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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冬天的时轮白日短,夜晚长,时间还不到下午六点钟,天就变黑了。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回想林组长的电话,龚继红依然出了一身冷汗。龚继红走出食堂,选择了从宿舍楼后面绕行而至办公楼的远道,权作散步地踱步而行。走到靠近司机班的老的小的司机们居住的两层楼前时,龚继红听到“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定睛一看,见到已经退休的女性老干部邰胜南,正站在司机们用来冲洗车辆的自来水管水池前,开着水龙头,两腿叉开,腰身略弯,两只手一下一上倾斜地握着长柄拖把,起劲地冲刷洗涮拖把,“哗啦哗啦”的声响就是从水龙头里喷发出来的,从自来水的流速和响度来看来听,水龙头显然是被拧到了最大而不能更大处。可能是邰胜南涮洗拖把感觉累了,换了换两只手的上下位置,身子直起来一动,看到了龚继红。邰胜南停下冲洗拖把的动作,关上水龙头,向龚继红扬扬手,扯开嗓门,声音好象劈了似地说,“我以为是谁呢,好呀,龚大书记,吃了饭闲逛呢,老龚同志,热爱生活,很悠闲呀。”邰胜南的脖梗儿又短又粗,说一句话扭一下脖颈儿。“可是生活不热爱寡人呀,生活只是热爱你呀,什么时候像你一样退休了,就得以悠闲了。”龚继红说着十分动听的玩笑话,走上前来,端详着邰胜南,这是一个五十八岁,已经濒临老龄的妇女干部,她长着一张圆脸,身材不高偏胖,样子也苍老,一条褪色的头巾盖住她那头花白的头发,一双微肿的欲壑般难填的眼睛,周围都是细小的皱纹。邰胜南走路时习惯于挺着肚腹,一拱一拱地向前走,容易让人联想到四肢短,身体肥,口吻长的哺乳类。邰胜南退休前是办公室行政处正处级调研员,参照公务员管理序列。邰胜南退休时,执行的是旧有的干部退休规定,女性处级干部五十五周岁退休。就在邰胜南已经到了退休年龄,还未办理退休手续时,国家出台了改革创新的退休政策,女性处级干部也同男性处级干部一样,延长至六十周岁办理退休手续。邰胜南闻风而动,一分钟也不耽误地推开人事处处长李敏办公室的门,劈着噪音说,“我的命怎么这样好呀,李处长,老邰的命实在是太好了,马上办理退休手续了,新政策来了,又可以多干五年了。李处长,退下来可是要减少许多钱的。这会儿好了。再干五年,工资还能往上长一长呢。”李敏听着邰胜南连珠炮似的火爆声,看着邰胜南如同体内注入了公鸡的血一样的笑逐颜开,先是扶着邰胜南坐到沙发上,端出一杯茶给她,犹豫地看了一会儿邰胜南,于心不忍地说,“邰处长,您没有仔细地看文件吧。”邰胜南一听,心里一阵怔忡,“我看得很仔细,女性处级干部延长至六十岁退休。”“注意实行新政策的时间了吗。”李敏拿过文件,翻到页面右下方折叠着小三角的一页,念道,“三月一日起实行,此前已经达到原规定退休年龄的按原规定执行。”邰胜南一把夺过李敏手中的文件,眼睛几乎贴到了文件上面。待到她抬起头来时,李敏发觉她额前散乱的白发又多了几撮,满面尘色,两鬓苍苍,肥的身子缩小了一圈儿。“看着精神不错呀。”龚继红看着邰胜南手里的拖把,“胜南老同志,你家的水龙头坏了吗,还是停水了,出来涮洗拖把,当心天冷冻出感冒来。”龚继红的话像一股刺骨的寒风,吹得邰胜南身子一哆嗦。她将拖把往水池子里一戳,一撂头巾,“老龚不愧是党委副书记,骂人不用脏字,吃人不吐骨头。我家里的水龙头好好的,也没有停水,我愿意在公用水池涮洗拖把,碍事了吗,碍眼了吗。”邰胜南的面色乍起惨白,连同耳尖都变了颜色,劈裂的声音带出幽怨,“我知道您龚书记看不起我,嫌弃我穷,嫌弃我贪图小便宜。我就是一个处级干部,还是虚职,非领导职务,没什么权力,我这点事情,和研究院的领导还有手里有实权的大小头头们比起来,简直是小,小什么,见,”邰胜南一时哽塞,难为情地用拇指贴紧中指,使劲打了一个榧子。龚继红一愣,心里想,这个被欲望吃肥的女人,在研究院干了二十四年行政服务工作,今后将要听从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吩咐呢。“小巫见大巫。”龚继红说。“没错,小巫见大巫。”邰胜南好象很委屈地感到很久没有人听她发泄了,积攒的话匣一股脑儿地全部倒了出来,“人家说研究院是大官大贪,中官中贪,小官小贪,大的,中的,小的好处,全都让他们拿去了,我这个官不入流的虚职正处级,简称虚处,只能在水池子里涮一涮拖把。老龚,您觉得这是丢人现眼,他们做的事情那才是丢人现眼。我不过是用点水,他们是捞水银。”龚继红忍俊不禁,他知道邰胜南想表达什么却是用错了词,“水银可不是银子,是汞,有毒。”