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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节. 存在与煎熬 ...

  •   塔图小的时候与阿莫士和门雏一起生活在坞山上,阿莫士未成年的时候在山下打过工,但是塔图不上学也不工作,小时候他被送去过学校,但被人群一张张无关紧要的脸惹得想哭。后来就整日埋头思索他自己的学术,说有一件自己一定要完成的事。在他十七岁的那年春天开始,没有任何感应来召见他,什么新的想法也没有发生在他身上,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也是在那段时间里,总有一些危险的事情发生在他们身边。
      一天,门雏把塔图叫到室外,天空很晴朗,门雏的脸色却很难看。“你被人盯上了,你心里有数吗?”他严肃地说。
      “我不记得我得罪过谁。”塔图低着头,额前的头发将他的眼睛遮住。
      “不管怎样你还是出去避一避,能不回来尽量别回来。”
      “好…”他极轻地应了一声,发声纤薄通透,容易在听者心中种下脆弱的种子,不过这脆弱是徒劳的,门雏脸上出现一种耐心等待的表情,显然,他对这个回答不满意。
      “我会想办法躲一阵子。”塔图又应了一句。虽然这么说,可是他心里根本没数,从小就很少下山,对于外面的世界他像一个傻瓜一样白痴。
      现在这些事情相互勾结,共同威胁他不得不出去走走了,他告诉自己,他这是向最朴素的生活本身求助。每向上的一步都是挪开向下一步的空间,如果他认为自己曾达到过至高点,又企图在这个点上获得另一种突破,方向必然得改变。其实他以前也有过出远门的想法,不过迟迟没有践行。物返必极,以其折返的那个瞬间产生并确立极点,他还不想这么年轻就承认自己的极点,那不是他的教义。改变也不意味着会沉降到与原来相反的,一个拥有多面性的人,比较容易在自己的不同方面里相互超越而取得满足,在不同的环境里他会找到不同的自己。不过这一系列的想法都只是他安慰自己的借口,他承认自己胆小又吃不了苦,他只是不想被动地离开家。
      塔图离开的那天阿莫士还没回山上来,他在关自己房门的时候特别注意了一下搁在桌子上的水杯,里面还有没喝完的水。它放在那里,整个儿集中了他在这里的记忆,就像是他死去的样子。他将门锁上,它放在那儿,在别人不会进来的时候它就放在那里,暂时不会有人来处理它。他在今后将会多次想起它寂寞的身影,长期用过的物品会比自己的相貌更让他意识到自己。
      塔图翻过了几座山岭直到能看见海岸的时候停了下来,沿岸没有一丝人烟,而且向下的坡路十分陡峭,他放弃了下山的选择转而沿着平行于海岸伸展开来的山路走。这附近的地形难缠,沟壑纵横,他向山沟望下去,郁郁葱葱的树木尽是和他家门前的树木相似的品种。山脉的走向是南北向的,进而缓慢转成东南向延伸,从空中鸟瞰的话,山脉在海水的包裹下于东南处形成一个巨大转角,就像一个椭圆鸡蛋最尖的那部分,整体上来说他是在向东走。山中有人家,他在留宿后会付一定住宿费。在行过几天后,山中的景色有了变化,可以看到盘山公路和人行石台,不时有汽车通过,在靠近海岸的地方有一堆一堆分散聚集的白色小平楼,还有停靠的大船。他从这里下山,下山时已经是晚上了,路上尽是光滑潮湿的石头,在月光下发出一些幽幽的指示,但不起任何效用,他不止一次被突起的树桩磕碰,绊倒后迷失了方向险些走入周围荆棘的丛林,树叶刺鼻的味道让他的大脑昏昏沉沉的,这里比起坞山的树林要阴森老练,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天快亮时,已经接近山脚了。山脚的坡路两侧每隔一段距离会有一些矮墙的断垣,他稍微有些在意,就在断垣间转悠了一下,那些墙体有变黑的痕迹,壁龛的角落里残留着潮湿的灰烬渣滓,就好像在这种地方发生过火灾一样。
      坡路直直延伸到岸边,海岸断裂的地方沉入海水,黑色的细小水线有规律地拍打着船身,拍回来时在水面卷成小漩涡,他走到一艘船前问上面坐着的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这里找不找帮忙的人?”
      “随时欢迎。”
      “提供食宿吗?”
