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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廿九 ...

  •   如若身为布衣黔首,禁中是怎样的生活,当是遥不可及,便似一句俗语说,是月亮里的桂花树。而皇帝的居食行衣那样如同梦幻的事情,更无处听说,无曾想过。到如今近在咫尺了,反倒显得不切实际。尤其古人认为,所谓天子,乃是受命之君,天意之所予。号为天子,就要宣视天为父,以孝道来事天。此故天之所大奉使之王者,必有非人力所能致而自至。皇帝这一角色,自然而然担任超人的要务,天帝在凡间的代行者。便难免要教平民百姓怀疑,皇帝吃喝么、皇帝方便么、皇帝也会喜怒,也会像寻常人那样落泪么?
      可对虚儿而言,是自皇帝想要杀死自己的那一件事起,先前对皇帝所有尚还残存的肖想,都变成了一种莫大的恐惧。又在此之后,每每被吩咐到皇帝身边视膳,想当然地以为用服侍杨绥的办法来服侍皇帝,便难以出现差池。哪里会想到这样年龄的人穿衣,要几十个奴隶侍奉着,每日都要换走一批,决计不能是日日重复;哪里又会想到,这样年龄的人安寝,要将寝殿擦拭得指不胜屈,直到地板回廊都光可鉴人,方才能够满意入睡;哪里还会想到,这样年龄的人吃饭,竟然教一二十个人手捧盆案。皇帝表现出想要吃哪个的意思来,侍奉的阉人就要举起食案,跪到皇帝的面前,静候着他下箸。有一回的侍奉,虚儿也在常。牛炙、鲤鱼臛、胡炮羊一一转过去了,轮到虚儿时,手里端着的是一缸牡蛎羹。
      虚儿眼睛看着脚尖,仔细行进到陈然面前,只跪下不久,听到上面有搅动汤汁的声音。便暗自松口气,心想一回儿回到一旁再跪着,皇帝想吃了再像这样给他呈上,也算了却一桩庄严大事。陈然突然却道,“你看着这品菜作什么?”
      虚儿分明没有看那品菜,不想皇帝是对自己说话。先怔住了,随后把头偏起来一点,本想对上边睃一眼。动作做到一半,也不晓得要睃谁,于是余光恰好牢牢定在这一缸牡蛎羹上面。虚儿不知为何,这才觉得是这皇帝在喊自己,喉里方抖出一个“我……”字来,被重重的一拳劈倒在地上。可是手里呢,仍然牢牢地抓住那只漆缸不放。纵使这样,因为这一个打滚,牡蛎羹就往空中飞跃出来一些,最后在地板上一团一团,族成了几个小洼。
      皇帝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分明知道是自己作的迁怒,方才酿成这一出事故。可他偏是要如此,更理所应当地方便在虚儿身上出气。于是“嗖”地一下从自己一只红漆独坐榻上站定,几拳几脚往虚儿身上去了。只见虚儿闭着眼受打,两只手还紧紧攫着那一缸的汤,更觉得是这个阉奴变着花样要与自己对抗,宁死也不屈从。
      到这里,陈然心里陡然的一恨,抬脚把那只漆缸踢翻到地上。四溅的汤羹冰碴子一样落在虚儿的身侧,又合着牡蛎与八和齑在地上一道徘徊起来。过了一回儿,就只剩一些汤水在顺着地缝颤颤巍巍地流淌。虚儿被打翻罢,又得两手抱胸,规规矩矩地跪回到陈然的面前,便有半具身体浸在了汤里。
      就算是这样,皇帝愿意解恨么?就再拾起方才那一张被踢翻的食案,往虚儿头上按去。咚咚咚半天,敲打了一遍又一遍。
      皇帝的这些痛打,倒点醒虚儿不过是一个伏低做小的奴才,做事处处要守自己的本分,不容他肆意妄为,更不得出位僭越。纵使百般刁难,皇帝想杀一个阉人,是何其容易的事情呢。
      和煦的时候,便是几日乃至十几日才打一次,要是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情,皇帝打起人来,便是无端莫名地抓两个阉竖,重重地踢几脚扇两拳,便也作罢了。唯独到了虚儿这里,是什么样的手段都不够解释,但凡能够顺手抄起的器皿都要往虚儿身上劈去。以至于后来一旦听说要服侍皇帝,便惶惶不可自禁,心里总是怔忪,就再难做得下事情。虚儿啊虚儿,你本是扬州历阳一无名黔首,向来只知稼穑编织。可既然自己没有享受饫甘餍肥的福分,为什么老天就要捉弄他一样,令他有眼福看,无身福享。
      或者再论起早点的事儿来,纵使父母要将他贩卖,为何偏偏是贩卖到了建康,为何又建康偏偏遇着了杨绥,见到了皇帝?虚儿把这件伤心事翻出,来回地想了,心里更觉得怆然不能自抑。正在难过之际,背后送来低低一句,“你还不去睡,坐在这种地方作什么?”