邰胜南一蹾拖把,说,“好东西都有毒,银子有毒,官员有毒,前面的毒死了,后面的接着上,我说的对吧,利益驱动。我们小小老百姓,不像你们有权有势的官员,家里需要什么,不用明说,暗示一下,办公室和机关服务中心的人就会送到家里去。当所长,这个所就是他的家。当院长,研究院就是他的家。老龚,您是个咬文嚼字,出苦力的书生,只顾埋头拉车,不懂歪门邪道。您看人家院领导,暗里的事情说不上,明面儿的事情世人皆知。院领导出差,回家休假,人走的时候,办公室负责送到机场,车站,院领导随身携带的拉杆箱和旅行包里塞满了各种水果,食品,还有备用药品,所谓以防万一。院长出差,休假回来时,人还没到,机关服务中心的人早已提前到院领导家里,将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院领导和夫人,或许还带着儿子,孙子,一进家门,服务人员就端上了在研究院食堂做好的高级饭菜,高级不高级,咱也没看见,肯定不差。送去的水果都是进口的,水果名字我都说不清道不明的。这些吃的用的,花费的都是公款,受用的却是个人,送东西的人也不会白送,院领导记着这片孝心,提职提级时当然优先考虑。用公家的钱为自己升官发财铺路,您老龚哼哧哼哧地写十篇调查报告和领导讲话都赚不到。您出趟差回来,顶多也就是老婆接老婆送的,噢,对不起,老龚,忘记了,您离婚了,老婆也没有,独来独往。对不起呀。”邰胜南将拖把靠在水管上,双手作揖,前后叩了两下子,放下手,又拿住拖把,神经兮兮地说,“院长老婆有个外号,您知道吗。”龚继红听得懵懵懂懂,机械地摇摇头。“她的外号叫大洋马,院长和她结婚时,他们宿舍的院子里住着一些援建项目的外国专家,男的女的都长得又高又胖的。因为院长夫人长得人高马大,像是外国人,所以人家给她起了这么一个外号,形象吧。大洋马爱喝酒,只喝外国红葡萄酒,裘主任,裘仁戈这个马屁精,让机关中心的人给院长家送进口的红葡萄酒。裘仁戈也是个腐败分子,他用公款到茶叶街买大红袍,普洱这些好茶叶送给院长,顺手自己也留一些,卖家还给他回扣,院长那里买好儿,自己搭便车也捞一把,这个腐败经念得太有水平了。裘仁戈的弟弟是个农民,在北海做生意。那些年,研究院的公车有二十多辆,也没有严格的公车管理规定,研究院就把多余的车辆租出去为研究院创造收入。裘仁戈利用权力,把研究院的一辆公车租给他弟弟,这么多年,他弟弟不但不交一分钱租金,还把油费,养路费,停车费,定期保养和维修的费用,都拿来在研究院包销,一年至少万儿八千,研究院一分钱租金没收到,每年还倒贴万儿八千的。有人向联络部机关纪委举报过,那个时候纪检部门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上面来了两个人,找相关人员问了问情况,查了查账,后来就是石沉大海,再也没有消息了。裘仁戈分管财务处,处理账面不费吹灰之力,所以账面上根本看不出什么问题。我当过会计,我最清楚这些‘猫儿腻’了。”邰胜南好像感到了口干舌燥,两个唇角泛出点点白沫,停下来,泯了泯嘴唇,用手背抹了抹两个唇角的白沫,接着说道,“裘仁戈的烂事多如牛毛。这些年不断地有人举报他,您能相信他睡觉睡得踏实吗。研究院研究宗教,天天讲种善因而招感善报,种恶因而招感恶报,他种下这么多恶因,迟早得到恶报。”邰胜南一边说着,一边调整了站立的姿势,两腿蹬直,右手抓着拖把,左手叉腰,俨然一副大义凛然的斗士模样。“你说的不错,佛陀对童子首迦宣说善恶业报之差别,鹦鹉即善恶所受之果报截然不同,恶因恶果与善因善果,其因与果之关系为同类因,等流果。声讨罪恶不能证明无辜,你本人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你痛恨的同类因也是你的等流果。你说得对,单单地涮洗拖把不起眼,但是一片落叶可以预兆秋天的来临。你一旦获得了权力,哪怕是暂时的,临时的一点儿权力,你表现出来的犯罪行为,窃取行为,与你谴责的人和事毫无二致,甚或更加明目张胆,更加令人恐怖。因为,这个研究院里,每个人都堂而皇之地认为自己没错,认为他人不如自己,认为自己吃亏上当蒙冤受屈,认为自己已经得到的待遇和应该享受的尊重比起来,少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差了十万八千里。”龚继红心明眼亮地默念 ,听到邰胜南提及她当过会计,研究院图书馆馆长蔡安西便从办公楼后面走出来,不是直走,而是弯来弯去地绕着走,一忽儿转到右边,一忽儿转到左边,论证着心理学家的这是对某些不体面的行为有一种病态的眷恋的观点。邰胜南在行政处工作之前,在图书馆担任过一段时间不长的会计兼出纳。