意让别人对他不满,然后在一群市井小人之间乐得逍遥;而像林志文这样的有心人,得知了他的好,又会满心愧疚于曾经的偏颇,加倍的向他示好。这么一个大亏,林志文吃了头一次不行,总还会吃第二次;都说事不过三,可仍就有第三第四次。愧疚暂且不提,示好也全当活该,可耽于儿女情长之事,乔木游子、云雨春风,这一桩接一桩的,竟都像是秦天宝一手设计的陷阱,将他林志文一步一步的诱入万丈深渊无可自拔。
      话说林志文惹恼了金子腾后的第二天,中文系和法学系联考国文一科。先生发了卷子,大家便提笔埋头,一片齐刷刷的“沙沙”声有如织工纺丝,让人听了,仿佛觉出几分莫名的韵律。这一次文章引的是陈寅恪先生魏晋南北史讲演录里的一段,题目要求论“魏晋南北文学之变与进”。林志文前些日子才读了谢客的诗集,这会儿写起来自然得心应手。可才开了头,身后便捣乱似的冒出几声咳嗽,像是故意要断他的思路。林志文余光稍稍一瞥,便见身后坐着的那位忽然凑近过来。
      “你就是那个林志文?”
      台上监考的杨先生是出了名的鸡蛋里挑骨头,林志文不敢扭回头去,只得在心里嘀咕:谁这么该死,偏这时候搭话?在原地凝了一会儿,他便又拾起笔,把自寻灭亡的那一位晾到一边。可那家伙像也不在意,又悄声道:
      “你可能不认识我,我叫秦天宝,法学系的。”
      林志文这时一个顿悟:原来是他!心里紧跟着就冒出金子腾前日那副嘴脸,热滚滚一股怒气就冲上心头。见他又驻了笔,秦二爷带点笑意的:
      “咱俩学院不同,倒坐在一起考试,算是缘分。且让我问你点事情。”
      莫不是要问我往边上坐一坐,把前卷的答案都给了你?竟还要用这种笑嘻嘻的口吻,定是把全天下人都当成他秦二爷的战利品,以为无人不醉倒在他的玉树琼枝下。
      林志文这么想着,就故意挪一挪左手,将半张卷子挡起来,继而又若无其事的问:
      “什么事?”
      “说来也没什么,只是前两日……”
      还没接下文,讲台上已晴天霹雷般传来一声:
      “秦天宝,林志文!”
      林志文一惊,抬头便望见杨先生一双死气沉沉的金鱼眼正透过头上那顶巴拿马帽的翻边责难他。林志文心一沉,才感到大事不妙,接着就听见杨先生阴阳怪调的:
      “你们论的什么道,不如说来大家听听。”
      但凡集体里的一班庸众,总喜欢在英雄受难之时寻出幸灾乐祸的快意,仿佛一筐萝卜赖在坑里发臆想症,以为凭偶然一桩异事就能把君子拉下马来。林志文听着那一众的哄笑,脸色已僵;再细一侧耳,竟听见身后那位罪魁祸首也跟着笑了。林志文这才明白:原来这厮本就无事,不过寻个借口来捉弄他。害他得罪了“杨老虎”不说,还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
      这天晚些时候,林志文从学校出来,心里还想着秦天宝之无赖,虽不及金子腾不择手段,却也害人不浅。金子腾那副凶煞样子倒容易让人料想他狗急之态;可秦天宝却好似赶庙会时小孩子抢着要买的不倒翁,不论如何都激他不得,反倒把对方恨的牙痒痒。
      林志文一面骑车,一面对着心中滋味反复低回。车骑的极慢,是为着前日受的伤不敢叫卫伯伯知道,寻了两块旧衣袂上脱下来的破布,随意缠一缠就罢了,也没上药,一时肿的厉害,旦沾车把便闷闷发痛。那车慢,胸中恨意也随着兜转碾磨,仿佛道士炼丹,在心火上翻滚煅烧,却又迟迟不肯开炉见宝。头先他交了卷,临出门口时打眼一瞥,正见那秦天宝直挺挺的立在身面,一副玩味态度,居然也在看他,大概还念着方才那一场捉弄,正拿他当笑话。可那副样子又不全然是嘲讽,至少与金子腾的恶俗大相径庭,是种介于讥笑与岸然之间,叫人很是弄不明白的狡黠。
      他这么想着,一路骑过耶师门前那条平直的问渠街。快至尽头处时。远远抛下了嘈杂的人声,便只听闻到这日傍晚斜风细叶相齿相依,其间还掺着一点不相和谐的“嗡嗡”调,像是唱诗班里兀出了舞厅男女,混杂在清漠的颂歌中,搅的人心时不时刮入几缕青烟,将偌大世界里人来车往的焦躁也融进烟里。可那一阵纸醉金迷的乱烟却仿佛被清净寂灭的心性压着不敢造次,似一只顽劣成性的游鸟,敬畏又戏谑的窥望着歇脚的绿枝。
      林志文早该知道身后那辆汽车里坐着是谁,就像他早该意识到街旁那一纵袅袅青槐小暑未至却已开了花,冥冥之中,便注定要袭人一身白绢。
      三.
      却说秦天宝跟着林志文出了校门,一路随至问渠与潭朗之交口,方才觉得时机恰当,便即刻泊住车子,从后喊了他一声:
      “志文兄且等等!”
      前方人顿住脚,极不情愿的转回身来;见着招呼者,霎时凑紧了双眉,嘴唇像是抿成了一条狭长的黄埔滩。秦天宝叫他那忿忿然的样子逗的想笑,却又记着要办的正经事,便耽着笑,快步跑上去。
      “你这两条腿的汗马,倒叫我那四个轮的矮胖子好一顿穷追……”
      林志文没听完他插科打诨的胡话,冷冷的打断道:
      “秦少爷何事,莫不是又要捉弄我这蠢材?”
      这话秦天宝听了,先是睁目呆了几秒,接着便仰头笑起来:
      “我说你气什么,竟是刚才那回事!我说志文兄,你胸襟开阔、知书达理,不至于跟我这话痨制气吧?”
      林志文那双眉头稍稍一松,可霎时又紧皱回来,只道:
      “跟秦少爷称兄道弟,自然不敢。”
      “哪个少爷,哪个蠢材?帽子非扣给我,那也得两顶一起扣。”
      语毕,他瞥瞥面前这位云里雾里的好同学,心里洋洋得意的,嘴上却还假正经:
      “我给你起个毒誓,方才要是我秦天宝故意戏弄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林志文听到这,已是彻彻底底的叫他给唬住了,那两眉还是蹙着,表情却从漠然转成了莫名。秦天宝稍一留神,就能听见他脑壳里咔哒咔哒的转着齿轮,正揣测情况呢。可林志文思来想去,最终也不明就里,有些不耐烦了:
      “那么你唤我停下,到底什么事?”
      秦天宝最是满意这种境况,像是自己挂上斗篷摇身一变,成了舞场歌池里引人注目的魔术师,人人都期待着他揭晓谜底。他这会儿清清嗓子,认真道:
      “当然还是方才那问题,不过没了 ‘杨老虎’ 追着咱们屁股咬。志文兄,我想请问你,前两日和金子腾金大司令,闹的是什么不愉快?”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小事自然不足,可你这手……”
      他稍一指,林志文便将那两手往后撤了撤,像叫人抓住了什么窘迫的把柄似的:
      “前几日摔了一跤,无妨。”
      秦天宝也料到他嘴硬,不再追问了,只佯装着相信:
      “没事,那是最好。不过我今天来找你,确实是为了金大司令这位为害四方的奇人。这人不仅有桀纣之 ‘威武’ ,更有满当当的袁大头垫背,连蛇鼠狼狈货色也制他不住,何况林同学这老庄清气、孔孟遗风?自然只有我这个无赖无耻之徒才与他势均力敌。若是志文兄不嫌弃,那金子腾再来寻麻烦,就干脆扯于我头上,让我也为圣贤挡支毒箭可好?”
      秦天宝说的轻佻,实则倒的确是肺腑之言。一般的校霸,酒肉声色,秦天宝身边狐朋狗友多是如此,虽不道德,也无伤大雅;而如金子腾这般浑身臭气、罪大恶极之人,翻遍整座耶师也就只得这么一位。那金子腾自骗是有胡闹的资本,可骗不过秦天宝的耳目。冯明堂虽是金子腾的表叔,可这一表“表”了老远,简直是楚河汉界,若不是世家大族许是这辈子不会见面的。可即使见了面,冯明堂的子嗣个个精明透顶运筹大局,当然看不上这个醉心于在小小耶师之地称王称霸的“贤侄”,只拿他于普通的地痞流氓抬的高些,叫的近些。除此之外,再无他话。金子腾最是怀恨秦天宝摸透了自己底细,干脆先发制人,四处去传说秦天宝的恶事。那些恶事大多也确实有个轮廓,可血肉却统统叫金子腾换了去,把情深意浓之处都略了,只剩下酒池肉林荒淫无度。不过金子腾就算再怎么耍些下流手段,终究也不敢踩过界限,对秦天宝真刀真枪;秦天宝也是个不爱吐苦水之人,别人怎么说,他便怎么应着,只要别是烧杀抢掠这类碰了王法的,其他但传无妨。单凭这一点,秦天宝自视不是爱搬弄是非之人,井水不犯河水的处着,倒要比隔三差五炮火连天来的稳妥。
      若是顺着这思路想来,秦天宝本是不应该插手金子腾和林志文的事。头一回听到风声,秦天宝也的确没放在心上,心里只觉得林志文定是哪个名不见经传的优等生,为着好看的成绩吃一点苦头罢了。只是没隔几日,他又不晓得听了谁说,说那林志文没有爹娘,从小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如今也还住在孤儿院里。这么一听,他心里就多冒出几分犹豫,翻来覆去的,不是个滋味。再后几日,他身边几个狐朋狗友百无聊赖,竟拿此事打起赌来。他左思右想却不得要领:此事无趣,何赌可打?越是自问,就越发觉得有蹊跷,竟好几日神情恍惚的,没心思寻乐。身边一票酒肉之交,没有一个觉察不对,倒是那个还在专门学校里念中学的三弟秦天富,近日眼见要放暑假,提前从宿舍搬回家里,见了秦天宝,劈头盖脸便问:
      “二哥莫不是叫哪位小姐给甩了?”
