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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来了——来了——”是一个粗犷的女声,接着“砰”地一下板门被狂风似的人儿撞开,一簇簇奴隶从外边涌进来又在门口排开,紧接着又有几个女婢进屋,领着一名麻布包巾的妇人。
      可外边的冷意不慎就此也钻进屋里,杨绥不由搂紧怀中婴孩,呵斥道,“这到底像是甚么样子,要造反还是恶逆呢?”说道这里却猛地停了,杨绥垂头去看,好在孩子尚未惊醒,又有奴仆们皆整齐划一地磕头认错,杨绥的怒意稍有缓和。他再度仰头,布衣妇人的身旁横生出个灰扑扑的垂髫,正攥着妇人衣摆,躲在她双腿后边,杨绥抖抖眉毛问道,“这是甚么物件。”
      就有一个女婢尖声叫道,“就说,郎君不欢喜的!你定要带过来!”不喊不要紧,这一喊,倒把杨绥手里的明月奴骇得哇哇大叫,婴孩一叫,妇女身旁的孩童便跟着抽泣,不过一会儿,妇人也作出抹泪的动作。杨绥虽不说话,眉毛业经耷拉下来,把一干婢女惊悟了,不断地拧那妇人衣袖催促道,“好了!……教他不要哭!你哭甚么呢?……方才进来前是怎么说的?……”
      麻衣妇人抽抽搭搭道:“方才也说了的……可以抱小儿过来……可我一进门来,就给人抢走了……”这开口莫名,杨绥问道,“甚么小儿。”妇人见杨绥问她,却不敢言。先前那个婢子很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道:“……说啊!……说话呀!”
      另一个年长女婢站出来道:“奶水总是要产过孩子方可有的,她是个庶人,不明规矩,不懂方圆,闹乱着要抱孩子过来,都首肯带大一点的那个来了,依旧闹乱……可是奈何呢?唯恐惊扰了郎君,便吩咐她交给阍卫,哪知她也很不肯……”
      她话未讲完,杨绥已不再有听的耐心,全然地被怀中哭闹孩童吸引了注意,杨绥抱着他左摇右晃,依旧在哭,轻抚脸庞,也还是在哭,到了最后,那双小手竟也挣脱襁褓的束缚,蹿到空中胡乱挥舞。杨绥问道,“他是不够舒服么?你说,要怎么作才教他不哭呢。”
      大抵是出于天性,纵使这孩子出自堆金积玉,妇人犹觉不忍,就如实说道:“是受了惊吓,才会哭的,这时候放到母亲身边哄一哄便好。”她话音未落,才惊觉一屋的奴婢跪了一地,个个手撑地板地打抖,妇女甚是惊异,晓得自己应是说了错话,仔细思量,却未觉有不合理的地方,该是如何是好,左右看看,也要跪下去了,杨绥对她道:“他没有母亲。”
      妇人自是不敢答话,四下独剩两个孩童的啼哭,时而互抵,时而交相辉映,晨鼓似的锤击虚儿的心门。杨绥充耳不闻一般,只管将孩子递过去道,“教他不要哭。”妇人不接,杨绥便又走过去几步,妇人连忙踱步过来,伸手去抱孩子,接住了,就念着“噢噢”的声音,抚摸那孩子的身体。可面对杨绥,心里也惶恐,一面哄他,一面偷看杨绥的脸。也就是这个时候,虚儿也不晓得杨绥作了甚么神情,教那妇人颤抖着低头,再也不抬了。
      又过了一回儿,哭声渐熄,杨绥许是十分满意,点点脑袋,把袖里的手掌重新伸展到背后,绕开一丛人群,从屋里走到了回廊上。是距离远了听不到哭声了么,还是哭声本来就停止了么,这庭院远近,没有一点零星声音,像落雪一样的静,虚儿心想,他的声音也被这雪冻住了么,半天也没有吩咐。不知多久,杨绥才好似命令地道,“你且把方才那两个女婢喊过来。”这回虚儿听罢,很快地应了,双脚一退,正要走呢,远远一个男子的声音将他叫停道,“不用,不用了。”
      这话音颇为年轻,有些沙哑,脚步声也追赶那声音似的回荡起来,正观雪的杨绥因此回头问道,“不用甚么呢?”方才的年轻男子忙道,“阿兄仔细看看,是不是这两个婢。”他话说完,虚儿才发觉这男人的脚边伏着两个发抖的女子。杨绥脸上的笑黯淡下去,问那年轻男子道,“你是晓得这事儿的。”
      说他是个年轻男子,其实脸上稚气还未脱,不过嘴巴周遭一圈有青黑的颜色,又著冠帻,看起来也像那么回事儿。杨绥这样问了,男子惊异非常道,“晓得甚么事?”杨绥道,“杨平,你要晓得,你没有在我面前作态的必要。”
      叫“杨平”的男人有些踟蹰,“……竟是这样么,其实这件丑事,本来是要瞒着您的。”杨绥笑道,“瞒着我?有甚么意思。”他这样一嗤笑,口前白雾更浓更密,教别人更看不清他的脸庞,虚儿本就胆战心惊,此刻见着杨绥的笑,纵使有外人在前,心儿也发颤了。杨绥再问道,“阿婵不晓得,对么。”
      杨平只踌躇了一回儿,虚儿就见到杨绥的眉毛又耷拉下来。杨平赶紧答道,“是,阿妹还不晓得那事。”杨绥道, “好,那么,那个孩子呢。”杨平便看向地上的两个婢子,“大郎君问你们话呢,快说呵。”女婢答道,“还放在倒座里。”杨绥的睁大眼睛道,“放在倒座里面?……谁教你们自以为是的?”不及两个婢子回答,喊道,“快滚过去,烧了它!”
