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旧事》狄拉克海

3、三

　　傍晚时分，应是星子冒头的钟点，浓雪停了。灰蓝的天骤然就蹦到虚儿的眼眶中央，莹莹发着光，莹莹发着橘黄的光，是火把天给点着了。晚霞吓得不敢露脸，天空就成了灰蓝的色彩。而火渐小下去，原本仅有的一点儿橘黄，逐渐也消失不见。
　　虚儿想，天本就是蓝的，因那火本来是小的。小小一丛，像婴孩的躯干，在重壤上颤动，来回又往复。因那火团的本来面貌，并未有如现在这般烫眼灼目——从前分明是个同明月奴如出一辙的襁褓，只不过更瘦一些，更苍白一些。现在奴仆们担心这莫名的烟火会教杨府墙外的“听者”有心。火一旦燃起来罢，便争相架起遮掩火光的幛子，里外三层，火焰本来就小，最后哪里还会渗什么火光出来呢。虚儿颔首要去复命，心里却念着这些，纵使抬起头，也只能看到四只榻足，与杨绥一双被黑纩包裹的膝盖。他还未来得及去细虑甚么，头顶就有教人生畏送进他耳里，“回来了，”杨绥问他道，“怎么样了。”
　　白色婴孩的躯壳变成火红，再变得干枯。虚儿想说这话，却口也不敢张，肩膀一抖，把本就捧在手里的东西送的更高，嘴里只嚅嗫着，“带回来了……”
　　杨绥把手伸过去擒虚儿手里的碗，问道，“带回来了？”一个瓷碗，碗口很浅，盛着的东西却冒不出头——灰蒙蒙的一滩，可怜得两旁烛火也往下暗。杨绥把那碗捧在掌心，最后低低地抵在脚跟上，他原是结跏趺坐，现在为了端详那只小碗，整个人的脊背都深深弓起，像只点水的蜻蜓，脸上带有莫大的痛苦。
　　他先前不晓得这孩子的存在，名儿也没有起过，如今这孩子离开了尘世，来去皆是孑然一身。既然无法决断自己的莅临，离去时，应有个人要对他照顾，却连同全尸也保全不得，太过可怜，总要有个名儿。杨绥半晌道，“多大了。”
　　虚儿先是一怔，心里盘算，这一问，总不可能问的是这化成一滩灰的婴孩，他生有两日，杨绥会不比自己清楚么？这样想了，就觉得他是在询问自己，便战战兢兢地答道：“十有六。”
　　杨绥喃喃道，“十而有六……”虚儿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他倒猜对了杨绥的心思。杨绥又道：“不小了，与杨平差不了多少。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儿。”
　　虚儿道，“虚儿……奴名为虚儿。”
　　杨绥问道，“虚，哪个虚？”虚儿踟蹰道，“是那个……唉，我说不上来……”
　　杨绥道，“‘虚皇’之‘虚’，对么？”虚儿轻呼了一声，连连点头称是。
　　杨绥蹙眉道，“虚儿，这算甚么，谁给你起的。”虚儿自不敢说话，杨绥见他的肩头在抖，也沉默了一会儿。这名确实不好，硬要讲的话，“虚”应当作何解呢？是“虚稼先死”的“虚”么？亦或是“虚生浪死”之“虚”呢？……总不会是“至虚极，守静笃”之“虚”罢。故而杨平便道，“行了，名不好听，也不用改。”
　　虚儿有些讲不出话，“啊……谢谢郎君，谢谢……”杨绥道，“改了，你也听不习惯——本来人不聪明，没甚么帮助。”虚儿忙不迭地磕头。杨绥又道，“你把这碗拿起来。”
　　虚儿抬头去接，两只手攀在碗沿上，他红红的手指抓住碗后，端热汤似的端到自己的眼前。杨绥道，“倒了罢。”虚儿以为自己没有听清，“啊？……甚么？……”杨绥接着道，“倒远一点，青溪头也行，倒在这儿了，太不吉利。”
　　虚儿眼神也不晓得安在何处，问杨绥道，“真的……是要倒了么……缘何呢。”杨绥道，“虚儿，你姑且算是听话，我欢喜你。”
　　杨绥这样文不对题地答，虚儿的心又颠三倒四地乱跳一气。他也清楚过问主人的决断对奴隶来说最要命，故而他自己心里也奇怪：何必出这个头呢？——去说这句话作甚么？难道是自己的命还不够贱么？这位断不可用“君子”来称呼的杨公卿，心里会有一丝一毫把自己当作人看待的可能么？譬如今日这件事情，他一而再地对自己容忍，没有处罚自己，已是天大的恩惠了。
　　虚儿颤巍的声音如此道：“奴受不起……大人这样说，奴是受不起的……”杨绥问道，“你从前从事什么活计？”虚儿听了，心里固然担惊受怕，也只得老实地顿首回答说，“从前跟人耕种……后而实在没钱没粮，果腹的吃食也不曾有了，就近来了建康。后来的事儿，郎君也晓得的……”后来卖身为奴的这话，教虚儿自己来说，是有些说不出口的。杨绥问道，“那么，你是扬州人了。”虚儿答道，“啊……是……”
　　扬州人，江左人。虚儿的心更慌，脸更烫了。他朝朝跟在杨绥的身边，“汉中杨氏”的名头听了千千万万遍——杨氏是汉中人，他再明了不过，汉中人，本来便不欢喜江左，本来便不欢喜建康。杨绥却话头一转，说道，“虚儿，其实我有一桩事情，你晓得么，我本来也曾想过……若是三娘生的是两个，这事该多么惬意。”
　　虚儿抬头，翼翼小心地去看杨绥。杨绥接着道，“说起来，缘何会作此念想呢？我也有两个孩子，你晓得么？”虚儿“啊”了一声，骤然收了声，嘴巴却还长得老大。虚儿虽有些迟钝，诸多事务不能了解透彻，脑袋呢，却不至于是傻的。这姬妾成群的杨郎君有几个儿子，他心里怎么会没数呢——“我也有两个孩子”算是怎么一回事的话，说得好似他没有孩子一般，现在倒真要教人感叹，这杨绥作戏的功夫实在教人望其项背。
　　虚儿忙道，“奴不晓得。”
　　杨绥道，“你不晓得么？你看我子孙满堂，心里一定在想，‘这老家伙恁多儿女，所谓的那两个孩子，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虚儿惊骇了，把地板磕得嘣嘣直响，“奴哪敢！……奴哪里来作这想法的胆量！”
　　杨绥就笑道，“你害怕甚么，我有要责难你的意思了么？……我是想说，我没有骗你……你晓得么，本来我……”说到这里，杨绥陡然噤了声，眼眶分明不红，却像是哽咽了一下，再慢慢道，“我的发妻产了一双，未活多少辰光，两个一前一后地死了。”
　　虚儿气也不敢吸，杨绥的语气却很平常，虚儿偷偷去看他的脸色，并未有甚么变化，他后而也不提这话了，“我先前，给三娘的孩子想过两个名儿，一个作男子的乳名，另一个作备用……设若真是两个呢，当然很好，都说这样的肚子，极有可能是一双，我后来便擅自做了主张，想她会有两个男孩，那个唤明月，这个……叫颇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