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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三十 ...

  •   人的感情,委实是一件妙事。譬如于虚儿而言,暂且撇开事关杨绥的一切不提,仅仅对燕姑这一人,应当有一个惋惜的心理。却因时过境迁,出于某些方面于杨绥的苟同,从而便在这惋惜的心理中,造出一个破天荒的厌恶情绪。
      燕姑这一人,即使被打死也是事出有因,翻来覆去地想,便只有背叛这一种可能——否则怎么会令杨绥将她平白无故地打死?
      这世上的事情,总有很多不可名状,不能语理。独有干系到杨绥这一人的情,却越是久经时日,越发不可抑制地要去思念。不论虚情假意也好,情真意切也罢,这个不知碍何企图关切自己的人,也因虚儿身处宫闱之间,而越发疏远迷离。这个唯一关爱照顾自己的人,却总是因为一道薄薄的板门,总教他连同身影也看不真切。
      若是杨绥厌恶他而不愿见他,又怎么会专程委托别人前来将燕姑的小儿子送到自己的手上呢?他是不愿与我相见呢?还是不方便呢?虚儿总以为,离开前一名恶主,重新依附下一位恶主,总当较先前快活。却不曾料想,譬如那一个小儿子长生罢,如若在杨家的府第上害了坏病。虚儿兴许也只是在起先乱一些手脚,而后呢,将这件事情经由舜华之口抑或是自己就告诉给杨绥本人——要做什么决断,医或不医,都由杨绥亲自作下处理。若是事有不济,那么给这个孩子的后事,应当也是一并安排好了的。
      可若是身处在宫禁呢?说得过分一点,人类的一些性质,如礼义廉耻之性,善恶美丑之分,全然不是先天所固有的。人受到师法礼仪的教化,就表现出不好声色,不与人争夺,忠信仁义,且不愿犯分乱理的样子。实际上是为世俗所制约,完全的一种禁锢啊。如果人人生而善良,还需要礼仪法度来作甚么呢?这样的残忍与那样的纯真,总以种种方式在孩童的身上显现出来。那是因为没有得到足够的礼教么?还仅仅是因为尽管得到礼仪的教化,奈何原本是个下等的小人,只得是个尺二秀才、酒囊饭袋,一辈子可恶,一辈子牛马不如。
      譬如皇帝这样一号人物,看起来是无人可及的尊贵,是那个人本来有那一种尊贵么?那么有这样一种尊贵又哪里可以解释皇帝与寻常黔首的别无二致呢?虚儿先前便作想,这名名副其实的天子,终归只是个少年,喜怒哀乐都现在脸上,哪里有一点天人的样子?又譬如眼下,甚至一些皇宫的要闻与机密,也因为这种心性从而泄露给了近习。致使虚儿知道,杨绥将要来宫禁了。
      也便是这样一件事情,教虚儿朝思暮想,夜不能寐,缘何呢?因不比往常时候仅是与皇帝一道待在东西二斋,探讨一些公事,这一回杨绥大抵来宫禁探望一个人。原本虚儿是个服侍皇帝的近侍,那也决计是不能到斋堂里面参与旁听论政议治的大事。此故每每有臣子从那斋堂里拜礼告退,虚儿心里念着杨绥的声音,要是听到了,便抬头去寻他。却不知道杨绥在外并没有一个说闲话的习惯,总是间杂在一群脚步声里,不知不觉地远去了,也不为守门的虚儿所知。故而总也难得见到杨绥几回,就那几回里面,往往也是决绝离去的背影,不带一点念想与旧情。他是全然没有看见站立在门外、咫尺之隔的虚儿么?
      可杨绥终归是要来了,好像心里念着这个名字,只需要把脚尖一掂,就能看到那个戴漆纱笼冠、身着玄服的伟岸背影一般。虚儿心里突突地跳着,忽然之间看到含章殿前有什么携着金光似的来了,一双橙色足袋又好像能在黑黢黢的地板上踩出金花来,那一帘乌黑分明的衣摆呢,却似一片迟来的晚霞,将萧索推到身后,美景献在眼前了。
      虚儿闻到那熟悉的味道,虽然站在皇帝的旁边,身体却在极力打着抖。杨绥说道,“陛下万岁。”虚儿的眼泪又很容易地流出来了。皇帝呢,分明看到虚儿这样一幅与往日大相径庭的举动,心里是十分的厌恶,却表现出一种不动声色向杨绥嘘寒问暖的样子来。又不一会儿,就招呼杨绥坐下,问道,“刚才你去看望阿婵,她与你怎么说?”杨绥道,“说经久没有见到我了,对我很是想念。”皇帝听了,停了一回儿,问道,“那么,你想念你的妹妹么?”杨绥抬头向皇帝道,“我自然是想念阿婵的,她从小身体便很不好。”
      皇帝把一条腿支起来说道,“阿婵在宫禁里呢,却是鲜少害病的。这一回中了点邪气,身体不舒服起来,却马上想到要见你了。”杨绥看了看他支起腿的样子,只是笑笑,并不说什么。皇帝的脸就自然而然板起来一些,也没有说话。杨绥就把笑容收敛起来,道,“我的妹妹在皇宫中,受到的待遇当然是要比在家中好的。以至于现在有一些小病小痛便深以为委屈可怜,也是当然。”皇帝道,“她那样哪里是小病呢,你真的去看望过她了么?”孰知杨绥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有一些你们夫妻之间方才知道的事,我没有去探知或者知道的道理。我见到她时也要支起帷幕来,反倒看到一幅又能说又能站的样子,还有什么可再值得担心的么?”