      秦天宝睥他一眼:
      “胡说,你二哥什么时候叫人家甩过?”
      秦天富见他不悦,便陪笑道:
      “二哥英武,可到底为了什么闷闷不乐,虚度良宵啊?”
      秦天宝见他有心要问,心里也动容,便把事情同他叙了叙。秦天富听了,倒不屑一顾起来:
      “我还指着什么要事,把二哥你烦成这样。不过是你又动了恻隐之心,看不得别人欺负弱小罢。与其烦着,倒不如直接问问你那些朋友到底如何情况,不更好?”
      秦天宝摆一摆手:
      “你懂什么,我要是开口问了,那帮宵小之辈定是以为我想跟那个金子腾瞎折腾,话一传出去,哪还得了?”
      秦天富扬了扬眉毛,莫名其妙的:
      “这我是真不懂了,那金子腾的爹,不过南码头一卖茶叶的;咱爹可是省政厅厅长,怕他个贼贩奸商不成?”
      秦天宝哼道:
      “我自然不怕,可那风声一流出去,累及无辜......”
      秦天富怔了一下,一拍大腿:
      “二哥,你这大学读的,倒真读出儒士风范来了。想帮人又怕帮了连累人,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之事?要么你干脆就帮,且亲自出面,一帮要帮到紧底下;要么你就别帮,不仅不帮,想也不要去想,剩的闹心。”
      秦天富虽是少年纨绔,心里净装些不上台面的诡计阴谋,可不时也能讲出几句在理的话。当下听他这么一说,秦天宝那心结倒悄然解开,只仍有一事想不清楚:
      “三弟倒是说说,那帮人打的是什么赌?”
      这回轮到秦天富摆一摆手嫌弃起他来:
      “二哥难道从没跟寒门弃子打过交道?这一类人呐,不识时务,痴呆透了,脖子比那一头撞柱的董宣还硬。你那帮朋友打赌,赌的定是这穷书生肯不肯折腰就范。金子腾倒也傻,偏找这么一个穷酸代笔,那论文自然是交不上去的了!”
      说罢,秦天富哈哈一笑,上楼布置行李去了。
      秦天宝窝在沙发里,一面想着三弟的话,心里已打定了主意,预备着第二天就亲自出面去处理此事。可没成想,待第二日要去中文系寻那个林志文时,却见身边的人叮零当啷的晃着钱袋子,都在交付赌资。他拉住一个,问是何况,那人便说:
      “秦二爷,你说那林志文刺头不刺头,害得我输了好一大笔!”
      秦天宝当然不关心那一笔钱,只催促:
      “他可是答应了金子腾?”
      “咻,他要是答应,我这星期的酒钱都不必跟家里讨了!是那金子腾吃了个闭门羹,气的直动手嘞。”
      “金子腾将他打了?”
      “倒也还没打,听说只是吓唬吓唬,五天之内交不出论文再打。可那林志文已经一口回绝了,一点余地不留。你说说这个孽障,白给自己招顿打不说,还要掏我们的钱袋子!”
      秦天宝听了,这才稍稍宽下心来,思忖着总还有五天,可以从长计议。这么想着,便在心里盘算起怎么跟林志文这身硬骨头交涉。思前想后也没主意,倒是后来听说要考国文,跟中文系的插班,一查座位表,发觉林志文正坐在自己前头,似是天赐良机,方才开口搭话。
      眼下他盯着面着这位惹得自己三番五次想要去寻,跟着又莫名其妙打消主意的林志文,明明感到这人身上不只有三弟嘴里的“之乎者也食古不化”,却有一股叫人捉摸不透的心性,似是耿直不屈、胸怀社稷,但又好像期冀着鲲鹏蝶舞、自化锦鲤。他那一双河汉之眸一时幽深孤峭,不近人情;一时又霞玉风韵,仿佛能叫人看见光风霁月。仅是这么一眼,秦天宝便像穿墙透壁,看出了他的心思:这人定不像往常寒门终日戚戚于出身低下、孜孜于出人头地;反倒比那些膏粱文绣、绮襦纨袴还更爱谵妄,常发些不着边际的白日清梦。
      秦天宝心中直呼:好一个林志文,竟堪比那曹氏书中的红楼之人!

      四.
      秦天宝这时正叹着,却听见林志文淡然的:
      “秦少爷有心了,不过是个人私事,不劳烦别人牵扯进来。”
      秦天宝早也料到他的推辞,不想强装英雄伤了他自尊,便借口道:
      “志文兄也别抬举我,我倒是没有什么大仁大义,不过一直跟金大司令有些瓜葛,却苦于寻不着机会治治他。这一事闹出来,我正好借机给他个教训。志文兄若是答应,于我可是个恩惠啊。”
      林志文听了,好像恍然悟出他的来意,只说:
      “想来秦少爷跟金子腾之间也是私事。私事大都纷繁难解,若是两事相缠,更加难解。倒不如各行其是的好。”
      秦天宝倒不怕他误会自己的心意,却顶怕他不肯接受。这会儿也顾不得刚才的客套,直说道:
      “志文兄何必固执?那金子腾的德行你也知道,动辄以武制人,可不要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
      林志文面色不改,又只是淡淡一句:
      “ ‘君子之道暗然日章,小人之道的然日亡’。我行得正坐得直,秦少爷自然不必忧心我。”
      秦天宝生来一条喋喋不休的三寸舌,这时竟叫林志文驳的哑口无言。知晓自己劝阻无果,又抬眼扫了扫面前人,居然咧嘴乐起来:
      “志文兄老是给我扣少爷帽子,竟不知自己也被这老槐树扣上一顶。”
      林志文略一略眉头,惑道:
      “什么帽子?”
      秦天宝哈哈笑着:
      “且让我摘下来给你看看!”
      说罢,他扬手一拂,林志文头顶那一层白蕊便如同六月飞雪,纷纷扬扬四散飘落。林志文没料到他的动作,呆呆一愣,那副惊愕之态与头先的泰然自如判若两人。这更把那本就不亦乐乎的秦天宝逗的眉开眼笑,边笑还边拍着他两侧的肩膀,念道:
      “你瞧,这是一顶,又是一顶……”
      林志文被他笑的稀里糊涂,静候他笑了一会儿,却总也不见停下的意思,只得默默转身,复骑上车子走了。可他一路行了好远,身后仿佛还总是萦着那笑声,冲破了小巷幽深的禁令,一道直上云霄。
      五.
      正如秦天富所料,金子腾的论文到底也没按时交上。丢了学分还不算,谁知那系主任也是硬气,当场就给金子腾扔了张“重修案”,责令他立刻去找新来的国文教授夏文彦先生报道。夏文彦才从金陵大学调过来,浑身一股京城中人的傲气,竟要金子腾即日寻他家长来“商议学业”。
      金子腾一天下来吃尽了哑巴亏,气的歇斯底里,纠合一班随从,誓要把林志文打死了作数。林志文虽在秦天宝面前装坦荡,可心里其实也七上八下。放了学,他也顾不得手上伤痛,飞快的把车子骑到大马路上去,那里人来车往,金子腾想必也不敢造次。在路上徘徊了一阵,听着电车叮叮当当走了两三趟,天眼看也将要黑了。街上人流渐疏,摊贩逐少,金子腾也还不曾露面。林志文心中侥想:莫不是寻不到我,已经回家去了?这么想着,胆子也壮了起来,便调转车头往成南市骑去。过了徐家源东,拐进亭心湖附近的里弄,眼看就要回到孤儿院了。可才一进了穹珍巷,便见了眼前黑压压的一众势力,正如黑云压城般逼近过来。
      林志文这会儿只得彻底认命:今日这一顿打,死活都是要挨了。
      领头的这时开口了:
      “林志文,你好大的胆,敢给我金子腾捅篓子!”
      林志文从车上下来,因为骑的久了,手臂不免发抖,掌心里的伤口倒一点也不疼了。他开口应道:
      “我从没答应帮你,算不上食言;也一句没和先生教授提过此事,不给你小鞋穿。今天你要行无赖之径,我问心无愧,也无话可说。”
      金子腾这当口已被激的一跳三尺,破口大骂:
      “你个小宗桑,爷爷我今天替你爹妈搞搞你路子——”
      话才一半,一脚便已凌空踢来。林志文跌撞着倒退两步,终还是持不住平衡跌在地上。金子腾一个跨步上前来㩝住他领子将他提起来,扬起拳头旋风一般砸将下来。林志文登时感到天旋地转,痛楚难忍,眼前也是模糊一片,只觉出脸上有热腾腾黏糊糊的东西,灌的满鼻腔都是铁锈味道。金子腾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再要扬拳;林志文这时方明白这家伙走火入魔,似是要把自己往死里打,心里已是万念俱灰。
      当是时,只听见身后匆匆一阵脚步,林志文接着便感到领口那一双手暂且松了开去,害他又一下撞回了地上。恍惚中,便是一个顶熟悉的声音对着金子腾笑道:
      “金大司令平日运筹帷幄,今天怎么放下身段,跑到这旮旯巷子里欺负老实人来了?”