      “不出海的时候不提供。”
      他放弃这艘船向下一艘走去,问到哪里都是一样。有一条小船上的老人告诉他,这里的条件都是一样的,他是私人运输,如果愿意可以来帮他,他会提供食宿。于是塔图跟着他来到了附近搭建的铁皮房里,大门被漆成很违和的天蓝色,玻璃窗上布满了灰尘,破碎的裂纹用透明胶胡乱粘合着。房间里空荡荡的,墙壁上有胡写乱画的痕迹,还有脱落下来斑斑点点的旧墙皮挤在墙角和墙根底,床是用木板架起来的,架着木板的凳子很凑合地靠在一起。陌生的气味使塔图鼻子过敏,有强烈的恶心感溢出来。
      老人带他出了两次海之后,交给他另一条船,让他自己沿着另一条线路出海,这条船以前是闲置的。“这样我们可以多接几单生意。”老人说。
      他们的船主要是运送小物件的货物,为了接货人方便,他只在夜晚出海,时间一长,白天变得有些陌生了。在双脚沾满泥水的海岸行走,他白皙的皮肤变得粗糙,手上有了新旧交替的伤疤,所有稀罕的思想都淡化远去,为了活下去,有时候必须得舍弃原有的人性和既有利益。而且现在不是他自己活下去的问题,他其实没有可以回去的路,想起自己陈列的那些逻辑,现在看来是连解闷也算不上的滑稽之事。他晚上漂行在海上的时候流过眼泪,有时在和他的雇主老人说话时便感到委屈,极度思念着坞山却又不能回去。但他从来没有怪过门雏,门雏当年收留自己和阿莫士已经是很大的恩惠了,给了他们一些年优裕的生活。像这种漂泊的状态他在小时候也经历过,不过那时候在他的印象里好承受一些。他回忆起那个年龄,好像是最噩梦的年代,又好像一切痛苦还没降临。是他堕落了吗,小孩子从体质上说就不容易感到痛苦,却有了堕落一说。
      这天他正午就出海了,这样比在晚上出海安全,不过到达目的地后得多等一个晚上的时间。靠岸的时候已经日落了,岸上是一座老城,穿过海滩有一条河流,上面架着几座平行的单孔石桥,桥的这一端周围摆满了小贩子的摊位,过了桥之后却像一座死城,和白天来时看到的景色不同,街上来往的人很少,成群结队的野狗跑来跑去,它们偶尔吠叫在空巷里产生回音,巷道交错相连,每隔几条街有一个小小的空地,空地的石砖地缝隙间长满了杂草。
      塔图就在这草地上坐下来休息,正好被覆盖在一堆平房的阴影下面。房子的窗户透出明亮的灯火,是家的气息,不过那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周围的屋子里有音乐声传出来,他听了很久,那旋律慢慢渗入脑海,他越琢磨这旋律越感触到一股穿透的力量。完全不是无法触摸的存在,更像是岩浆漫延开来的自乱阵脚,使他产生了恍惚的悲壮的激情。这种感情并不是前所未闻,不过是通过其他的方式而非旋律来获得的。不久这声音停了下来,在这个平静夜晚恍惚的间隙,瞬间消失了。塔图还是坐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月亮移动着,影子的方向也在旋转,他扭动着脖子调整疲劳,突然发现左边三米以外房屋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他下意识竖起汗毛又立刻平静下来。那个人蜷着腿安静地坐在那里,双手相握放在脚腕上,脸埋在膝盖里。那个人好像没注意到他,他悄悄移过去,那个人突然抬起脸,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却不看他,就好像他不存在一样。他准备发出点声音打个招呼,但只是原地站着,那个人一副深思着什么的样子。塔图意识到他的眼睛是看不见的,于是凑上去仔细端详他的脸,好长一段时间,对方好像淡淡笑了一下,这个表情不是很明显,塔图被吓到了,退回去干咳两声。
      “你听到前面这附近响的音乐了吗?”
      那个人没有回答,坐直身子惊异地触摸他的声音。这反而使塔图迷惑了,他以为他刚才是对他笑的,难道他其实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以为你听到了,还可以交换感想。”
      “那是我作的曲。”陌生人出声了,他的声音和表情不是很配合。
      “那我能否再听你现场弹一次呢?”塔图紧张地说。
      陌生人犹豫了,片刻之后又说:“那你和我到楼上来。”
      塔图跨到草地的边缘随着他走进他身后的房门,屋子里没有一处亮着灯。
      “你一个人住这里?”
      “有其他人,但很少回来。”
      他们走到二楼的房间,窗子开着,只凭月亮可以看见影影绰绰,有几种乐器,还有简单的录制设备,它们全都呈现着银白的单色调。
      “乐器音色不是很好,你要听刚才的那首曲子吗?”陌生人转过来侧对着窗户和塔图说。他的一半脸也是银白色的,另一半脸被影子削掉了。
      “对,就是刚才的。”
      陌生人用脚移动凳子,凳子停在了钢琴的正对面,他坐下来开始弹奏,在专注的时候有一种暴躁和不安的神态,时不时几乎将头垂到了琴键上。
      “好像蔓延的火苗。”
      他被塔图打断停了下来,表情恢复了平静。
      “你继续,我有话说。”
      “我在听你音乐的时候会有很暧昧的感觉。”塔图继续说。“可以感到胃里好像在痉挛,骨髓深处有种被抚摸的感觉。头皮麻麻的,手腕会感到无力。脊背后面会突然很瘆,肚子里和鼻子里的气息瞬间连在了一起。想努力地叹气,努力地把眼睛紧紧地闭住。”这是他把正在感受着的现场描述了出来,他用大脑仔细排查着身体各处的神经、器官,并没有斟字酌句地把第一瞬间想到的动词、副词与之串联在了一起。他发现自己貌似对这个陌生的盲人有特殊的好感。
      “庸人用感情玩音乐,学者用见识玩音乐,天才用身体玩音乐。”
      “这个观点新颖,尤其是第一句和传统观念完全相反,我很感兴趣。”
      “那你怎么看音乐的艺术本质呢?”他终于主动提问了,并停下手中弹奏的动作。
      “你等于是在问我音乐的精神性和物质性的比对啊。”
      “是什么呢?”