      陈然心想道,他说的话不见得难听,却让我眼下无话可说,足够难看的了。平日里如若不是发生一些要紧的事情,不见得这个杨绥宁愿如此顶撞于我。就更加认定杨绥在杨婵那里说了一些不可告人的话,以至于现在的火气还未有收敛的迹象。心里更加的不快,干脆也是一幅要杨绥下不了台的态度,把头仰起来很多,鼻孔也微微抬着,正对着杨绥,说道,“有什么关系?对你来说那种帷幄设与不设,又有什么差别?你大可去将它拉下来,有谁敢违背你的意思么?一条帷幄要到破坏兄妹间感情的境地,那才叫笑话呢!”
      杨绥听了,显然也有些生气,正色道,“陛下,有朝一日我与皇后若不是兄妹了,你们也依旧是夫妻,您怎么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陈然道,“哦哦,那你们也是君臣之间的关系啦,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么?”结果说来说去,周而复始地又回到原处,看样子是定要理论个清楚。杨绥心里跳了一跳,看了看陈然,眉毛一扬道,“我今日前来,哪里是要与您来吵架的?您现在是一幅什么模样呢,需要我道来么?”又把头别到一边去,不过一会儿重新摆正了说道,“有一些事,您当是晓得,我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我不说出来,也自有我的一番道理。”
      皇帝自然把头仰起来了,问道,“是什么道理呢?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么?”唯恐杨绥会对他有所隐瞒,又道,“是什么中冓之言,不可道也?”这话教杨绥听在耳里,记在心里,都犹如一根利针,扎在两耳心脏上头,流出汩汩的血来。可杨绥心中奇怪地清楚,自打皇帝上一回与他的矛盾东窗事发,便不再有什么顾虑与廉耻,自然而然与杨绥公开作起对。话里就处处藏着狎侮,当然不会好听,他是来这儿巡查,同自己来示威的么?就对皇帝说道,“这样的事,您明知故问,说出来就好看了吗?”说着,眼睛就往四周的伴当身上扫了几扫,落到虚儿头上的时候,虚儿竟也将头抬起一点看着杨绥。可杨绥呢,一副不以为然的轻松样子,并未多看他几眼,就把眼光移开了去,又重新落到皇帝的脸上。
      皇帝呢,还是那样鼻孔对低脸朝天,高高地睥着杨绥,他的坐塌也高出杨绥的一截,神情里也就有了更加的轻慢。杨绥道,“我有时在想,您真的爱护阿婵,喜欢阿婵么?倘若是那样,您不清楚她脑袋里想的是什么么?”
      皇帝原本意不在为难杨绥,可是这样一番话听在耳朵里,本就是诘问,还带着南郑的口音,回敬方才那个“中冓之言”般得令他难受。反观杨绥平日里不是一个表面上的恭敬,就是私下里对他“何学夫礼乎”的不满,于是心里陡然一突,踩着木塌站起来道,“是什么,是什么?我让你答是什么,你为什么总是答非所问?”
      杨绥听罢,却也看着皇帝,一道站起说道,“明月一岁了,还不能够是太子,阿婵说,‘这个皇后,不当也罢了!就此病死了,还能落一个清闲’。”这话说得很重,只是给四下里的侍从听了,都要扑倒在地,心底里喊上十数遍“罪该万死”。杨绥呢,定定望着皇帝。皇帝的脸,簌地一下变得通红,不知是因为杨绥的站亦或是杨绥的看,也不曾想杨绥也敢在他面前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一时脑袋空空,手也抖了起来。正欲说些什么,又被杨绥横空打断道,“可她真是放肆!谅她礼义廉耻、三纲五常,读了好些时候,到头来学会了什么?常尊等威也说不清楚!又是夫君又是君父,是她能讲得的吗?可我又能怎样教训她呢,至多一二句‘多闻阙疑,慎言其余’的话了,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能有什么可做的?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世上没有我这样做兄长的,她讲出来这样的话来,不是作天后的材料,可休矣!”