      金子腾破口骂道:
      “秦天宝,劝你莫管老子闲事,打哪来滚哪去!”
      秦天宝仍是笑着的:
      “金司令有所不知,以和为贵,是从老祖宗那儿承下来的。且不光咱们中国人讲和气,那洋人鬼子之间,也是不轻易走火的。凡是气焰嚣张,喊打喊杀那一类,大多禽兽不如。金司令名扬上海,切忌别坏了声望啊。”
      金子腾被他这一段明里暗里的谩骂绕的头晕脑胀,咬牙切齿,半天竟也憋不出一句话,只骂道:
      “你个刚八子,小心老子连你的狗腿也打断喽!”
      秦天宝笑话说够了,声色也危厉起来:
      “金子腾,我这狗腿儿子上头有个狗腿老爹,近日来还愁军队里缺兵少卒,莫不是想我老爹来拜会拜会,请你们到督军府里去吃壮丁饭?”
      说着,他又转向那一班黑压压的乌合鸟兽:
      “他金子腾的爹有钱,保得证能一个个把你们从督军巡捕房里赎出来?他金子腾的表叔有权,会为了你们专程从那冯国璋身边滚回上海?你们是现在要打要杀,就连我也打了,最好打死了我,再通通给我当陪葬!”
      秦天宝越说越烈,本就将那群家伙吓得庸庸懦懦,最后那一嗓子更是直震天穹,叫他们顾不上一旁的金子腾威逼利诱,夹着尾巴匆匆溜了。秦天宝眼见一班庸众散去,便又回头对金子腾道:
      “我秦天宝好人做尽,全当你刚刚嚷的骂的是放屁。可从今往后,但凡有人敢碰他林志文一根寒毛,我那狗腿老爹就定要知道你给他老人家起的诨名,且叫你爹娘到时三拜九叩求着饶你狗命!”
      金子腾的气势终究敌不过秦天宝的怒焰,在昏暗的月光之下,如同一缕霎时被吹散的炊烟,跑的竟比那群跟班走狗还要快上几分。林志文这时已摸索着巷壁站了起来,一时间突然安静,他头反倒痛的欲重,两只手上的伤也火烧火燎的发作起来。秦天宝作势要来扶他,边关切道:
      “如何——?”
      林志文却挥挥手表示不用,开口时嗓子有些沙哑:
      “没事,没事。刚才……刚才谢谢你了。”
      “咻,你还谢我。刚才随你到巷子口,我怕是条死巷,在路边停车,一转身你就不见了。也得亏那金子腾嗓门儿大,要不我非得把你跟丢咯。”
      他一面说,林志文却只隐约的听到三五个词,剩下的全被脑子里“嗡嗡”响声给隔断了。秦天宝见他头晕目眩,也知道那一拳挨的难受,便停了话头,把地上车子扶起来,道:
      “走,我送你回去罢。”
      林志文一听“回去”,头更疼了,攒了几分钟的力气才说道:
      “不,你先回吧。我......我去洗把脸。”
      “去哪洗?”
      林志文朝某个方向微微颔首,嘴里嘟囔道:
      “亭心湖......”
      “那么,我扶你过去。”
      林志文推了推他的手臂,把车子接过去,坚持道:
      “你回吧,我真不要紧。今天这份人情,我改日还你……”
      说罢,他也没多停留,推着车径直往里弄西边去了。

      六.
      话说秦天宝出了巷子回到车里,心中还是郁郁的,觉得事情未了,不该就这么走了,继而又想起上次喝多了酒在外面撞伤了头,自那以后娘就非逼着他往车里放一个药盒。那盒子本在车后箱里结网落灰寂寞了许久,今天竟然要派上用场。他便又下了车,取了药盒,徒步进了巷子里。
      巷子很长,七拐八绕,尽是玄机。秦天宝费了一番力气,终于辨认出头先的一段路,又朝着林志文消失的方向去寻,摸索了一阵,这才摆脱了迷宫,来到一片视野稍宽的小公园里。公园说小,是为着只绕那一湾湖水随意建了两三座亭子,其间隔着那么三五丛玉兰花,看着有些小气。可话也不可说死,这夜幕一落,皓月当空,投下一道道白玉似的清光,全都粼粼烁烁映在湖上,与那边上的玉兰花相辅相成,倒别有一番韵味。
      不过,秦天宝驻步睹看这一众景致,却不是为了观景,而是为了在那黑魆魆的湖岸边寻林志文的影子。来回扫了几遍,人倒没见,却在近处亭子边见了那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他紧着步子过去,原来亭子边花草之间藏着口小水池,林志文正弯腰从那取水。秦天宝往他身后咳嗽了一声,林志文回过头来,眯了眯眼,借着月光将他看清楚了,便问:
      “你怎么又回来了?”
      秦天宝也借着月色,将他看的一清二楚:他这会儿似乎已缓过劲儿来,语气又恢复那股安之若素的调子,只有那几处鲜然的血迹还在他苍白的脸上叙着刚才的遭遇。秦天宝心里一时不大舒坦,但面上却一贯的玩笑道:
      “你这甩手掌柜当的倒理直气壮,害我在这鬼巷子绕了半日,出路没找着,竟到了这寻短见的地方!”
      林志文的表情难以言喻,只说:
      “别胡诌,这湖水连小腿都没不过,寻何短见?”
      秦天宝却道:
      “人要是醉了,别说湖,连水池都栽得进去。”
      林志文倒听出他在说自己,但还是跟他装糊涂:
      “你到底要干嘛?”
      秦天宝这才收起玩笑,认真道:
      “你那两手都是伤,拿什么洗?况且黑灯瞎火的,岂不越洗越脏?”
      林志文盯着他,没搭话;秦天宝便接着说:
      “你先出来,上亭子里坐着。”
      林志文似乎是跟他争累了,先是叹了口气,接着竟真听了话回了亭子。他一面上来,秦天宝一面将手里的药盒往边上放住,又将校服外套脱了去,拉高袖子,三两步跳到池边。待他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块浸湿过的蓝手帕。林志文盯着那手帕看的出神,老半天才接过去,轻声道了一句:
      “多谢。”
      秦天宝倒叫这一句闹的不好意思起来,咧了咧嘴,支吾了半天也没答上句什么。林志文用那手帕擦净了脸,又说:
      “这块脏了,等我明日买一块还你。”
      秦天宝紧着说:
      “无妨,别的没有,这玩意儿多的是。”
      说完了,他又想起还有个药盒摆着,俯身去找药,听见林志文在一旁阻止道:
      “血都止了,是个小口子,犯不上用药。”
      秦天宝瞥了他一眼,又道:
      “脸上自然没事,倒是你这双手,像我家附近一酒楼里的招牌菜。”
      “何故?”
      秦天宝憋不住,哈哈笑道:
      “那菜叫 ‘金榜蹄名’,专用上好的猪蹄做的。”
      林志文愣了半晌,佯怒道:
      “你这人怎么不积口德......”
      才说了一半,却也叫他惹的笑了起来。
      秦天宝这会儿一边笑着,一边已取了药出来。林志文那双手消了毒擦了药,又裹上几层干净纱布,似乎已比先前好了许多。
      事情办尽了,笑意也退了,两人相邻而坐,却一时失语。干等了一会儿,还是林志文先开口:
      “这么晚回去,你爹娘不骂?”
      秦天宝摇头:
      “我混账惯了,他们拿我没辙。”
      又道:
      “倒是误了你这大才子做功课的时间。”
      林志文盯着湖面,一时也没应,过了半晌才道:
      “本该请你回去吃晚饭。不过我家的菜,怕你这大少爷吃不习惯,也还是算了。”
      秦天宝皱眉:
      “你瞧你,怎么又给我扣帽子?”
      林志文侧过脸冲他笑道: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莫不成你不认自己是才子?”
      “莫不成你还不认自己是少爷?”
      林志文说完了,见他无语以对,嘴角又扬高了几度,那狭长的黄埔滩头尾拐了弯,最后竟灌进两口颊涡中。秦天宝本也在笑,这时见了却失了神,半天才想起:认识几天,还是头一次见林志文这样笑。林志文也不钝木,觉察了他那几分呆滞,有些尴尬,索性站起来,喃喃的:
      “再不回,真要骂了......”
      秦天宝这才晃过神来,连说了几句“走吧,走吧”,又朝那湖面送去一眼。波光粼粼,清宁幽静。这夜月出未惊山鸟,倒惊了秦天宝这只耽于作乐的城中雀。

      七.