      “这个概括起来比较难啊,但是具体来说的话,……以前找到过一种新的玩音乐的方法,把音效很好的喇叭捂在胃与肋骨之间,放一些节奏性比较强的歌。就会感觉到肚皮像被敲打的鼓面,肋骨像被弹奏的琴键,这是我与乐器的通感。于此我又掌握了另一项通感,随着韵律的不同,声波冲击肚皮的位置也不同,如果我把肚皮在脑海中摆成一张纸,就能感受出声波画的线。根据以往的经验,幽静的富有画面感的音乐能让人冥想出一副诗一般的画 。那次的经验让我觉得,单纯节奏性的音乐也可以有属于自己的画,那种画或许没有具体的意象,更像是抽象派。”
      “哟!”陌生人怔了一下,“我的想法和你不同。很多人倾向于着迷某些旋律带给他们的精神联想,诸如画面感,文字描述。还有的人在音乐引起的“非陈述性记忆”中追忆过去。”
      “嗯,有过。”
      “然而我对于音乐的爱不是这样的,是“它”本身,想去触摸它时,可以感到指尖的空虚。旋律流动的时候我直接看到色彩、形状。不是联想,联想是有脑力参与的,我听音乐是不带脑子的。”
      塔图笑了,“可是你是盲人。”他话一说出口又马上觉得失礼,但也实在觉得从这个人身上看不出他对自己是盲人的自卑,反而是一种自豪。
      “我不介意。”陌生人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如何定义音乐,不能说是意识,比起文字,它的意识性差多了,也不能说是物质,因为没有物质构造。和绘画,书本,有物质性这点不同。旋律本身看不见,摸不着,更类似于幽灵的存在。”
      “你这么一说的话,音乐的精神性质对于我来说,那先是它激励了我的体感使我处于亢奋状态以此来产生精神动力,这种有点类似于爱情使作者有写字的冲动那样。躯体作用算作精神性,再说物质性质的话,琴键……之类的?”
      “绝对的话再怎么说也是空气,以介质来看?”
      “时间是能量的一种形式,声音也可以是能量的一种形式。声音和时间一样,如果没有表达它的介质,它就不存在。在我们的感官之外,一定还存在着其他的测量规律。”塔图说。
      “感官之外?我想了解。”他的声音不含糊也不清破,咬字清晰气息却连贯着,在最后一个音节处产生出一种跌宕的压抑感,好像在胃里憋了一团气。塔图听着这种声音很想捏住他的肩膀摇晃他让他把那团气吐出来。他忍住这种冲动,问他:“你是怎么理解图画的,我以为它们对你只是一个词语。你是先天性失明吗?”这个问题从刚才起就一直闷在他心里。
      “我是天生看不见的,但我对它们绝对有超越词语的理解。你不信也好。”
      “是嘛?”
      “什么?”
      “你不是表演型的,刚才的弹奏虽然很棒,但是没有我一开始听到的有灵气。”
      “你话题跳跃得莫名其妙,不过你说得很对,你是第一个看着我弹奏的人。”
      “我的荣幸。”
      塔图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窗子外面,这时候他看见接货的人来了,天的远处已经开始泛上惨白的光。“我该走了,和你聊天很愉快。”他边说边走下楼梯,跺出了急乱的脚步声。
      “等一下。”
      “什么?”
      “火,你说像火记得吗?我的名字里就正好有个火字,鸣火。”
      “好名字,使火鸣的是风,虚空的形状,是一种不自现的风景。”塔图对着鸣火微笑了一下,虽然知道他看不见。“我会再来的。”说着匆匆离开了。
      回程时候特别不顺,深蓝色的波涛一直汹涌激荡着,骚动不安,最后果然下起了暴雨。塔图在雨刚下起来的时候正好已经上岸了,几乎是赶着浪尖,可是离他住的地方还很远,天色太黑,远空电闪雷鸣,闪电就劈在和他同样高度的水平线上,将浅滩上每个海螺的小洞都照亮了,他陷在泥潭中迷了路,第一次感到夜晚被困在暴雨里的恐惧,可是他还顾虑着离开家时穿在身上的那条亚麻裤子,他很喜欢这条裤子,舒服又美观,可是现在它被泥水浸透了。他又在泥水里蹚了几个来回,才找到回去的路。回去之后全身已经湿透了,他没有找到能替换的衣服,于是就将铺盖掀到一边裹着湿湿的衣服直接躺在木板上,灯亮着,灯泡一闪一闪的似乎快要灭掉了,海风透过玻璃的缝隙灌了进来,铁皮屋顶被雨水砸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他完全睡不着,大脑很兴奋,回来前听到的旋律一直在耳边盘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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