办公室成立行政处时,在研究院内部调配人员,裘仁戈当时担任办公室副主任,负责组建行政处的事宜,蔡安西三番五次地向裘仁戈提出,要把邰胜南调到行政处,裘仁戈例行公事地询问原由,换作他人口中会说出庶几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行政处成立伊始,需要资深职员和业务骨干,邰胜南是研究院的元老,同时熟悉行政和财务会计业务,为了研究院建设大局,图书馆支持组建行政处,愿意做出牺牲,忍痛割爱。蔡安西是个不谙世故的知识分子,直言不讳地对分管领导同志说,“八个字,道貌岸然,假公济私。邰胜南是会计兼出纳,无论图书馆哪位同志去会计室报销公务开销,她都是那一句话,‘账上没有钱。’起初大家觉得这会儿的确是没有钱,或是发票不符合报销规定,但碍于情面又不便直言的一种婉辞。时间长了才发觉,邰胜南就是裴佶姑夫的孝子贤孙,下人来报崔使君拜访,裴佶姑夫闻言大怒,厉声喝斥,姑母劝说后勉强迎见,谁知见后态度大变,命茶甚急,又命酒馔,又令秣马饭仆。后来裴佶得知,使裴佶姑夫对崔使君前倨后恭的原由是崔使君送上的一份礼单,白纸黑字赫然写着昭赠官絁一千匹。絁就是绸缎,一千匹绸缎,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一千匹绸缎呀。邰胜南所作所为与裴佶姑夫所作所为,虽然不是一个等量级别,但是性质更加恶劣。什么腐败能够承受一千三百多年的时间成本和时代车轮滚滚向前的代价。裴主任同志,您能承受吗。邰胜南从来不在自己家里烧水,她每天早上从家里带来四把暖水瓶,放在图书馆搬书用的公用小推车上,拉到办公楼的开水间灌满开水,然后送回家。研究院过年过节召开联谊会,您都能看见,散会后,邰胜南会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大号塑料编织袋,就是装运化肥的那种编织袋,把剩下的瓜子糖果和各种小食品一扫而光,装进编织袋带回家。裘主任,图书馆水浅庙小,容不下邰胜南这只大鱼大神。可是您行,您有办法。”裘仁戈此时已被蔡安西的浩然之气深深打动,“这个可怜的人,被邰胜南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可怜的人啊,如果不能答应他,他会把我弄得心肌梗塞。”裘仁戈满足了蔡安西的心愿,却在邰胜南的账本上浓墨重彩地添上了一笔黑账。“老龚,您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这些话都是谎言,都是在发泄私愤呀。我是看不惯裘仁戈,但是我不会凭空捏造,这家伙生下来就不是一只好鸟,凭着拍马屁吹牛皮,削尖脑袋钻进了党组。我老实告诉您,我觉得,他早在考虑比党组成员更高的位置了,他梦想自己有一天爬到这个位置,可是群众觉得没有任何理由。我不在乎他对我的看法,我已经退休了,一个光脚婆,等我没有鞋子穿的时候他就等死吧。我这儿还有一笔账没有同他算清呢,他想要欺骗我,欺负我,白日做梦,痴心妄想。哎呀,老龚,我絮絮叨叨的不会讨人嫌吧。”龚继红沉默了一会儿,显然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王处长胜南同志,我很愿意听到每个人的心里话,就是那种不是开会时说的心里话。你对我说这些话,说明你信任组织,信任纪委。你说你还有一笔账没有同裘仁戈同志算清,这是一笔什么账呢。”邰胜南用手一撩花白的短发,哈哈一笑,说,“老龚同志呀,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给我下套儿呀,我不会上当呢。您是个好人,看在您是个好人的情分上,我才会对您说这些话。换成裘仁戈那孙子,我都懒得答理它,当个火柴样小的官,却舞得像丈二长矛,姥姥。不过,说到底,你们都是官官相护。想知道是一笔什么账吗,”邰胜南咬牙切齿地说,“应该知道的时候您自然就会知道了。研究院值钱的岗位都被谁占领了,赚钱的事情都被谁垄断了,您是机关纪委书记,您先对照国家反对‘□□’的口号,把职工群众心里恨的,嘴上骂的官僚腐败现象列举出来,查找一下官僚腐败的原因。不要总把眼睛盯着我这个平头百姓,我做的事没有什么不明白,不能理解的,这是每一个小学生都懂得的。您把那些贪官污吏的‘堡垒’和‘碉堡’攻破了才算是个称职的纪委书记。咳,知道您的难处,纪委书记也在党组书记领导之下,方向盘掌握在党组书记手里。我们已经退出历史舞台,麻木不仁,对于我们的后一代,最主要的,就是您去做了,去努力了。多保重吧,龚大书记,再见。”邰胜南提起拖把,挺着肚腹,身子一拱一拱地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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