      林志文回了孤儿院,自知晚饭是赶不上了,便兀自回了房,一面想着早些休息,另一面也是怕好巧不巧撞着卫伯伯,又要惹他担心。
      孤儿院的面积不大,只是两栋小楼外加楼前一座小院子、楼后一片半耕半林的草场。
      院子是撑门面的,政府每每拨钱十有八九要提一提它。卫伯伯心肠顶软,最见不得孩子受苦,常常不顾限额把人收留下来。也为着这,那铁公鸡似的政府每月拨来的钱总得扣到分毫才勉强够用,常还得把他自己那份少的可怜的粮薪也贡献出来。人吃都不饱,却掏钱整那花园,岂不荒唐?可若不整,专员来访,一纸诉书投到政府,卫伯伯丢了职位不算,那些孩子怕是也要被赶出去的。卫伯伯凑不出钱去买盆景花苗,叫那光秃秃的院子愁了许久。后来某个末冬初春之际,不知怎么,那院子竟出了奇事,自己长了满满一园的向日葵,其间还旁出几棵蟠桃树山毛榉,没两三年的功夫就已齐人腰高。
      林志文那时候少不经事,竟将这奇事信以为真,往后许多年了才闹明白,这满园春色的功劳其实非谢叔莫属。谢叔是孤儿院的木工师傅,如今耳顺之年已至多时,虽习惯大家以“叔”相称,其实比卫伯伯还要年长一辈,许是孤儿院里资历最老的一位。谢叔年老,却老当益壮,不论风雨阴晴严冬酷暑,雷打不动住在他那狭小的耳房里替大家守门。要是有人未归的,就是让他守上一夜也在所不辞。孤儿院里人人都知谢叔的手艺极好,大到桌椅床柜,小到尺砚玩物,谢叔无不能信手造来,神乎其技;可要说侍弄花草之功夫,知者却没几个。林志文后来问起他到底如何成那一院子的事,他却只摇头摆脑,似那山野道观里的修行道人般:
      “天机不可泄露!”
      如今院里那些桃树榉树,全有了参天之巨,一至盛夏便尽是林荫密布芳香四溢,再配上正中央那一坛似火胜日的向日葵,包裹一圈虽已落花仍遗丽质的白玉兰,处处旖旎,真胜过那正儿八经的公园官院。
      林志文推了车子穿过这趟林荫道,直抵正中一栋主楼。楼房之态是仿着洋人的别墅建的,细节处也杂着古人遗风,倒不令人怪之异之,仿佛一颗蓝眼鹰鼻的脑袋扣在长袍皂靴之身上,反倒有博采众秀、广纳百川之气势,似是种真正的“大同”之意。林志文在凉棚处停了车子,边从侧门入楼内,顺着平日不常走的偏梯上了三楼。
      卧房正在三楼第二间。林志文推了门进去,却被屋内灯光闪了眼睛,定神一看,才发觉床上坐着个不速之客。他心中叹声倒霉,面上却持着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顺手挂起挎包,又不紧不慢的脱了外套,这才向那人说:
      “怎么,没功课做?”
      床上坐着那位也摆出不以为意之态:
      “倒是质问起我来了,也不知道是谁无端端的黑了天也不回来,晚饭竟也不吃了。”
      林志文听出她又是在使性子,只得解释道:
      “读书社有些事耽搁了,才晚了的。小英,你真不去做功课?”
      这小英是卫伯伯的独女,母亲过世的早,她一直跟父亲住在孤儿院里。小英生来一双杏核大眼,浓眉巧唇,很是惹人喜欢。可她一旦开了口捣起乱来,就要叫个个儿都头痛心悸,连她父亲都要为了躲其风头而退避三舍。林志文与她同年,两人也算竹马之交,自然深知其桥横跋扈,不可一世,每每总是忍之让之避其锐气,时间久了,小英倒对他别有一番依赖,似是拿他当成个老实巴交的义兄了。
      眼下,听了林志文催促,她反而故意气他似的:
      “你赶我走,我偏不顺你意。末了,你想好怎么解释今天的事,我再考虑去写功课。”
      林志文叹道:
      “我何必骗你?今日真是书社有事。你莫告诉卫伯伯,他又要担心的。”
      小英转一转她那鬼机灵的大眼睛,对他上下打量一通:
      “不对,不对。你唇色发白,神情躲闪,面上倒泛着红,定是有什么要命之事……我看,多半是男女之事。”
      “胡闹!再是什么事,也不会是男女之事……”
      见林志文急了,小英便咯咯笑起来,又道:
      “不是就不是,何必心虚?”
      “我何时心虚?”
      “心不虚,你干嘛喊得叫整栋楼都听了去?”
      林志文本就头痛,眼下更没力气哄她,只好将双缠了纱布的手伸与她看:
      “方才骑车回来,路上同个朋友聊天,误了路,摔了一跤。言语有假,这皮肉之苦没有假吧?”
      小英托起他两只手四周看了看,果真见那掌心处的纱布上还渗着血,自然有些愧疚,便说:
      “志文哥,你没事吧?”
      林志文见此有效,便更装出一副虚弱之态,叹道:
      “事倒没有,只是磕的头晕——”
      他话尚没完,小英便已从床上跳下来,让位与他:
      “你快休息,不要害了病。”
      又道:
      “要不我去李姨那替你拿药送来?”
      林志文动作缓慢的上了床,摆手道:
      “不必,方才已处理了,不怎么太疼了。”
      小英犹犹豫豫的,还想再赖一会儿;林志文索性闭上眼,装作疲惫不堪,行将入睡。没一会儿,他便听见木门“啪嗒”一声,便知道小英已是离开了,这才又睁开眼。
      窗外一弯月牙,似是替了小英临走前关上的电灯,给窗前的书桌蒙上一层胧胧薄纱。蝉虫螽斯在院里鸣着人听不懂的夏曲,仿佛也有心不让林志文睡去。他在床上厮磨一阵,倒觉得睡意被那床枕全给吸了去,便只好又再起身,到桌前小坐一会儿。
      面桌是个窄小的窗台,摆了两盆不甚茂盛的盆栽;桌上左右角是两沓堆叠整齐的书册,其中一沓还是那日叫金子腾败坏了,尚未修补完全的。书册之间又置着一盏台灯,虽已锈了大半,却是老骥伏枥,耐用非常。他开了台灯,取来一册,想着或许耽读几页便有睡意,可久久又不能集注精神,复又想起方才发生的事。要说想起,也不全然,那前半部分确是跌宕,他倒已模模糊糊记不清楚;反而后一段事已近末,且平常十分,却在他脑海里越发的勾勒细致。
      再仔细去究,原来是那秦天宝时而插科使砌,时而又威严非凡,简直像那吴氏书中的齐天大圣,竟有七十二变的本领,惹的林志文不住去想,又不知到底想了什么。到最后,他便只将此归于那份人情未还,琢磨着自己绵薄之力,怎么还他秦天宝秦二爷。
      想了半晌,居然真灵光一现,记起今早在学校公告板上之所见。此时便更无睡意,从抽屉里取了纸笔,就着台灯月色,提笔文章,议论起法学之大义来。

      八.
      次日上午才下了晨读,满屋子盈着昏昏沉沉的瞌睡气,后门却有个声音字正腔圆的唤道:
      “秦天宝!”
      声音不大,倒叫那名字的主人听的清楚。秦天宝本就困意阑珊,被这一声扰的更是火燥,再加上平日里略微识相的都晓得“秦二爷”“秦少爷”此般称呼,除了先生教授亲爹亲娘,斗胆喊他大名的寥寥无几。
      秦天宝正恼着,扭头瞥看,却两眼一亮,心底怒气一时灰飞烟灭,只快步迎上去,笑问道:
      “你怎么来了?”
      林志文神情严厉,往轩廊里踱了几步,小声道:
      “你出来些,莫叫人听见。”
      两人避了教室一箭之遥,林志文复停下,将手里一卷稿纸递与秦天宝。秦天宝见他神神秘秘,还以为是什么诉状告书一类东西,展开一看,却见是长篇大论一纸文章,且标题正与法学系期末论文之题目一模一样。秦天宝愣了一愣,才明白过来,笑道:
      “你怎知我没交这该天杀的论文?”
      林志文漫不经心的:
      “这你别管,我自有办法。倒是听说你们系主任与人为善,你今天誊抄一遍,明日一早拿去补交,许是能把那学分要回来,也犯不着重修了。”
      秦天宝抱起手臂,半认真的:
      “若是为昨天那人情,我可不收,免得在你眼里落得个金子腾的模样,”
      林志文倒没想到他会拒绝,怔了一下才答:
      “你自知与他不同,何必在这和我贫嘴?”
      秦天宝卷了手里的论文,忽的想起什么:
      “你那手……”
      林志文斜他一眼:
      “承蒙你关心,我这两只 ‘金榜蹄名’ 好的很。”
      秦天宝才挂上认真,这会儿又叫他逗乐了,又玩笑道:
      “这论文出你笔下,一字千金,我莽夫一个,哪有福气消受?”
      林志文还急着回去上课,见他嬉皮笑脸没个痛快,气道:
      “秦天宝,你这人怎么粘粘糊糊,跟那津门小吃似的?”
      “津门三绝我倒晓得,麻花炸糕狗不理,却不知你说的是哪个?”
      林志文幽幽的:
      “皆不是。我说的是黄米豆面糕,形如野驴犯倔在泥塘里撒泼耍皮,世称 ‘驴打滚’。”
      秦天宝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拍手称道:
      “好你个林志文,谁知你还记我那 ‘金榜蹄名’ 的仇!”
      林志文尚没回话,却见远处镜光一闪,似是某个巡堂先生来查访了,心下一急,恼道:
      “罢了!横竖是帮你写的,你要便要;若不要,便扔火盆里烧了去,与我也无关!”