      皇帝把拳头一握,嘴里道,“你倒也好,她作不作皇后,你倒可以讲得么?装腔作势的话,大可不必对我讲!”
      杨绥一听,蹭蹭地从座榻径直走到皇帝的面前,道,“往前你不明事理不识大体,料想你年不及冠,总要有所宽容,哪里会苛责于你?可你现在业经成丁,还说出这种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问话!度德量力的话我不想再说了,好自为之罢!”讲罢便一叩首,想要独自离去了。
      这个时候,皇帝铸在原地不动,也不吭声。可要眼睁睁看着杨绥就此离去了,哪里是虚儿甘心的呢?
      这样两个人经久不见,本意欲说上一回儿的话,却连正眼相待也不能够享受,眼看杨绥的背景移到了门边,又像往常那样去地决绝。虚儿浑身一个打颤,脑袋突然涌起一股寒流,迈开步子走了几步,心里突突地跳着,想到既然决心要做一个济河焚舟的秦任好,便是无封崤尸不还,决计不能在这时候生出退却悔过的意思!于是三做两步的,即刻跑到显阳殿的大门外面。
      眼见杨绥正走到了回廊的边沿,要从那里走楼梯下回廊,虚儿大叫道:“杨光禄勋!”他这一叫,并未将杨绥的回头盼来,却把左右的期门宿卫惊动了,提了一提手里的长矛,往虚儿这里走来。虚儿两颊赤红着,也跟着跑上回廊,走到台阶下,又一大喊,“杨光禄勋!”他这模样唐突无礼,宿卫们认得杨绥应该,却哪里会认得虚儿?在禁中这样无故喧哗,喊一遍不够要喊两遍,自然把他当作居心叵测的刺客,一杆杆矛身打在他的脊背上,也算得上是以礼相待了。虚儿身上吃痛用手去挡,矛殳就把他昨日的新伤挑破开来,血珠就好像毛栗成熟般,一粒粒从他臂上坠落到地上。
      天上的白云从太阳面前移开,就有滚烫的落阳掉到屋檐上,又从屋檐斜斜掉在虚儿脸上。虚儿脸上被点燃一样的热。这初春的天气,本是海棠不惜胭脂色的一个料峭春寒,呆在屋里也有一些冷意。虚儿方才觉得寒冷难耐,手脚也要用心注意方才不会发抖。现在呢,脑袋里浑浑噩噩的,脸上火辣辣地烧着,整个人都像是浸到了火里去。虚儿心上讲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唯独委屈与难过在这种情境下愈发的清晰,两脚一空,鼻子一酸,一面掉着眼泪一面跪了下来。仅剩下一双眼睛,仍然死死的抓着杨绥背后的那个黑色领头。
      再然后,那黑色领头回转过来,杨绥一双墨眼终于落到他的身上了。那是一双怎样的眼呐,似乎比这余晖还烫,比这太阳还亮。虚儿心里一跳一跳的,这本该高兴的事,最期许的事如愿发生了。可心里陡然的难过,却比铁矛割在手上的刺痛更厉害。虚儿正想开口说话,眼泪也为难一般地把眼睛糊住,便一昧的流着泪,什么话也讲不出。可杨绥那双鲜红的嘴唇,却奇异的能够清楚地看见,似乎马上要耸动起来,说道,“虚儿,你的手臂受伤了。”
      虚儿心里一惊,猛地擦去眼泪,再把杨绥那张脸无比郑重地端详着,那张红色的嘴还是那样紧紧地关着,不曾说话的模样。杨绥一只脚立在地上,另一只立在楼梯的一档边,身子半背着他,唯独脑袋上的一双眼睛把虚儿定定看着,什么话也不说。
      虚儿想说话,虚儿来这里是要倾诉的,是长生病入膏肓了,唯有恳求杨绥的救助。长生几天几夜发着高烧,奶与粥吃了便吐,便几天几夜的哭闹,长生就要死了,除了告诉杨绥,教杨绥帮他,这里还有谁人会听他的话?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就只剩一句哽咽的“杨大郎君。”
      杨绥的脸色变了一变,虚儿也就清醒过来,现在哪里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便急急抽泣几下,说道,“那个孩子,您给我的燕姑的那一个儿子,大概是要活不长了。可我心里觉得可怜,不愿意他死掉,便想到见到了您,总有法子救他。”说完,眼皮搭下来想要磕头。
      杨绥道,“我难道是天上的神仙吗,这话与我说有什么用?”说罢了,额头一扬,眼睛刮到虚儿的身后。虚儿浑身一震,眼泪也不掉了,微微把头抬起来,回过头去看见皇帝正站在他身后。
      杨绥便对虚儿笑了一笑,并不动作,只过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原本在虚儿脸上烧着的火,也跟着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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