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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杨绥也曾对虚儿千叮咛万嘱咐过,要把明月奴伺候得妥帖稳当,便在这偌大的光禄勋宅邸中,纵使不缺一二个看管明月奴的奴婢,虚儿也日夜朝夕守在那婴孩身旁。
      他渴了,他饿了,他哭了,他闹了,他笑了……虚儿全身心的情绪都为这孩子所牵动,为他左右,为他欢喜为他忧愁。当初,虚儿还觉得这小字为明月奴的小男于其他公子而言太过可怜——母亲不欢喜,父亲也未必会挂念在心。
      可如今这明月奴被老婢舜华捧在掌里,嘴里喷吐细腻的声音,还有十数个娉娉婷婷的长身美婢,燕雀般聚在一起,都踮脚仰脖往襁褓里看。虚儿对这群莺燕的啾叫实在无所适从,聒噪之中双手也不晓得安置在何处。
      先前搂着孩子的舜华把手臂伸到虚儿跟前,唤了伊一声:“虚儿。”虚儿“嗯”一下应和她。她道,“你抱着明月,给我瞧瞧。”虚儿吞吐道,“我抱不好。”舜华道,“一个小儿,哪有甚么抱得好、抱不好的。” 舜华一说这话,女婢们“嘤嘤”笑起来,都唤他抱明月奴。
      虚儿将孩子抱起来了,孩子眼睛睁得很大,又黑亮,两块水玉似的瞪着虚儿。虚儿见左右都在看他们二人,就把手指放到孩子的脸上。孩子小口一张,衔住了虚儿的指头。这下,大家笑得更响了,虚儿也跟着笑。他去看自己怀里的孩子,脸颊鲜红,面容恬静。包裹孩子的布料很光滑,光滑得虚儿有些使不上劲。在襁褓里漏出的半寸小衣上,还有熠熠发光的纹样,晃得虚儿睁不全眼睛。这唤作明月奴的小男,哪里有半点可怜的模样。
      一个女婢忽道,“今朝大郎的脸孔很不好,你瞧见了么?”就有人禁不住接话道,“哎呀,芣苢,你这是甚么话,大郎——是会笑的人么?他哪一天的脸色是好过的?”芣苢对她道,“你胆子真大,再瞎三话四,不等我去说,自然有人拔你的舌头。” 芣苢这样说,方才接话的女婢不敢吭声了。芣苢便再去管虚儿讨说法,“所以,你瞧见了没有。”
      “哦,”虚儿发觉这是在问自己,他掷出一个音,“嗯。”
      “你‘嗯’,算是甚么个意思。”
      “呃,郎君,面孔……是不好看。”虚儿说道后面,声音小了许多。他小心翼翼地去看舜华的脸色,这名舜华是皇后身边管事的女子,虽说皇后只在娘家待一段辰光,最后自然要回到禁宫里去,舜华也未必就能同行,便也作罢了。可不光有侍奉三娘子的经历,她还是杨绥母亲孙氏的女婢。这些个没有姓氏的男奴女婢,私下总是要看她脸色。只是那婢子依旧在那里自顾自地说:“我呀,听说,你之前伏侍大郎有过差池。”
      “啊……我……”虚儿搂着明月奴的双臂渐渐忘记摇了。
      “你个小油嘴,对大郎说了甚么琼瑰妙语,竟教他不罚你。”
      虚儿一时没听明白“琼瑰”这词,发了会儿愣,“我……我能说甚么,是,是郎君仁善罢。”
      “‘罢’?……你在大郎身边有几多时日了?”