      说罢便转身要走。秦天宝见他真恼了,忙反手去拉他,陪笑说:
      “你莫急,我又没说不要!何况你这论文写的腾蛟起凤,我裱了供起来还怕不够,哪会瞎了眼往炉子里扔。只不过今日这份情我领了,倒不知领的是何人的情,总觉得不合礼数嘛!”
      林志文听了,自是明白他话里有话,却不知如何回答。他秦天宝名门出身,银鞍白马、胡姬酒肆之生活,一方奢靡耽乐,一方又柔善心肠。林志文素不曾与此种性情结交,心中也分不清二者优劣孰轻孰重,如何答他“何人”之问?顿了一顿,便搪塞一句:
      “既然结草衔环之举,何人所为,还需再问?”
      说了,便不等秦天宝再应什么,转身去了。这厢秦天宝听了,自知那衔环结草不过意欲报恩,确无别话可说,心里一时却少了方才几成愉悦,反倒平添了几丝郁邑。

      九.
      秦天宝到底没有誊交论文,而法学院系主任实际也并不如林志文听说的那般与人为善。此人姓方,因是名里有个“之初”,学生们私下便喊他“性本善”先生。却不是为了他性情真善,而不过取那三字经里的滥调来反诘他表里不一罢了。
      方之初西装革履,面带憨态,不论行至何处都将手里的绅士杖击的咚咚作响。他那一脸可掬之笑虽是骗得别门旁系的学生赞他有学者风范,可这“风范”背地里却俯首贴地,不仅往校长督学、洋人校董那奉一张热脸,竟连手底的学生也不放过。明里暗里,秦天宝已是不下十数次见着方之初出入秦公馆,明里是学访,暗里则进谗,简直叫秦天宝恨得牙根痒痒。
      秦父虽是瞧不起此人师德丧尽,竟不顾颜面到人府上邀功问赏,可面上倒尽可能敷之衍之,时不时唤下人拾纳些夫人丫鬟皆腻烦了的玉石首饰,或是溜须拍马之徒敛来孝敬的古玩洋物,取来了即美其名曰“替子敬师”,忍过一顿推辞礼让,便见那方之初“妙手回兜”,将得来的物件收入囊中,一瞬稍纵尚不及衡量其速度。秦啸虎之所以待他如此,一是为着在文官位上久了,养圆了早些年在军队里直来直去的武夫性情;再者也是主因,只为这二儿子秦天宝自幼放荡恣睢难以管教,如今有个特务似的先生日日窥视时时禀报,便不必成日忧心那不孝子又整出什么麻烦来。
      话说这日秦天宝放了课,破天荒的先回了家,结果才在东院泊下车,便见管家孙叔开了紧里头停着的那辆灰头土脸的别克,正在驾驶座上忙的满头大汗。那车款式老旧,跑的极慢,且隔三差五便要抛一回锚,想必这会儿应是许久不开,火也打不着了。秦天宝上前几步想去帮手,忽而发觉车上还不止孙叔一人——竟是那方之初又来吹篪歪风,这会儿正在副驾驶上装蒜呢!远远望见他,秦天宝也没了搭救的心思,只觉得胃里一股无名业火烧的心烦,掉头便往屋宇里去。
      秦公馆坐落上海城西北角省政厅东侧,如腾龙卧虎雄踞一方。其样式仿罗曼风格,圆顶高柱,浑墙厚壁,前门两座高塔直耸入云,东侧遍贴琉璃彩窗熠熠彩彩,四周连拱廊浮雕延绵,巍峨数丈。公馆外连四座庭院,拢共相加占近十余亩土地,虽不及古时帝王之豪奢,却也不比那些王侯将相差的许多。
      秦天宝倒不中意西区荒凉人烟,面山背水,总盼着一日能搬至黄浦江岸去,白日车马如龙擦肩接踵,傍晚辉煌灯火万户捣衣,比这神坛政院不知好了千倍万倍。秦家在黄埔滩确实持有房产,可秦啸虎又哪肯任省政厅的官差搁置一旁,去享受那市井百姓之乐?这方寸住所,似乎冥冥之中注定了秦天宝要忤逆父命,做一番与苟且富贵、贪权恋位方圜相悖之举。
      这天秦天宝才一进家门,便见昏暗的客厅中烟雾缭绕,似是有人才焚香拜过神佛。再看细致些,便能发现那烟正是从右墙壁炉前那套皮制沙发附近袅袅而起。秦天宝心中一沉,呼吸也急促了几分,正蹑手蹑脚想从旁侧溜上二楼,便听见沙发主座上传来冷厉一声:
      “天宝!”
      秦天宝暗呼倒霉,却也只得站住脚步,应了声:
      “爹。”
      秦啸虎击了下烟几,扳指在花梨木上吱呀作响:
      “你过来,我有事问你。”
      秦天宝拖着步子往那壁炉处挪了几步,终于不得不与那椅背后势如狼虎的老爹打个照面。他才站定,便被秦父一双鹰鹗眼死死凝住,问道:
      “大学念了小有半年,如何?”
      秦天宝只敷衍一句:
      “还行。”
      秦父又问:
      “这半年要学业将结,可有什么功课落下?”
      秦天宝又只二字:
      “没有。”
      秦父猛一拍扶手,骂道:
      “混账,一日到晚吃喝玩乐,如今糊弄到你爹头上来!送你进大学学了什么,我看都学到茅坑狗屎里去了!”
      秦天宝头先早感觉方之初这时候来定没好事,这下才知那狗东西竟是来念叨期末论文的事。心里原有了底,便也不太惊愕,只隐隐想着方之初发恨。秦父见此,觉察他根本不以为意,怒火更旺,丢了手里的烟斗,扑腾一声立了起来,训斥道:
      “我秦啸虎三个儿子,得你一个生的最像老子,居然这一副人渣地痞作派,到那舞场酒厅鬼混便算了,什么公子哥大小姐,凡事害人害群的臭虫全与你蛇鼠一窝,书也不读,学也不上,才读了半年就险些叫人家赶出来——你若无心读书,便赶紧给老子滚回家来,别出去丢人现眼!”
      这一顿臭骂秦天宝倒是常听,只不过今日横添一个方之初从中作诡,心气儿不顺,便喃喃一句:
      “我说不读便能不读?”
      秦啸虎本是气话,被秦天宝这一句激的怒火中烧,一步跨至他面前,但问道:
      “你再说一次?”
      秦天宝倒也不要命,竟又把话说重了几分:
      “读不读书,你都别指望我回来学你做官。”
      “放屁!子承父业,天经地义。老子打拼了大半辈子才谋了这身官服,你说不要就不要?你大哥而今跪着求着老子也不松口,到底不还是为着你?”
      “大哥若喜欢,那便给了他好了......”
      秦天宝话没说完,秦父已是一个耳光掴了下来,重重一掌在秦天宝左颊留了个火辣辣的红印子,又狠狠骂了一句:
      “混账!”
      两人之间硝烟战火燃的正旺,厅门忽又叫人开了,缘是秦天宝之母、秦父之正房赵氏同三房郑氏二人去庙里拜了佛,正巧回来。郑氏是秦天富之母,年纪不大,但为人识相,言语有度,出入规矩,不像那二姨太刘氏自以为生了头子便想一人独大,在人前耀武扬威。当下见了这阵势,如何情况郑氏自然心知肚明,往赵氏身后挪了去,似是要匿身战场。赵氏一眼瞥见儿子脸上的巴掌印,心下着急,面上却波澜不惊,上来问道:
      “天宝,是不是又惹爹生气了?”
      秦父知她此句面上数落儿子,实则是质问他,便开口答道:
      “这不孝子功课不做,学业荒废,叫人家先生找到家里来了!”
      郑氏这时找了机会,便从赵氏身后站出稍稍,劝道:
      “老爷,男孩子小时候皮了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天宝自幼聪明过人,只是如今血气方刚,一时找不到用武之地——”
      秦啸虎听了,两眼冒火,又骂:
      “放屁!耍皮就耍皮,还在我面前口出狂言,难不成连我这个爹都不放在眼里?”
      赵氏见他不肯罢休,一面上去扶了他肩膀,一面冲郑氏使个眼色,对天宝说:
      “你这混小子,快随二娘去上药,别杵在这招惹你爹了。”
      秦啸虎知她替儿子开脱,心中不悦,却也得给太太面子,扬一扬胳膊遣人滚蛋。秦天宝心里自是对亲娘三拜九叩,也不作停留,跟着郑氏上了楼去。
      见人走了,赵氏方轻搡了一下秦啸虎的肩膀,怪道:
      “你瞧你,是不是又听了那方之初的什么糊涂话?”
      秦啸虎瞥她一眼,赌气似的往沙发里一坐,哼道:
      “方之初什么货色我当然晓得,只不过那混小子近日皮得很,害我气不过,找个理由训他。”
      赵氏听了,无奈笑道:
      “你呀,你怎么比那小孩子还爱制气?若是气天宝不长进,干脆叫了他来,爷儿俩促席谈天,哪有什么心结解不开的,非要刀光剑影才好?”
      秦啸虎长吁口气,心想:你那宝贝儿子同我多讲一句都嫌烦,叫来谈天,岂不是两人闷头喝酒,互相尴尬?可嘴上也不愿反驳,怕又引来太太一阵念叨。这么想着,半天只叹出一句:
      原来女子小人皆不可怕,唯儿子与老婆难养也!

      十.