      “烧……烧……”原先说话的女婢说话打着颤,另一个禁不住哭了,她们本以为这样能请求杨绥的恩惠,孰知只教后者愈发地怨恨,连同背着的手掌伸到身体的两旁,握成了两个拳头。杨平站出来道,“再怎么样,也是杨氏的子嗣,好歹留个全尸罢。”
      杨绥望着杨平道,“你胆敢在我的面前再把这话说一遍。”杨平住了口,眼睛往地板上看去,虚儿跟着低头,杨绥的声音从上头送下来,“你们不动,是想教我亲自去做,对么。”两个婢子颠三倒四地站直了,匆忙告退,很快又想起甚么的,连滚带爬地回来,冲杨绥与杨平行完大礼,再跌跌撞撞地往回跑了,杨绥吩咐虚儿道,“你去看着。”虚儿愣愣地“啊”了一句,忙不迭为杨绥磕头道,“知道知道,领命了。”
      回廊里的奴仆这下都走了,杨绥呢,自顾自地转回头去看雪,半晌不说话。杨平亦步亦趋去看,眼前却只有这样的一幅画——从这方寸里望去,视界的周围是四四方方的梁柱,雪从顶梁处开始落,抵达名为地板的目的地,这样一路走完,便完成了它在画里使命。分明只一小框的天地,因为院落里的雪堆积起来,银装素裹的,便好似一方宇宙,处处隐藏玄妙,可不觉然间这样久久地看了,扎得他眼睛也疼。而那画框里的伟岸身影呢,却因著着黑色褒衣的缘故,愈发显得黯淡无光,这样又黑又暗的一个轮廓,衬在雪景的前面,无论如何都不突兀,浑然天成的,仿佛随时要融到飞雪当中去。
      杨平心里实际上对这位兄长是有所恐惧的,或倒不如说,这位兄长是他唯一害怕的人了。故而那白雪中的剪影发出声音时,他的心先是一顿,接着跳得癫狂。杨绥问道,“你想对我说话……说甚么呢。”
      杨平支吾了一小会儿,对杨绥道,“先前,您教我将那名赵姓女子安排在庄严寺里,连同她产下的一子,那小儿业已能够开口说话,奈何?”
      杨绥道,“一子?先前说的是一女。”
      杨平回道,“那说是为了隐瞒官家,其实也藏不住几多时候。”
      杨绥沉吟半晌,质问他,“连同我也要欺瞒么?……”
      杨平忙道,“并非如此!”杨绥摆摆手道,“——罢了,也不要紧。男女于她而言,没有差别。”杨平继续道,“现在陛下知晓了这事,已经生出了接回宫中的念头。”
      杨绥道,“便将那孩子打杀,就说原本体虚,不久就在寺中夭折。”杨平惊道,“打杀……这……阿兄。”
      杨绥问道,“怎么,打杀你担心得罪会稽赵氏?得罪得还不够多么?你怕甚么?”杨平半晌道,“可是那孩子死了,于您又有甚么好处呢?孩子还是可以再生的。”
      他话音未落,杨绥陡然回头来看他,这时他觉得四下阒然得可怖,不知何时起远处的雪也停住不动,唯独杨绥的声音问道,“你说,我就此杀害了赵氏女,有甚么缘由可以解说呢。”
      杨平低下头去道,“这事恐怕就不大好办成,且不论赵氏那头何如,天家是断然不会打消追究的念头的。可孩子夭折了,天家就一定不会放在心上了么?您也晓得,他父亲都还未作过……”
      杨绥截断他道,“孩子?我们不也有一个么。”杨绥笑得很浅,眼里却饱含潋滟的,真像一汪泉水,说到了什么莫大欢喜的事情似的,“你问我,于我有甚么好处,是么?你既然说,那不是个女孩,说到了嫡长,要怎么作才能够轮到我们头上?”杨平如梦初醒道,“啊,如果他夭折了……”杨绥自顾自道,“如果他夭折了,她那个,便不是嫡长了;我们这个才是。就算她再生,又能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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