      “一旬了。”
      芣苢很乐,“这才一旬,便令你抱明月奴啦!”另一个长相灵秀睁大眼睛说,“我知道,我晓得啊!你怀里抱着的这郎君呀,往后是要作皇太子的!说说,说说。大郎是怎么不开心的?他是去了宫里头,回来不开心的么?你再说说,你可见过他笑么。”
      何止是见过,只要是把“笑”与“大郎”二词维系在一起,杨绥的脸庞就如火焰似的蹿到虚儿的心间。那日两个女婢声泪俱下的情景,教虚儿不论如何也忘不掉。虚儿笑道,“怎么会没见过呢——郎君时常笑的。”他话音未落,舜华打断他道,“可以了。”
      虚儿赶紧把头垂下去,脖子也缩了起来,可不知怎么的,怀里的婴孩居然呛了两声,放声大哭,一下骇得虚儿险些松开手去。“这是怎么……缘何会哭?”他问芣苢,问舜华,问那一干女婢。舜华不回答他,只是把孩子接回手里,对其中一个女婢道:“把他带到奶娘那里,哄着罢。”被点名去做事的人是芣苢,小孩四肢扑腾,惹得她很不高兴,似还不死心地小声问虚儿道,“到底是甚么事,你可晓得?大郎怎么就脸色恁差了?”
      舜华呵斥道:“芣苢,你也晓得瞎三话四不得,否则迟早落个拔舌下场——拔人舌头之前,是否要管好自己舌头?”芣苢嘴巴一撇,搂着婴孩就走了。舜华对虚儿道,“你回大郎那头去罢。”
      虚儿讶然道,“回去?……可,是郎君教我来的。”舜华道,“既然明月不在这里,你也无事可做。”见虚儿不答话,舜华深觉此人不知变通,便对虚儿道:“有时,这人说出来的话,未必就是有定数的。”
      虚儿有些听不懂,“是甚么意思?”
      舜华道,“你未受大郎责罚——也得有个由头,可你先前就是顺从了大郎的吩咐了么?”
      虚儿摇头道,“没有,虚儿没能遵从。”
      舜华问他道,“那么,大郎看起来很不高兴么。”
      虚儿答道,“大郎……郎君看起来并非不高兴。”
      舜华又问道,“你与我说说,你作了甚么错事?”
      虚儿听了,抬头去看舜华的眼,府上有个名头的人,都管她喊“阿婆”。杨绥那头有什么事情,大抵是可以如实与她说的。于是虚儿答道:“我没有服侍好郎君。”舜华问道“怎么没有服侍好了。”虚儿道,“郎君回来的那天……我……没跟紧,阿婆……我可以喊你‘阿婆’么?”
      “你喊罢。”允了虚儿,舜华又问,“而后呢。”虚儿道,“我没跟紧郎君——那时郎君都在回廊上坐下了,我是十分的着急,一心想着应当当即跪下,为郎君脱鞋才是,可我……也不知怎么的,兴许站久了些,脚太软……便坐到了地上。”
      “你一个奴,怎么就脚软了?”舜华问得关切,又生怕虚儿听不明白似的,补上一句,“站的时间有多长久,就连脚也软了。”虚儿一怔,磕磕巴巴地回答道,“我……噢,应是天太冷了。阿婆,这天从来没像这样冷过罢。哪晓得会这样冷,我几乎站都站不住了。”说到这里,他露出恍然大悟似的神情,“应该是这样,郎君才没有与我计较罢!”
      随即,虚儿感觉有甚么滚热的东西攫住了自己的两只手掌,骇得虚儿眼睛一翻,几乎蹿起。定睛一看,这才认识到是阿婆抓了他手,嘴上念着,“明朝,我教个人,给你送点衣服。”又说,“手确实冷,穿得实在单薄了。中气也不足,以后要小心些。”
      虚儿讲这话听得似懂非懂,一时竟然忘了推辞,等想起来要回绝时,又不晓得应说些甚么敬谢不敏的话来,只晓得支支吾吾地应了。回杨大郎处去时,浑浑噩噩地想着,这舜华缘何对待自己这般体贴?她图谋甚么呢?她莫非察觉了自己没有对她说出实言么?
      事情发生的那天次日,他出府摸索至城阙外的青溪上游,依照杨绥的吩咐将那婴孩的灰烬全部倒到河水里头。喉里还需轻轻地念:“不归来也罢了,下回要投个好胎啊,颇黎奴、颇黎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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