      却说那论文之事恍过几日,林志文某天在读书社聚会,一打眼便见秦天宝从教室里出来,沿着楼前一坛花床转转磨磨,老半天不走。稍过一会儿,林志文又抬眼去看,秦天宝或是走累了,挨着花床闲坐,一手支在膝上,撑着腮帮子,也正往他的方向瞟。两人视线相投,秦天宝咧嘴一乐,似是头先已瞩目许久,这会儿终于如愿以偿。
      夏至方过,铄石流金,火轮迸焰,若是叫羲和此时日浴,浴完便是要被送去天竺当神仙了。而眼下虽已迫暮,烈日不比当午骄猛,却也能热得吴牛喘月,叫人气如粥块,沉沉郁郁。再晚些时候,待那红霞火云一出,蚊虫蜱虱纷纷出动,和着傍晚好不容易得来的几缕薄风,又是另一番磨人景致。
      读书社平日不聚,一聚便要到天色昏黑才罢。林志文心中好奇那秦天宝之耐力,便故意不与他提醒,任他在花床边喂蚊子,看他俟到何时方肯作弃。可那秦天宝虽是等的周身蒸汗,神情憨滞,竟真挨到了书社解散。
      待一走近,林志文见他衣衫不整、汗流浃背之窘迫,暗自愧疚,问道:
      “你等我何事,早说不好?非这时候来白白受罪。”
      秦天宝似是才想到自己面若流汤,掏出一块手帕边擦边道:
      “不要紧,反正我闲人一个,不过当磨练意志了。”
      林志文看他满脸的汗越擦越多,就是冷面如霜也再挂不住,笑道:
      “你那意志如何还需磨练?人家杨时程门立雪,你花床煮汤,到底还胜他一筹。”
      秦天宝听罢一怔,倏尔笑了:
      “程门立雪是求学,感天动地之事;我在这煮汤倒是一厢情愿,得不着好还要挨你笑话,岂有此理!”
      林志文心想:我如何笑话你,还不是教你下次别干这等蠢事?嘴上却不承认,只说:
      “讲吧,又是何事?”
      秦天宝这才想起方才为何糟了一杆子罪,连忙往上衣兜里掏了去,半天摸出一个丝绒布袋递与他。林志文接下布袋,解开一看,只见里面一支黑衣派克笔,笔套上还烫印了两圈银料,被云边丹霞映的火红。林志文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却被秦天宝抢了白:
      “你莫出声,先听我说!这钢笔大有来头,可万万不是我买的。前几天我交了你的大作,我们系主任见那文章大有建树,就要拿他一支钢笔来换。我一开始老不愿意,可师命难违,又不好驳他面子,只得同意了。今天来便是负荆请罪,且将这笔物归原主的。”
      他话一完,见林志文满面狐疑,便又追加一句:
      “你若不信,大不了随我找他去!”
      林志文直摇头:
      “倒不是不信,只是这笔贵的很,你们系主任不过领那二三十块的工资,哪来闲钱买这笔?”
      秦天宝长吁一声:
      “你倒是问到点子上了,他方之初不仅买得起派克笔,连轿车都不差!你要问为什么,我能给你说个三天三夜不罢休。”
      “不必三天三夜,你只简单一讲。”
      “简单,你明日放了学哪也别去,就跟着方之初满上海的跑,看看他下了班去哪里攀附权贵,便知他一个穷先生如何这么阔绰了。”
      林志文似是恍然领悟过来,若有所思的点一点头。秦天宝见他上了套,立马扯开话题,寻问:
      “你那纱布还不拆,手还没好?”
      林志文空出一只,正反翻了几下,便说:
      “就好了,估计这两日便拆。”
      忽而又问:
      “你又是何事,左脸仿佛肿了。”
      秦天宝一笑了之:
      “不过前两天惹恼了我爹,挨了一巴掌。”
      林志文听是人家家事,不好多说,就着伤复问一句:
      “几天之前的伤,上了药也早该好了,如何还肿着?”
      秦天宝又吁一声,仿佛那吃了黄连的哑巴终于得以开口似的:
      “你可不知我爹那一巴掌,能把铜墙铁壁给劈穿喽,何况我这脸呢!”
      林志文只摇头:
      “我看不是,倒是你爱用西药,疼消的快,病根还留着。”
      秦天宝却满不在乎:
      “消了疼,我自己便舒坦了,管它病根留不留呢。”
      林志文瞥他一眼,像是还有话说却憋回了肚子。秦天宝心中还怕他在那钢笔的事上反悔,便作出一副匆忙之态,道:
      “天也不早了,我若再不回去,明日这右脸也得肿了。”
      林志文点点头:
      “那你快回吧。这笔.......”
      他尚没说完,秦天宝已经跑远了,这时回过头学着他的语气喊:
      “横竖是你的,你若不要,扔湖里沉了吧!”
      说完复停下,背身走了几步,合拢两指在右眉上一挥,朝着林志文行了个洋人礼。天色近墨,林志文倒还能看清他脸上挂着个狡然谑笑。

      十一.
      秦天宝这日一到家,便被吴妈大呼小叫的轰着去洗澡。秦天宝听她那满口的皖南方音净是不明所以,倒是听懂其中“臭死家狗”一句,惹得秦天富那小鬼在楼上一阵穿云裂石之笑,边笑边带出一句:
      “不见二哥,但闻其臭!”
      秦天宝不甘嘲弄,三两步并作上了楼,钻进秦天富房里,二话不说便将那件透了水似的外套盖他一头。待他挣扎无果,呜呼呜呼的讨了饶,秦天宝才收了手,笑骂道:
      “小滑头,敢拿你二哥开涮?”
      秦天富立马拱手作揖:
      “不敢不敢,三弟知错!二哥大人有大量,可别再拿小弟的头去腌臭豆腐了。”
      秦天宝义正辞严:
      “你懂什么?我这身臭汗,臭的值当。”
      秦天富扬眉讪笑:
      “二哥莫不是又去哪施美男记,祸害人家姑娘去了?”
      秦天宝敲下他脑门,纠正道:
      “胡说,分明就是苦肉计。说你不懂行,你这小毛头果真不懂。”
      秦天富正要讨教,却叫楼下吴妈的催促声打断了。秦天宝忙应一声“就来”,起身要走;秦天富又一把将他拉住,只说:
      “ ‘假老爷 ’回来了。”
      秦天宝愣一愣,想起方才停车时多见了一辆炭黑色雪弗兰,本以为又是哪个官人来谒见秦啸虎,这时想来,倒真像大哥秦天鸿的风格。
      秦天鸿乃是二姨太吕氏之子,虽不是嫡出,却也因是家中头子,给了吕氏母凭子贵的念想,总指望儿子有一日继承了家业,好在那极看不惯自己的大太太赵氏身上出一口恶气。因受了母亲的影响,秦天鸿自幼便背着讨好父亲的包袱,察言观色,阿谀奉迎,凡在父亲面前便如履薄冰,凡是父亲所言所行无不如蚁附膻。
      秦父开始倒是对这个规规矩矩、满脑经济文章的儿子青睐有加。谁知天意弄人,待秦天鸿到了束发之年,大太太赵氏竟也诞下一子,秦父喜出望外,名之“天宝”,意为天赐珍宝。这秦天宝自幼嚣张跋扈无所不为,挨尽了棍棒训骂,可谁知秦父越是叫他气的咬牙切齿,心中越是喜欢这个与自己气魄相当的混世魔王,面上照打照骂,暗自早已决心将家业托付于他。
      不论秦父如何佯装一视同仁,对二儿子的偏爱发乎于心便难免现乎于行。久而久了,秦天鸿自然有所察觉,对这个占尽便宜的二弟心生恨意,一面又更加倾尽全力向父亲示好,不仅俯首帖耳温驯至极,连穿着打扮竟也模仿起父亲来。
      秦天富某日突然见大哥换了一身浅紫色长衫,唇上还蓄起两撮短须,便与二哥调笑说:
      “大哥是想当老爷想疯了,只可惜是个冒牌货。”
      再往后,两人只一提起秦天鸿,便用“假老爷”当暗号。而秦天鸿暗里视二弟秦天宝为眼中钉肉中刺,捎带着也厌弃打小与之交好的三弟秦天富,可面上还佯装一副兄长姿态,每见他俩必寻出些鸡毛蒜皮的事加以指摘,闹的两人极怕遇见这位絮絮叨叨的大哥,唯恐避之不及被他逮个正着。
      再道此时见二哥一言不发,秦天富便又道:
      “爹这回派他去南城镇守使底下当见习生,词约指明,还不是要他死了继位的心,将来老老实实给你当二把手?如今他公假回来,定不给你好脸色看。”
      何止他,连二娘庶几也如此!秦天宝琢磨着,倒也不以为意,只说:
      “我自有法子避他,倒是你放了假游手好闲的,当心被他教育!”
      说罢也不多停留,回房洗澡去了,只剩秦天富兀自坐着发愁。

      这日晚些时候,秦天宝在房里百无聊赖,又将林志文手写的一纸文稿拿出来耽读。读了几句,实在困乏,满眼只看见一个个刻入草纸中方块字,眉目清秀,斜帽侧傲,虽有因笔囊涩塞而断续难辨之处,却不碍文墨流畅,笔风决绝,好似大家之作,一气呵成。
      尚没读几段,又听见门声轻作。秦天宝原想是吴妈来送水果,正要拒绝,却传来秦天富神秘兮兮的问语:
      “二哥,你可睡了?”