      虚儿先是心里一跳,暗自道,是自己禁中那一个挂名的养父来了呵!真是可笑,分明伊也是个阉人,偏要与他掩耳盗铃一样地以父子相称,是惶恐谁不知道他们不是男子么?可事到如今,虚儿一点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自己可怜也好,可哀也罢,都是与眼前这名阉宦没有关联的。纵使自己被施以腐刑的那一日,是这位养父亲自监工,那也不会是他本人的意愿,何况又对自己有不止毫厘的优待,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见虚儿不答,养父就沉声道,“快快去困觉吧,明朝还是要服侍官家的。”虚儿听了这话,把酸热的鼻子一抹,当即道一句话来,“明朝我不想去服侍皇帝。”
      还不待那个养父答话,虚儿又道,“前天被皇帝划的口子还没合上,太疼了,我不想去。”
      养父就惊道,“你怎么敢说出这种话来?好在这里也只有你我二人,我权当方才没有听见罢了。若是敢拿诸如此类的话给别人说事,便是我也不能饶你。”说罢,在房间里转了三两圈,又对虚儿道,“我也晓得官家不喜欢你,不体谅你。可你这一副样子,是在生官家的气?你倒是有胆子生他的气,这是你娘老子教导出来的么?却怎么不想想,官家究竟为什么不喜欢你。在禁中不得放肆的话也对你说了很多遍,想你也不是什么不能轻易受打的贵公子,那么既然没做到本分挨了打,还要我说什么呢?若是这时候还要我再说些教导你的话来,那真是愚不可及了!”
      他翻来覆去,就是一些孔孟大道,虚儿还不消说上一句,便教他出口成章了!要是驳他几句呢,他还能翻出百十来句教训。要是对他道,我这只手要是继续做事,就还会流血流脓呢。得到的回答不外乎,一个奴才哪里有计较雷霆雨露的道理?为皇帝赴死也是你的福气,何况伤着胳膊大腿呢?
      于是支支吾吾的,并没有正面回答。心里还是不断地想着,是皇帝我便也都认了,可是皇帝身边另外几个阉人呢?越是见我受打,就越是要在我下一回的服侍里给我使手段,让我出丑,让我受更厉害的打!这样针对我,看我的笑话!见我挨打了,他们就欢喜——他们站在皇帝面前是不苟言笑的,可是心里呢,鼻子嘴巴早就翘到天上了,高兴得过年一样。他们这样又能捞到什么好处,图谋一个什么,快活什么呢?
      可纵使是皇帝,我就应该承受那样的委屈么?皇帝布置下来的差事里哪一件是他做的不好不够不对的么?哪一次的“犯错”不是皇帝一昧单枪匹马的泄愤么?我做的好也要被骂,做的不好也要被打。都说这一名皇帝是平冤报狱的圣君,时至今日,哪里有一点圣君应该的样子?到头来呢,还是在服侍一个刁蛮骄纵的凡人少爷而已。
      虚儿思量至此,越发觉得这些话再无人能够理解,无人可以诉说。心里固然分外的委屈,也宁愿不要这个养父知道。养父见他不怎么说话,就问他道,“你那一个‘儿子’呢?还是你在养着的,可你要怎么养?奶水也是外借来的。你心里要是埋怨皇帝,觉得他实在亏待了你,还会首肯养这一个‘儿子’么?”
      养父的这两句话,教虚儿听在耳里,真是觉得比起县老爷的判词还要严重了。心里不由地一突,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倒八眉的婴孩样貌来,也实在讬不出甚么道歉的话,只得道,“便是这个道理了,我方才只是莫名难受得厉害,方才说了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话。”
      养父听了,也就深以为然的,对虚儿道,“我这样说,你算是可以放心了。以后还有什么话,有什么事,不跟别人说,也不可忘记对我说。”
      罢了,终究觉得这些说辞自相矛盾得厉害,又赶紧地道,“你的伤也不是没有治疗过的,既然如此更应要好好休息,现在快点去歇息着吧。”说道句末几个字,声音拔高了很多。虚儿听到这话是近乎命令的口吻了,断然是不可违背的,便应了下来,自己回到屋子去。
      可是身体休息了,脑子总是抑制不住地要想事情。比如今天这道口子,是皇帝把瓦盂打碎在自己的身上,所以才会割到自己,这么地疼,又流了这样多的血。打完了罢,总以为那是不小心而为的,也就对虚儿没什么了动作。可哪里能保证这个不小心,不会有第二、第三回?纵使皇帝还远远不到百般刁难的地步,自己呢,尚还有不得不活的要因,不要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论如何都是不愿去死的。那么皇帝身边的佞宦、那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也会如他所愿所想的,不再对他的性命加以为难么?这名养父今日又提及了长生的事情,剩下的自己实在也不敢想。可到时候祸及长生的性命,我又找谁去拼命,拿什么拼命?
      及至这个时候,虚儿就不自觉地想到了一句话,来回地在心里咀嚼着。可一暗自想到这一句话,一面觉得非常罪过,一面又觉得那委实贴合自己当下的心境。于是心里咚咚的跳,嘴巴里无论如何也要念出来一次,便声音低低地对空中道,“斗宵之性,不可以名性。”讲到这里,觉得心脏快要跳到嗓子外边了。却不知怎么的,越是这样紧张,越是有一股额外的轻松感;越是这样紧张,我就越要把它讲完,又动动嘴唇,把剩下的半句也说掉了,“欲醢而甘心——是谁之过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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