      秦天宝将手中的纸稿收回抽屉,并应道:
      “没睡,进来说。”
      秦天富应声推了门进来,煞有介事,神似火烧眉毛,劈头盖脸的问:
      “二哥可见我那支纹银黑漆钢笔?三弟前几日随手放了门厅的鞋架子上,如今竟找不着了!”
      秦天宝心想:闹了半天原是你的钢笔,还以为又是哪个官迷禄蠹拿来孝敬爹的。继而又想到那笔已到了林志文手上,便只得佯装糊涂,冲三弟讥笑道:
      “纹银的笔也能随便放,活该丢了。许是前几日方之初来家访,爹随手送了他了!”
      秦天富一听,瞪圆了眼,骂道:
      “真该死的方之初,畜生败类,猪狗不如!”
      秦天宝心下又想:既狠又毒,制气如此,幸亏没与他说实话。
      又装着心不在焉的:
      “纹银笔罢,大不了问三娘要一件首饰来,熔了再铸一支。”
      秦天富却捶胸顿足道:
      “铸了又如何?却不是原来那一支了。”
      秦天宝心生惑意:这臭小子何时转性,竟不败家了?边想着,便听见秦天富叹道:
      “二哥有所不知,那笔若是我自买的,也就罢了;可却是红颜一番心意,丢了才觉心痛。”
      秦天宝听了,会心笑道:
      “究竟哪家红颜,惹得我三弟这般失魂落魄?”
      秦天富叫他一问,脸上忽然描出一个痴笑,早将上一刻的抑塞抛诸脑后,只说道:
      “此人二哥也认识,诗酒歌舞尽日贪欢,人称‘醉仙姑’。”
      秦天宝一惊,从沙发椅上引起身,但问道:
      “你是说那半仙段业的女儿?”
      秦天富一拍巴掌:
      “正是她!”
      话说黄浦江东岸码头上,有座百亩见方的段家园。亭台楼阁,轩榭廊坊,小桥流水,垂柳金屋,全按着苏杭园林风景所筑,古朴声色,在洋风盛行之上海宛如一朵奇葩。段家园虽奇,可园主段业奇之更甚,如今虽已入木,身后却仍留下一片唏嘘风雨,久而传说,愈发奇谲。
      据说段业原是上海郊外白家浜村一清贫隐士,某日忽得太白星入梦指引,决意入世,便携一袋金银遁入上海城。彼时正逢洋务重臣李中堂引资协营督办轮船招商局,孤注一掷,竟一朝投中,客运漕运站点举国遍布,甚至开到了东倭日本国。段业豪赚一笔,却善刀而藏,得休便休,因趁盛势抛掷手头股份,变通现钱,转投军工。谁知枪械方铸,清庭筹建北洋六镇,胡燏棻小站练兵,恰需广纳良器;后袁世凯接手新军,任用李鸿章北驻时的淮军旧将,段业眼见时机成熟,动用招商局旧交,借联军侵华之机又得一笔,加之从前积蓄,已有万贯身家。军工既成,段业复见好便收,待那袁世凯将新军纳入囊中,段业遂已与军政两界撇清关系,于金融界崭露头角。后革命派当道,辛亥尚未成事,段业的银行早已市值逾万,荣华富贵拱手取来。段业之谋略顺时应世,有如天助,市井之人传其姓名,总外带一个“半仙”彰其神性。
      不过家业如此兴盛,按常人早三妻四妾海纳门中,儿孙满堂承其事业,何况段业之妻早年诞下一女便一命呜呼,死前还心念段家无子,极为辛酸。可半仙段业不仅不慕男丁,且多年守鳏,至死未再娶。如此境况,段业身后那满堂金玉便全由其独女段蓁继承。却说段业死于民国元年,彼时段蓁方至豆蔻年华,无母未嫁继又丧父,常人想来定是凄苦。可这段蓁却全承了段父之神韵,飘然逸性不拘世俗,在校学没几年便回了家中,自学成了琴棋书画,似是淑慎;一面又于交际场游刃有余,仿佛不羁。因常常醉饮,嗜酒非常,少年场中人便送她一个“醉仙姑”的外号。
      红颜爱醉,自然少不了流言蜚语。秦天宝出入歌舞场,也自然听说不少飞短流长,其中一条便是这段蓁明里将一众追求者玩弄于鼓掌中,不过是风流,私里其实有磨镜之好,所以若是生而为男人身,便尽无得手的希望。虽不知真假,秦天宝仍是提点道:
      “段小姐似是不好三弟这口啊。”
      秦天富却道:
      “二哥是心胸太窄。段小姐绝世佳人,自然风流,男女如何,不过看一个 ‘情’字。”
      秦天宝心中暗笑:三弟平日精明的很,如今堕入情网,竟满口荒唐!面上也不点明,只问:
      “三弟如何与段小姐搭上腔了?”
      秦天富答道:
      “说来也巧,上礼拜我去百乐门,正碰见几个洋人不识人声色,缠着段小姐不放。我上去替段小姐解围,这就认识了。”
      顿了一顿,又愁眉苦脸:
      “原是为着英雄救美,得了美人一件信物,如今竟丢了!”
      秦天宝心中愧疚,陪笑道:
      “三弟才华横溢,与段小姐的情份,来日方长。”
      秦天富叹一口气:
      “借二哥吉言罢。”
      转身回房前复添一句:
      “对了,吴妈方才托我嘱咐你,雨伞放在你后车座上了。今日气闷的要死,明天是要下大雨咯!”

      十二.
      却说午夜时分雷声大作,电光霍闪,宛如天边有江涛卷冰滚滚涌来。待到黎明初晓,惊雷稍歇,却忽接一阵妖风恶气,瓢泼大雨倾盆而落。秦天宝被窗外一阵裂碗碎瓷之声惊扰了美梦,方一坐起来,忽的想起一桩十万火急之事,抓起外套便冲出门去。
      他一道沿徐家源路将车子往天城区开,快到街东头湖心亭附近,便绕着前些日子才迷过路的街巷外缘兜圈子。南城尽是些小摊小贩集市聚会之地,路面既狭窄又坑洼,下了雨又尤其泥泞。秦天宝在车里颠得反胃,可老半天也见不着所寻之人。复绕了几回,心中才想到:
      许是他用功,天没亮就往学校去了,恰好避过大雨。
      这么想着,心里也安稳一些,便放慢车速,悠悠的朝学校开。如此开了一段,就快拐上问渠路时,秦天宝透过那浓浓一片雨幕,隐约望见一个人影。他复将车子开近,方看清那人正是骑在单车上,一手撑着伞,可疾风大作,竹伞如黄浦江中一根飘摇稻草,体迅飞凫,非但不起防雨之用,反而给撑伞的人平添麻烦。秦天宝将车开上前去,一连鸣了两声喇叭。正骑车的人匆忙眄来一眼,见秦天宝已开了车窗,探出头来喊道:
      “上车!”
      林志文费力的刹住车,一个不平衡险些从车上晃下来。他一面稳住身子,一面回道:
      “你怎么在这——”
      秦天宝一手横在额前遮挡雨潮,应道:
      “先上来再说!”
      林志文凑近车窗前:
      “你快走罢,就到了!”
      秦天宝这时因着距离,眼见他满头满脸都浸了雨水,正一滴滴汇聚成股下流入衣领;再看他身上,除了衣袋至裤袋一截尚干,它处已尽湿无疑。林志文见他仍无去意,又道:
      “我淋都淋了,上车也无用!”
      秦天宝想到不论如何林志文不肯上车,应是为了那自行车不敢随性停在路边,回头丢了,连上学也成问题。此时风雨又越发大了,吹的人站且不稳,骑车更甚。秦天宝复想到林志文那单车容易丢,自己的汽车反而无事,随意可泊。这么一度量,便索性合上窗,拔了钥匙下了车。
      他一踏进雨幕中,又听见林志文急道:
      “秦天宝,你如何下来了——?”
      秦天宝一手扶住车头,笑道:
      “今日我还非当你司机不可!”
      说罢也不听劝阻,一脚跨上踏板,似耍赖道:
      “如何都赶我不走,你就安心在后面撑伞罢!”
      林志文苦恼无言以对,在一旁干站了一会儿,又觉得再站下去便是自己没趣,只好往那后座上坐了。
      秦天宝觉察他坐稳了,便将书包一推斜挎至腿侧,抬脚轻一点踏板;车头因吃重摇晃几下,带着车身也优游摆动,沿着路缘郑重驶起来。
      风雨一作,路旁的青槐花更落的洋洋洒洒,同那白雨跳珠一同纷扬,溟蒙如雾,穷尽山陵江海也寻不出如此水乳交融一幕。落花流水似是心中有意,又互不相通,阳阳陶陶,唯有自知。

      十三.
      雨后当晚,林志文总觉耳颊燥热,浑身乏力,到底是病了,只得请假在家修养。浅睡一宿,次日破晓便醒了。因为房间西晒,晨曦似道灯束直打进窗内,林志文眯着眼朝外看,视线穿过狭直的里弄跃到天边,浅浅几片薄云将东西晦明一线而分,朝日如雾,朦朦胧胧从天际柔升。
      此景便是雨后天象,惹的林志文不住想起昨日骤雨,如又闻一阵天火巨雷,再无睡意,只得披着被子坐起来,倚着床头发呆。任由思绪逡巡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去想早前的事。秦天宝本就无关,若是当时询问几句便开车走了,也不过事后道声谢罢了;可他又偏要下车,雨伞撑不住两个人,再加上是迎风方向,那一身雨倒叫他全遭去了。林志文实在想不通他为何如此行事,按理说来金子腾一事罢了,后续也无需过多来往,不过两人见面略一点头,互知好意便是,可如今瓜葛似是越发深了,秦天宝到底要如何?如此琢磨着,竟与前些日子秦天宝思考那赌约之故如出一辙,恍惚过了一日,连卫伯伯来与他送吃的,也忍不住问他怎么颓然如此,要不要去趟医院。
      至傍晚时分,烧一稍退,好不容易才打发了卫伯伯走,小英又捧一本英文书来了,说是要请教他问题。林志文清楚她不过又是来无话找话,心中好笑,便说:
      “我英文也不好,你问了也白问。”
      小英也不管,只挨着他一坐,抱怨道:
      “志文哥,你最近到底怎么,老是对我不耐烦。”
      林志文慰她道:
      “我哪会不耐烦,是你总无事找事,我是怕了你了,才净躲着你。”
      林志文这话确实由衷。只因上次与金子腾之事跟秦天宝多聊几句,回来晚了,小英便胡诌说是为了什么男女之事。林志文绞尽脑汁解释一气,本以为她信了;谁知没隔几日又来捣鬼,说林志文手上那纱布包的小心,一看便知是“哪家千金小姐对你有意,故意耍小伎俩”。林志文实在辩她不过,怕她窘事重提,只得日日躲她。
      小英此时听了,又鬼机灵的笑道:
      “我无事找事,还不是因为你不说实话!”
      林志文唉气: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小英见他无可奈何,自知诡计得逞,将头搁在他肩上,讨好道:
      “好嘛,我以后不提就是了。”
      林志文这才松一口气,又问:
      “到底有何问题,还不快问?”
      小英将课本摊与他腿上,正翻着,门外忽响起一阵脚步。那步声听来像个八尺大汉粗心大意,也不知如此步伐会惊扰旁人,只自顾自的橐橐向前,阔步而来。林志文才往那房门方向扭过头去,便听见门外人道:
      “茶房送茶喽!”
      林志文一惊,心下想:他怎么来了?还没应声,那莽撞的“茶房”已是推门而入,一眼见他与小英的坐态,先是愣了,方才媚笑道:
      “不知志文兄佳人有约,来的不是时候啊。”
      林志文盯着他直直发愣,半天也说不出话;却是小英先站起来问道:
      “你是何人,怎么随意进出?”
      却说秦天宝一手将提着的茶壶搁置桌上,一手扯来木椅,慢悠悠坐下道:
      “方才不是说了,你们这儿缺个茶房,我来应聘呢。”
      小英见他西装革履,皮鞋铮亮,领口衣袖虽扯的皱皱巴巴,却也看得出价格不菲,便知此人定不是什么茶房,再一估计,许是林志文的同学。可这么说来也怪,林志文从来都只请书社的同学回来议事,个个身着校服,规规矩矩,而眼前这一位似是与那些截然不同,全然像个公子哥一般,自信满满,目中无人。如此分析,又察觉林志文那副惊态,便以为是来找麻烦的,登时露出一副咄咄逼人之态,道:
      “你如何进来且算了,可知进人家房间要敲门?还是请你先出去学好了文明礼数再来。”
      秦天宝也没想到她这副样子,惑道:
      “小姐这么生气也没道理,竟不是你的房间......”
      小英哪肯听人家这般酸话,气的直要上去与他理论。林志文这会儿才终于魂魄附体,即刻阻止道:
      “小英!你莫急,他是我同学。”
      小英心里早已料到,却不知这“同学”二字是偏“敌”还是偏“友”,只嘟囔道:
      “见他样子,不像什么学生......”
      林志文这时已撇下身上的毯子,对她道:
      “你先出去罢。”
      小英却坚持道:
      “他若是找你麻烦,我留下还帮你当个证人!”
      林志文见她实在不走,唉一口气道:
      “他呀,他就是你说的那个 ‘千金小姐’!”
      这话一出,听的两人都愣了。秦天宝心想:我如何在他这成了小姐了?小英则想:原来是他,竟全不像这么细心之人!
      见他俩这么愣着,林志文便又催促:
      “既然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小英听他急着赶自己,心里别扭,只说:
      “不行,我那英文还要问你呢,总要讲个先来后到吧?”
      秦天宝听了,横插进来:
      “我英文好,小姐有什么问题,不如问我罢。”
      林志文心里暗赞他机智,面上也帮腔:
      “嗯,你且问他吧。”
      小英见他俩沆瀣一气,愤愤不平却也无话可说,只气鼓鼓的出去了,临走之前还瞪一眼林志文,似是下斩立决的令,像是说:我今晚还来烦你!
      待她一走,林志文便回头对不速之客道:
      “你如何来了?”
      “我今日去寻你,听人说你请了病假,便来了。”
      “你怎知我住哪?”
      “那日都随你走到巷里了,还不知道?”
      “你这壶茶从哪得来的?”
      “我在楼下寻你,见厨娘要给你送姜茶,顺道捎上来的。难不成还是偷的?”
      话已至此,林志文似乎还不甚满意。秦天宝见他一副谨慎样,笑道:
      “我是不是误了路,进了巡捕房了?”
      又说:
      “刚才那位小姐好脾气啊,似是来给我动刑的。”
      林志文解释道:
      “那是院长卫伯伯的女儿,人很好,就是性格特了些。”
      秦天宝话里有话:
      “你倒是爱替人开脱,怎么就不帮我说一句?”
      林志文听出他此意是为了刚才那句“同学”而起,面上却只装傻:
      “你秦二爷什么身份,需要我替你开脱?”
      秦天宝听了,也不言语,只不时的瞟他一眼,仿佛试探他意思。林志文这时却将话题扯开了,问:
      “昨日你也淋透了,没害病吧?”
      秦天宝笑道:
      “病是没害,不过被同学笑了几句落汤鸡。”
      林志文扫了他一眼,兀自从床上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取过一颗盆栽,对他道:
      “这是芦荟。”
      秦天宝懵懂的点点头,林志文又折下来一片叶肉递与他:
      “你擦了便消肿了。”
      秦天宝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他说的是前些日子挨的那一巴掌,却没接下来,只说:
      “没有镜子,我如何擦?”
      林志文四下看了看,确实找不出镜子来,叹气道:
      “我来吧。”
      说罢便俯下身,将那叶肉截断的一侧轻触他左颊,见他无甚反应,才循序涂抹起来。林志文倒认真,心无旁骛,秦天宝的心思却已不在伤处,只感到林志文的动作尤柔,一圈圈迂回,像雨滴激水泛起的涟漪,惹的秦天宝总觉是隔靴搔痒,却又不知痒从何来。
      待林志文停下手,稍一抬眼,两人目光恰接,好像都觉得不对,一时顿住了。秦天宝近看他那双新月眉齐平眼角,眉心处如灌下一道柔畅的弧线直通鼻尖,再下又是两道圆润的唇峰,略薄于下唇,总仿佛像是在抿唇而笑。
      而林志文也清楚看见他额前浅浅几道汗痕,正悄无声息的没进两把匕首似的倒八眉中。那匕首平日该是顺接额势高高扬起,眼下却因氤氲情绪而稍稍顺下,似是佯装温顺竭力与眉下一双弯长的笑眼套近乎。
      如此旖旎不清,一阵凝滞,还是秦天宝最先醒过神来,将那双笑眼倏尔远移,并说道:
      “你怎么还留着那东西?”
      林志文朝他的目光所及处瞥了一眼,知他说的是上次拭伤口的手绢,如今还晒在窗前,一边去扔了那块芦荟叶,一边答道:
      “洗干净还能用,为何不留?”
      秦天宝心下想:那你如何不直接洗了还我,还非买一条?虽然这么想,嘴上也只“噢”了一声,不再问了。林志文许是怕重蹈覆辙,也不在他面前多留,又坐回床上。静了几刻,又忽然想起桌上的姜茶,便取来两个杯子,斟的七分满,递了其中一杯与他。秦天宝不接,只说:
      “这茶专门煮给病号的,我哪有资格喝?”
      林志文道:
      “那么,就当是病号请你喝的。”
      秦天宝似是大胆了,想要挑明了说话:
      “若是同学请的,太疏远,我便不喝了。
      林志文顺着他道:
      “那便不是同学请的。”
      秦天宝又得寸进尺一般的问:
      “那到底是何人?”
      林志文早知这“何人”之问是个陷阱,也早知不论如何回答都要落进去,眼下却一并丢了之前的防备,只说:
      “君子之交淡如水,称兄道弟的便有假了。”
      秦天宝又道:
      “咱们两个,大概只能算一个半君子,还剩半个庶几是魑魅魍魉那一类的。这么说来,虽不至于甘若醴,但也比那清水浓郁些吧?”
      林志文实在叫他这一套狗屁不通的议论逗的乐了,不住点头:
      “的确,的确。”
      秦天宝终于从他口中得到答案,也开怀而笑,接下杯茶,一饮而尽。林志文见他喝了,也擎起一杯,喝前只想道:
      这一杯,全当是苏仙那句 “新火试新茶”罢!

  • 作者有话要说:  金子腾是个原创角色,次重要,但绝不是打酱油的。因为作者实在不喜欢董洁和她的角色,所以必须要换一个横插一脚的女主。这个女主跟金子腾有很大关系。
    三弟在剧里搞事情,在这里基本上是逗比用的,事情还是会搞,但搞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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